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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希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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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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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树坡连载

满红一觉醒来已是黄昏,院子里拆倒棚架的椽木又立回墙角,借来的帆布还没有拉走,壮壮和玲玲在那里爬上跳下地玩,唯有这场景使得院子里显得不那么空阔冷清。

满仓后晌回自家睡了一会,傍晚的时候服侍山菊吃了些带回去的饭菜,又返回这边来和母亲操持着热饭。望着大哥如慈父般微驼着肩背忙碌的身影,满红的思绪又轻袅地飘飞起来,在小村的上空盘旋俯视,进入他视野的一切都还是从前的样子。

秋后农闲时节,勤劳的父亲和大哥又编织起不少箩筐、草筛、藤篓之类农用家什,柴房里堆得满满当当。这种庄稼把式大部分都会的营生也算不得特殊手艺,但通过城乡的集市或土产门市卖出去总能增添一笔可喜的收入,一家人心里十分宽慰和知足……

满红醉心于这温馨的场景,他怎么也想不通,人世间的许多情形咋说变就变了?为啥就不能好好地顺遂人愿哩?从家人讲述的情景中,他多次在脑海里还原过一个陌生而意外的画面,却始终不愿相信那就是发生在他至亲的大哥和嫂子家里的故事。

玲玲一岁那年深秋的一个阴天。大清早,户外霜气凝结,清冷的西风拍打着树头的黄叶哗啦啦飘落满地。上山前,老栓比往日多抿了几口酒,并招呼大家添衣防寒。

经过一秋的光顾,南梁前沟人迹能到的地方药材已经稀稀落落,这一天他们说好要进榆树岭后沟的山里去,那里沟深林密,蛇道盘曲,平素很少有人上去,自然是又一处采药的好地方。

老栓借着几分酒劲儿走在最前头,他们穿过山坡上一片落叶飘零的小树林,下到沟底折返向西,沿着常年山洪和雨水冲刷而成的台阶式石碣小路走一会,又从山背阴一处狭长的缓坡向上攀援。

毕竟不是跷踩出来的熟路,不少地方须抓住身边的杂草或小树丛才能行进。山菊一边招呼大家小心攀登,一边查看着父亲前面的地形,感觉父亲明显地慢下来,动作有些笨拙,脚下也不像往日那样矫捷。

经过几处略陡的地方,老栓脑门上开始沁出涔涔冷汗,他开始后悔今天贪嘴了,不由地自己也紧张起来。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脚下一崴,蹭蹭地出溜了几下,整个身体突然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向右侧沟底的方向栽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眼尖的山菊见状急忙上前使劲扯住她父亲的衣服底襟,但毕竟老栓身重失衡,带着山菊同时歪歪斜斜向下出溜。情急之中,老栓两手本能的搂住一簇半人高的矮树丛,卡在半坡上,却听得山菊一声尖叫,连人带篓重重地摔了下去……

一番惊呼之后,众人手忙脚乱把老栓拖拽到安全的地方,急忙又派出身形灵活的人,将绳子缠在腰间,慢慢将他送到山菊摔下去的方向去查看情况。这是一处离上面约丈余高的地方,半坡上凸出来几处土圪瘩,杂乱地丛生着一些野草和矮树。山菊仰面摔倒在地上,身下是压扁散了架的背篓,那刨药的镢柄正好磕在腰部,浑身疼得龇牙咧嘴,豆大的汗珠渗出额头,样子像要昏死过去。

老栓和另外几人也陆续找到能绕过来的缓坡小心翼翼地下来。经过刚才那一险情,老栓的酒劲儿瞬间变作冷汗出了,看到山菊倒在地上的情形,老栓吓懵了。大家七手八脚把山菊扶到稍微平整的地方,山菊疼得大声尖叫出来。

山菊的尖叫让老栓猛地打个激灵,他俯身抓起地上的镢头,很快从树丛中砍出两根胳膊粗的榆木杆,用绳子捆扎成一副简易的担架,和众人一起扶着山菊横卧在担架上,轮番抬着歪歪斜斜地往山下返……

回到山菊家里的时候,已是近午时分,各家各户的窑顶上升起缕缕炊烟。满仓刚给父母水瓮挑满水往回走,早有村人神情焦急地跑来向他叙说:“满仓,快走,山菊摔伤了,你赶忙回家看看!”

满仓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家,众人正从担架往炕上扶山菊。看到山菊疼得冷汗直冒却已无力喊出来,担架的绳子上沾满了殷红的鲜血。满仓意识到问题严重了,顿时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感觉脑袋里有一种无以名状的剧痛似要炸裂一般,双腿软瘫无力地愣在那里。

原来,山菊已有四个月身孕,受苦人身子皮实,根本没想过个人是双身的女人,别人更是浑不知情,哪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乱子。

老栓懊悔地圪蹴在炕边暗自落泪。满仓近前端详着自己的山菊,心疼地说不上话来。山菊眼里同样噙着泪水,朝男人努努嘴,想说什么,却无力说出来……

五天后,山菊依然不能翻身,腰部轻微动一动都会钻心地疼痛。满仓看看不见一丝好转,赶紧和家人雇车拉山菊进县医院检查治疗,谁知一纸无情的诊断如枪刺般将满仓那颗剧痛的心彻底戳了个窟窿,又像夏天的闷雷一样在所有亲人心头上隆隆滚过。

山菊的腰残了。这个不幸的消息迅速传遍全村,人们纷纷投来同情的目光,和山菊要好的姐妹急火火地前来探望,竭力抚慰着山菊心里那片滴血的伤疤,人人泪眼潸然。

悲情撕裂着近乎凝固的空气。满仓内心痛楚地守在山菊枕边,紧紧握着女人无力的手,长吸了一口气,在肚子里憋了很久方才开口:“菊,你别难过,有我哩,有我哩!”

山菊这一次竟出奇地坚强,平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一滴流泪,神情忧郁地冲着男人点点头。可是当她转头看见站在地下的两个娃娃时,瞬间有一种巨大的苦涩掠过心头……

满仓娘每天过来看望山菊和两个孙娃,顺便收拾收拾家,看到有换下的衣裳就温了水坐下来默默地洗涮了,然后陪媳妇儿说些宽慰的话,山菊望着婆婆日显苍老的背影,内心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如果说嫂子的突发事故还没有使不信命运的满红惊慌失措的话,那么接下来父亲的生病和去世却令他无比的惊骇和痛悔。

日子本应平淡从容地过着,父亲和大哥依然成天忙碌着他们各自的营生。只是瞅瞅父亲年近七十的人了,从头又挑起重担和大哥并肩撑持度日,满红心里着实不是滋味儿。

起初,有父亲和大哥撑着,满红不用分心去想太多的事情,秋后就要升初三了,即使放了暑假,也总是埋头在西窑里复习各门功课,疲累时就顺便帮父母做些零碎营生,权当是换换脑筋。父亲老是反对他参与家里的营生,要他一心扑在学习上把书念出个成色来,从榆树坡这个山窝窝里走出去!因而每当他凑过去要帮父亲干活的时候,就被那结实的臂膊一挡:“念书……”

满红望着父亲忙碌的身影,突然感觉父亲这些年真是苍老了许多,两鬓斑白,面色憔悴,那张久经岁月犁铧耕过的脸上,刻满疲惫和沧桑。

这一天,母亲生火做饭的时候,被灶膛里倒扑的柴烟呛得咳嗽出两眼生泪。满红在脑子里紧跟着打个激灵,这段时间他发现父亲咳嗽一直不见好,发作时憋得脸脖通红,平静时也虚喘不止,经常夜里咳醒,辗转翻身,睡不踏实。

“娘,我爹咋咳嗽这么厉害?”满红忧虑地询问。

“苦重的过,白天还好些,夜里越厉害!”

“该去乡卫生院看看!”

“不用看,没啥大碍,扛一扛就过去了。”

“还是看看哇!”

“不用你操这些心,好好念书!”

“嗯!”

后来的几天里,满红的心提起放下,放下又提起,总是不踏实。

那天晌午,父亲没吃几口饭就放下碗,看起来十分疲乏的样子,红头耷脸地斜靠着铺盖卷,一声紧似一声的咳嗽,瘚得气喘不止。

满红从铺盖垛儿上揪过个枕头来招呼父亲躺下,手触到父亲肌肤的时候感觉滚烫滚烫的。

“我爹咋发烧了?”满红着急地,“快给拧个凉毛巾来!”

毛巾不断地敷上,隔一会在凉水里浸浸,拧出来又敷上……

满红感觉父亲的体温逐渐降了下来,咳嗽也逐渐缓和,一会儿竟疲惫地睡着了。

看着父亲沉沉地睡去,满红如鲠在喉,愁肠百结。

“你爹这就是受下的毛病,每天也闲不下,也不能说他,急了还拿话冲我,唉!”

“哦?”满红不解地应答着,望着母亲愁云满布的脸,心里十分不安。

“再加上你嫂子那事,你爹好像受了惊吓,从那以后就闷声不乐的,醒着就没命地做营生,乏了就倒头闷睡。”

“要么就过去和你哥搭把手,这半年来,你哥也苦重得老了不少,看那头发都白了!”

“哦……”满红想着大哥憔悴的形容,心像被什么揪着一般越抽越紧。

一句一句认真听着母亲的话,满红的心像秋千似的忽忽悠悠高悬在半空,无着无落。

一后晌,又一黑夜,父亲基本都沉沉地睡着,偶尔咳嗽醒来几回,很快又迷迷糊糊睡去。满红心疼极了,背着母亲不知流了多少泪。

第二天清早醒来,竟看见父亲又颇有精神地在院子里忙活,摆弄摆弄这儿,收拾收拾那儿,时而佝偻着身子咳嗽几声,刚想拿起扫帚来扫扫院,见大哥肩扛着锄头急急地走进来。

“爹,壮壮说您难受了,咋又起来做营生,快去歇着?”满仓一看见父亲就着急地询问。

“嗯,这不是好了,受苦人没有那么娇嫩,”父亲说,“你还没出地?”

“我不放心,过来看看。”感觉父亲的气色还好,满仓心上舒展了不少。

“你不要操心,我这没啥,管---管顾好你自个儿,”父亲右手攥着堵在嘴边,又连续咳嗽着说,“就是这咳嗽---咳---咳---烦人哩总不见好。”

“嗯,您得小心,少做些营生,又不是年轻人了,”满仓心疼得嗔怪着,无奈地望望父亲那因咳嗽瘚得通红的脸,“还不是受得瘚憋着了!”

就是因为苦重受成这样了。满红心想,要是自己能承担些家里的劳动,父亲和大哥就能缓和些。可是眼下自己还在念书,家里又遭遇到这样的处境,如何是好?满红忧虑重重。

满红突然有些不想去念书了,有这个想法时并没敢跟父母说起,只一个人憋着他的心思,他深知这会刺伤他们的心,依父亲的脾气绝不会答应。这种矛盾的心理憋得满红脑袋像要炸了似的,踌躇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初三开学也没敢说出来,满红还是乖乖地返回学校。他想:为自己,更为父母,我就是脱皮掉肉也要考上县城的高中,绝不能辜负家人的一番心血。

生活暂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唯一没有平静的依然是虎根老汉的咳嗽,依旧没有任何消停的迹象。老栓忧虑地对满仓说:“你爹这怕是肺部的毛病,看这样扛不过来,还是进县医院看看哇!”

满仓也觉得不能再扛着了,每当听到父亲费力咳嗽的声音,脑子里就浮现出那张瘚得红紫肿胀的脸和那痛苦的神情。

村人们也不无关切地问候着,建议虎根老汉尽快去县里看看,可不敢再扛了。

正当满仓和父母合计着要去看看的时候,县里派来了“送医下乡”的医疗组,可把一家人欣喜坏了。

医疗组一进榆树坡,就被好奇的村民们围拢起来,只好就近找了块平展的地方摆开了阵势。

最先接受检查的自然是虎根老汉,平生破天荒地头一回经见这样的场面,感觉那些穿白褂褂的年轻人懂得那么多,都是那么有文化!

对,就得念书哩,我家满红念出书来肯定也能像他们一样,多好啊!我这是咳嗽哩,再比这难受些怕啥,还能要了命?虎根老汉兴奋地想着,心情明显舒缓,咳嗽也似乎减轻了不少。

一边用血压计量着血压,一边仔细询问过虎根老汉的发病情况后,医生又取出听诊器在老汉的胸部认真听了听,然后告诉满仓:“经初步诊断,大爷这病症应为哮喘,需要进县医院进一步检查确诊一下,你们要积极配合治疗,可不能耽搁了!”

“嗯,嗯。”满苍认真地听着医生的话。

第二天,满仓就陪着爹进了趟县城,果然,县医院检查结果确诊是哮喘。开药的时候,医生又特意提醒满仓:“不同人因为体质原因治疗的效果会不一样,这就需要认真对待多加调理,切记要按时吃药,注意休息和保养!”

满仓认真地点着头:“嗯,嗯。”

但是,虎根老汉始终没有让这病吓倒。在他看来,只要人倒不下,那就不算啥大病,无非多拖延些时日,多吃些药慢慢也就好了。再说了,满红还要进县城里念书,满仓一个人挑着三家的担子哪能对付得过来,我这动也没动就不做营生了,那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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