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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希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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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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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树坡连载

时辰早已过午,天色依然灰蒙蒙的,泛黄的树叶被风吹得哗啦啦响,树头上不时传来三五只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老栓径直往女儿家走,绕过几处黄叶飘零的积水,在村南的戏台前拐个弯,走到一处栅栏围墙的窑院,老栓推门进了女儿的住处。

“爹。”山菊叫了一声,用一只胳肘支撑着费劲地动了动身子。

“饿坏了哇!”老栓小心地扶起山菊靠在铺盖卷上,从饭盒上揭起盛着咸菜的夹层盖子,露出还冒着热气的饭菜。

山菊狼吞虎咽地吃着馍馍,老栓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急忙说:“就些菜吃,小心噎着。”

“唔,嗯。”山菊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声音。

“都忙完了?满仓咋样?肯定熬苦坏了!”山菊梗着脖子努力咽下一口馍馍,着急地问。

“嗨。”老栓不由地又“嗨”了一声,两行浑浊的眼泪涌出来,这泪水里满含着打发亲家的悲戚,满含着对女儿女婿的愧疚……

老栓是看着这俩娃长大的,本来挺好的姻缘,可是……唉!一想起来就满是自责和懊悔!

满仓生性为人忠厚,踏实肯干,很早就参加劳动扛起了家里的重担,父子俩全凭务作那几十亩贫瘠的土地将养着一家人度日。山菊小满仓一岁,打小乖巧伶俐,长到十六七岁的时候,出脱得愈发俊俏惹人喜爱。瘦瘦的身条,一头乌黑的秀发,脑后梳着两条整齐油亮的麻花辫儿,前额是齐齐的刘海儿,细细的柳眉下,生来一双水灵的眼睛,长而瓷黑的睫毛,说话时两眼一眨一眨毛露露的十分好看。特别是那笑起来嘴角一弯,两腮绯红,显出一对好看的酒窝,这般喜人的模样儿,早就刻在满仓心上了。

又过了两年,等到十九岁,满仓早已长成精壮结实的后生。浓黑带卷的头发像抹了油似的发亮,宽宽的额头下凸出两道弯弯的浓眉,一双不大却有神的眼睛流露着诚实和本分。再看那门扇宽的身板儿,粗壮的手臂,黝黑的肌肤,完全是一副好庄稼汉的派头。

都到了懵懂青涩的年纪,那种朦胧暧昧的情思在各自的心里潜滋暗长。平日在村里或田间地头相遇时,都分外想多看对方几眼,要是有一两天没看见人影,心里就空落落的,做营生也老走神。

虎根老汉看在眼里,并不作声,偶尔心里嗔怪,想想娃们都长大了,由他们相处哇。可是老栓急了,老栓深知虎根的家底儿,光论本人满仓没得挑,可是论光景,兄弟两个,满红还念着书,这且不说,将来也要成家,负担可是不轻啊!

一想到这里,老栓就忍不住心潮起伏。山菊娃自小命苦,十三岁那年,一场突发的伤寒硬生生夺去了她的娘亲,要不是因穷困拿不出钱去寻医抓药,也不至于那么早就撒手去了。好在这些年苦苦拉扯得山菊和山柱姐弟俩总算是一天天长大了。眼下咱这山菊模样儿也俊,心眼儿也实,脾气也温顺,要能给娃寻上个富裕的婆家,熬盼个宽松日子,对供养山柱念书也好有个帮衬,总比走进那个穷窝窝好哇!

是哩,邻近村子里凡在婚龄女子的人家大都想方设法要到城边儿或本乡富裕的村里给女儿寻个婆家,咱也该尽早张罗,操着这样心思的老栓,就这么闷声不响地有了行动。

半年后,貌美如花心里装着满仓的山菊,对父亲一向温顺的山菊,无奈地穿起红妆,抹着泪依依不舍地离开榆树坡,聘到了父亲物色好的邻村人家做了媳妇儿。

出娉那天,满仓一个人躲到南梁上无助地流泪,远远地望见迎亲队伍中那顶扎眼的骡驮轿款款地进了山菊家的院子,一会儿又由众人簇拥着摇摇晃晃地出了村。满仓的心也随着那花轿颠来摆去地五味翻滚……

山菊在送亲的人群里始终没看见心里的那个人,神情木木地任人摆布,待到上轿时瞬间哭成个泪人人。老栓跟着抹泪,他自然知道女儿的心事,便一个劲儿地嘱咐山菊:“娃懂爹的心思,今儿是你喜日子,咱不哭了啊,过门后好生照应着自个儿,安心过日子……”

山菊何尝不懂她父亲的一番苦心啊。哭归哭,日子还得过,只是自那时起,她知道今生是亏欠着满仓了,一种负疚的自责时时揪扯着令她难过不已……

事后很长一段时日,俩家人见了面总尴尬地寡言少语,五味杂陈。尤其是老栓,内心老疙疙瘩瘩的,脸上好像缺了些什么……

村里仅剩的两名同龄女子,家里托人提过几次媒也没有说成,眼看已过了当婚的年龄,一家人忧心忡忡叹息不已。直到满仓二十五岁那年,心急如焚的一家人终于合计着投亲访友凑了六千块钱,求到邻村一家娶了陕西媳妇的远房亲戚门上,捎书托人从陕西领回个女子。

谁料那女子只来家里一遭,听见满仓下面还有个念书的兄弟,立马反悔,坚决不肯留下来。众人费尽口舌都没能说合,只好任中人领到邻村去给别人家做了媳妇,弄得满仓内心好一番难过和凄凉。

强扭的瓜不成,钱糟蹋了不少,媳妇却没影儿,一家人为此垂头丧气了好一段时日。

也是造化弄人,山菊后来的境遇并没因为老栓的刻意选择而幸福如愿。也就是那一年,北山矿上一次意外的塌方事故夺去十几条生命,山菊男人也惨遭不幸,撇下山菊和五岁半的儿子壮壮恓惶度日。接踵而来的一系列遭遇犹如雪上加霜,悲惨的命运无情地揉搓着她那颗充满失落、隐痛和无助的心,几乎将她逼上绝境。

痛失儿子的婆婆不知轻信了哪里的谣言,硬说是媳妇克夫,几番哭闹着要将这个“丧门星”赶出门外。公公却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虽然不太相信这些谣言,但拗不过老伴儿的再三折腾,担心长久下去会再生事端,只好讪讪地托人捎信,要老栓把山菊先领回本村再作打算。

几个月后,辛酸无助、处境艰难的山菊母子只带了娘儿俩必须的几件随身衣物回到榆树坡,住进了戏台后面老栓预先说合借住的一处空着的旧窑院。这户人家一年前毅然抛下破锅烂灶的旧家当跟随亲戚进城打工去了。据说空着的院子并不吉祥,院主十分乐意有人拾掇借住,也算做了个顺水人情。

把山菊收留回本村,老栓虽常过来照应,但毕竟这孤儿寡母没个自己的男人依靠,总不算是长久日子。老栓看在眼里,不由地犯了惆怅:本来山柱还念着书,这一下又多出来一大一小两口人,往后的日子可……

山菊回村来没几天,就开始领着孩子跟老栓下地了。庄户人家出身的山菊,地里的活儿样样精通,刨茬平地、抓粪上肥、锄草拢苗等都是把好手。日子一长虽难免疲累不堪,但心想这样自食其力,也好给年迈的父亲减轻些负担。

榆树坡并不大,百十口人,各家的田地基本都在村东,户户紧邻,田垄接畔,地头相望。每天相跟着出地回来的路上或歇息时凑在田间地头,大人们总习惯东家长、西家短拉拉闲呱,孩童们则无忧无虑地追来跑去嬉闹玩耍。尚未婚嫁的年轻人也总是寻觅着各种借口和机会往一块凑,争着和心里中意的那个人儿多说上几句话。

满仓只顾在地里埋头忙活,乏困的时候就圪蹴下来歇上一会儿,或背靠着硬硬的圪塄展展腰。早已过了那个年龄,也不操那份心思,更不愿勾起那段伤心的往事。可是这段时间他经常看见山菊带着孩子出地来,偶尔抬起头时总会撞上不远处山菊投过来的忧郁目光。

在满仓眼里,原先那个俊俏的山菊早已不复存在。身材虽依然瘦削,头发整齐地梳着,只是不见了往昔乌黑油亮的辫子,眼睛也没有原来的清纯水亮,好像换了个人儿似的。但善良的满仓仍然十分怜惜山菊,过去郁积在心底的那份幽怨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了。有时候在村里或往返田间时碰巧遇上了,两人也不免矜持地点头打个招呼,仿佛彼此间依然隔着一层神秘的纱幕……

也就这些日子,村里有不少眼睛开始远远近近地落在他们身上,但满仓总为山菊母子操着些细碎的心思,并没有留意村人们隐约而来的关注。

这一切都不会瞒过山菊父亲。老栓只觉两眼一亮,目光在满仓身上盯了很久,蓦地神情竟自激动起来,要是……

往后的日子里,老栓一遇见虎根家人就主动上前搭讪,特别是碰上满仓的时候,就紧走几步凑过去,随便拉起个家长里短的话头儿就分外热情地多说上几句。

其实思谋更早的是虎根老汉,自从山菊回到榆树坡,虎根老俩口就在心里反复盘算过了。虽然一想起几年前的旧事心上依然有着不痛快,但毕竟时过境迁,不能老翻那旧黄历。只管这样盘算着,颜面上却迟迟未动声色……

没几日,满仓便开始察觉两头当家人的意思了,也从村人们神秘的眼神和表情中看懂了什么,心里也不由地燥热起来。

老栓设想了各种和虎根老汉张口的机会,心里却惴惴不安,生怕人家不接言语。每回都是话到嘴边就赶紧收住了,总想不好如何说起。

不能等了,豁出这张老脸哇,这是两家人的好事,我就不信他虎根老汉甘心满仓打一辈子光棍?老栓这样想着,就开始寻找合适的说话机会。

这一天,瞅着虎根一个人在地畔歇息的时候,老栓赶紧凑到跟前,直接拉开了话匣子。没想到虎根竟痛快地答应了,两个老汉头顶头拉呱了半天,直到晌午才拍拍土走出地头。

两家人在一起吃了顿河捞就算结了亲家。满仓因家里原有的三间窑洞住不开,便搬过去住进了山菊的窑院。山菊庆幸自己落魄中又绝处逢生有了依靠,感激之余,愈发深爱欣然接纳她的满仓,两人互敬互让,恩爱有加。

小日子虽依旧拮据却也和美,幸福的感觉温泉般滋养着两颗懂爱的心。尽管一年后两口子又有了一个小女儿叫玲玲,但满仓对山菊带来的壮壮仍像亲生儿子一样对待,这不由得让山菊格外感动。被感动着的山菊仿佛重新焕发了青春,姣好的脸上恢复了原有的润泽,两只天生好看的眼睛说话时一眨一眨的,依旧神采奕奕。

山菊不仅勤快地打理着自己的小家,对父亲和公婆也是特别的贤惠和孝顺,经常领着娃娃们过来为老人老汉做些洗涮缝补或是别的零碎营生,努力尽着自己做媳妇的责任。

正值青壮年纪的满仓主动承担了所有拿轻夯重的营生,早出晚归,腿勤脚快,用力气和汗水为亲人们撑起一方亮丽的天空,三家人亲密和谐其乐融融。

满红和山柱便在这亲人们爱的滋养下幸福地成长着,所有亲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对改变命运的期望都满满地寄托在他俩身上。虎根和老栓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相互鼓劲:只要能把这两个娃们供养成念书人,走进城里的工厂机关,住上现代化的楼房,咱们就受再多的苦,这心里头也是甜的!

的确,供养子弟念书进城就是每一户不甘平庸的农村家庭多少年来痴心奋斗的目标,也是祈盼改换门庭的唯一出路。为了娃娃们都能从念书这个“独木桥”上走出去,也为了各自的光景能够过得再有些起色,虎根老汉、满仓两口子和老栓,以及更多的村人,平日里都使出浑身解数,卯足了劲儿苦心打拼着。

满红经常被这种来自亲情的温暖和幸福感动着,他经常想,和自己相比,山柱就少了些这样的福气。栓婶因病走得早,撇下老栓叔和他们姐弟相依为命,虽不是太过艰难,也饱受恓惶。

好在老栓叔在村里也算个脑子活泛的人,靠着山柱爷爷传下来的一点兽医常识,偶尔也为本村或邻村乡亲们诊疗一下有病的牲口,总能换来一些浮外的收入或微薄的酒钱。虽然嗜酒是与生俱来的喜爱,但这并不影响他庄稼汉的勤劳本性。一遇农闲,他就背起药篓进山刨药,以挣些供养山柱的念书钱。山菊姐命运多蹇,辗转做了自己的嫂子。凭着大哥和嫂子的帮衬,山柱倒也不算受制,只是因为栓婶的过早离世,成长中渐显矫情和自卑,性子也不像他原本的朴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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