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从发觉到病变,再到肺心功能衰竭,不到两年时间,就从亲人身边生生夺走了他的父亲,这一惨痛的事实犹如一条铁索抽打在满红那颗痛悔万分的心上。满红的心里从此硬生生地增添了许多鲜血淋漓的疮疤,就像那坟冢长在自己的心头。痛失亲人的煎熬,家境窘迫的近逼,会将他的疮疤随时揭开、撕裂……
丧事后老师终于知道了满红家里的情况,并对此深表同情,多次单独谈心,安慰他忍痛奋发,尽快从伤痛中走出来安心学习,都鼓励他越是遭遇这样的惨痛,越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挫折中奋起,咬紧牙关挺过去,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是的,满红自己也十分清醒地知道,唯有咬牙坚持,唯有背水一战,唯有考上理想的学府,才能遂了父母兄嫂的心愿,才有机会改变家庭的命运,让亲人们早日脱离窘境,过上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
可知道归知道,情境不由人。回想打发父亲的那几日,满红十分明显地察觉到大哥原本年轻的面庞也早已被一副早衰的容颜所侵蚀,他总时时望着那一如父亲般佝偻憔悴的背影出神,一种揪心的痛觉和浓重的忧伤倔强地爬上心头。
后来的时间里,父亲和大哥的身影就经常在满红眼前浮现,特别是他们那充满忧伤的眼睛和佝偻的背影,让满红无法释怀,并会感觉到无奈且无助的隐痛与心慌,一种无以名状的恍惚和惶惑浸淫在他的身体里,久久无法解脱。
备受煎熬的满红经常在夜里噩梦惊醒,白天上课也老是走神,那份特有的、敏感的自尊,让他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害怕同学们投过来那种不解或同情的目光。
他经常一个人躲到校园的角落里偷偷哭泣。一边是根植在骨子里的念书欲望,一边是陷入困窘的家境所迫,在满红的心里冲突奔涌,此伏彼起,像两条绞索将他那颗悲苦滴血的心绞紧与压榨,几欲粉碎和毁灭……
冬雪降临的时候,心力交瘁的满红终于痛心做了决定。
满红不得不恋恋不舍地终止了他的念书之路,心情复杂地离开了他才生活、学习了半个学期的县一中校园,离开了给他知识、教他进步的老师,离开了朝夕相伴、友爱互助的同学。
初冬的雪野寂静而辽阔,细碎的雪花儿漫不经心地飘落。远远望见榆树坡的时候,满红第一次感觉这里是那样的丑陋和令他厌恶,甚至有些凶神恶煞。
白雪覆盖下的山乡一片苍茫的景象,唯有前面那愈走愈近的榆树坡,在一簇簇灌木和树丛掩映下显出一片灰暗的色调,像是张开一张龌龊的大网,等着他闯进去……
满红回来的消息很快传遍全村,尤其在母亲和哥嫂、老栓几位亲人中不啻一颗炸雷,惊得众人半天没回过神来。
榆树坡的雪天苍白、静寂地令人发慌,仿佛那雪片儿落在心上一般,让人焦虑和煎熬。满红陪母亲安静地坐在炕上,脑海里不时地浮现出雪野里父亲孤寂的坟冢……当他把书包埋在父亲坟边的时候,就十分清醒地意识道自己这辈子就再也没有念书的机会了。
满红这样想的时候,老栓正斜靠在铺盖卷上闷闷地抽着水烟,翕张着瘪瘪的嘴唇,任凭那呛人的烟雾满屋子袅袅地飘。
老栓为满红惋惜之余,心思回到了山柱身上。一想到念书的山柱,精神就为之一振。柱儿呀,要论学习你比不上人家满红,可也是乡村里少有的高中生哩,眼下这满红是不能念书了,你可不能给咱出啥差错啊。
可这事儿不想还好,想起来就心急,还越想越心慌。老栓两眼焦急地望着窗外肆意飘洒的雪片儿,眼睛深处分明蕴藏着不满的怨愤。
原先每当下雪的时候,老栓总是舒心地欣赏外面的雪景,说不出的兴奋和惬意,瑞雪兆丰年哩,庄户人家再图个啥?但是,眼下这大雪却忽然搅扰了他,令他烦燥不安,心里像猫抓似的难受。这个世界里,除了灰茫茫的天空上排兵布阵般挤满肆意飘洒的雪花之外,静哑沉重地仿佛再无其他鲜活的内容。
偶尔有洁白的雪花儿像醉酒的汉子摇摇晃晃飘落在窗台上。老栓心里烦乱地倚在窗前,总觉得躺也不是,坐也不对。山柱前几天回家来说想买件里子带毛毛的皮夹克,同学中都时兴穿这,既漂亮又暖活。山柱说这话时老栓楞是没言语,只顾心烦意乱地往嘴里扒饭。老栓见过,那皮衫子穿在身上油光贼亮的确实不赖,只是这吃饭穿衣趁家当,咋能跟着城里人攀比哩?
一想到这紧巴巴的日子,老栓就忍不住又是一番唉声叹息:虎根老汉要不是为供养满红念书舍不得花钱看病,也不至于早早就走了,这最终还不是念不成书了?满红那娃学习多好哩,唉,可惜了!
老栓下意识地看了看窑里自己的家当,眼前一浮现出山柱说话时那双充满渴望的眼睛心就揪得疼。他开始后悔那天不该惹山柱满脸失望地走了,苦着脸的不应该是山柱而是自个儿,是哩,山柱有啥错,谁叫咱家困哩……
窑里的光线渐渐麻昏下来,灶塘里的火苗矮下去了,老栓赶紧又下地填了把疙针柴,火苗腾地一下又窜起来,老栓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也随之一闪。
映着灶火的亮光,老栓转身从地下那只老榆木箱里翻出山柱上年才穿了一个冬天的那件羽绒袄,在箱顶上铺展开摸一摸,棉绒绒的舒服极了。多暖和的棉衣,咋这回走时就没拿哩?也没提防下这么大的雪。老栓又把目光移向窗外,雪仍在下,矮墙上的积雪足有一寸厚。
明儿天一亮就给他送进城里,可不能给冻着了!小病不要紧,影响了学习可是大事情。可下雪天村里的车是绝不会进城的,起码也得等路上消开些才能跑车,何况人家并没啥要紧的事大雪天赶着进城。想到这里,老栓不由地又陷入了踌躇,又心烦意乱地抽起烟来。
不能坐车,就得步行。步行算个啥,又不是没走过。这会儿是有条件坐车了,人们就学会了依靠和享受,连路也不想一个儿走了。对,我就再走他一回,不管雪停不停,都该走这一遭,反正不能让山柱穿不上棉衣给冻着!主意拿定,老栓在灶间将烟枪的火星吹了,顺手卷起水烟袋搁在了锅台上。
老栓对自己的决定颇为满意,略显激动地长吁了一口气,回炕上躺下,早早就歇息了。
灶塘里的火光一闪一闪地映亮了四周的墙壁,把老栓多皱的脸膛映得通红,嘴角微微地启开,露出舒心的笑意。这天夜里,老栓梦见山柱穿着那暖绒绒的棉衣对他甜甜地笑……
二日清早,天空中虽依然灰蒙蒙的,但雪居然停了。地上雪挺厚,脚踩在上面嘎吱嘎吱地响。在这样一个晶莹剔透、动静相映的天地间,老栓颇为自己雪天送寒衣的壮举激动起来,便将此行的使命和山柱将来能出人头地联系着,心思进一步活泛起来。
到底是人老先老腿,走路不如从前利索,三十多里路竟走了大半天。等找到学校时,老栓眉毛胡子上满是厚厚的冰凌茬子,模样仿佛一尊会动的雪人。
正是上课的时间,看门人不在门岗,校门居然没关牢,老栓侧着身子从撑开的铁链子下面钻了进去。不知道山柱是在哪栋楼里,老栓没敢往里走,便又钻出铁链,自顾操着手靠着校门墩等下课。
一阵冷风吹来,老栓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吊面皮袄,往宽大的衣领里缩缩脑袋,只露一双睫毛挂着冰茬的眼睛四下里张望。这是县城最繁华热闹的一条大街,门店林立,商贩聚集,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直看得老栓有点头晕。
一些红男绿女手拉手儿纵行或横穿着马路,长长的头发甩在脑后,说说笑笑,任摩托车、汽车喇叭鸣得山响也不着急躲避。多险哩,老栓的心随着一惊一颤,搅得他五脏六腑翻滚似的难受。
绝望掩埋了希望,时间带着假象流淌……
看不破的永远是真相,想要退后模糊了牵强附会的伤……
承诺有时也需要依靠谎言来偿还……
假象总是让人太温暖……
商店门口的喇叭里传来的嘈杂声一阵阵令人心悸,老栓厌恶地皱皱眉,冷眼看着这个纷乱的世界。
突然,老栓的目光被一张包着绿色绒布的大桌台吸引去了。十几个年轻人围在四周,其中一个穿戴时髦的小青年特别扎眼。只见他右手握着一根长长的杆子,依靠着左手在台桌上撑起来,杆头顶着一颗白球,那杆子漂亮得一晃……老栓还没弄清是咋回事儿,早已爆发出一片喝彩声。
“好,漂亮。”旁边一个学生模样的小青年叫着好,手臂潇洒地一挥,“叭”地打了个响指,那熟悉的身影瞬间芒刺般扎得老栓眼睛生疼。
咦,咋能是山柱?老栓的心像被那杆子同时硬硬地戳了一下,愈发被搅动得难受,一着急便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
山柱转头一看竟是父亲突然站在面前,不免意外地一惊,顿时红了脸神色慌张地问道:“爹,您咋来了?这天气……”
老栓朝着山柱木木地站了好久,表情灰灰地,嘴巴哆嗦着动了动:“给你!”老栓把装着棉衣的蛇皮袋扔给山柱扭头就走。
“爹,您……”山柱望着父亲歪歪斜斜的背影,嗫喏着愣在那里。
“回……”又是一阵硬硬的冷风迎面吹来,把老栓顶得话还没出口,就堵回心窝去了。
“爹……”山柱的声音无力的消散在冷风里。
雪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来,冷风夹着雪片儿抽打在脸上,老栓又紧了紧身上的皮袄,缩着脖子,神情悻悻地走在街上。
热闹的街市依然喧嚣着,不时有摩托车、汽车按着喇叭从身边闯过。
猛然间,老栓只听得耳边一声长长地喇叭尖叫,只觉得有啥东西重重地撞在自己身上……
那一瞬间,倒乱了时空。老栓觉得自己脱离了驱壳,轻飘飘地飞了起来,他仰头看见灰茫茫的天空里,有什么东西直直地刺入双眼,没有一丝丝的疼痛,所有意念都不复存在了……
不知在天空中飘飞了多久,当老栓觉得自己有了一点意念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在降落,开始还是轻飘飘的,紧接着越落越快。老栓感觉身体无比沉重,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大脑开始恢复了一些意识,身体也开始感觉到剧烈的疼痛了。
终于,大家看到老栓嘴角咧了咧,灰白的嘴唇上开始有了些血色,眼皮费力地动了动睁开一条缝。
老栓感觉浑身憋燥,下意识地想爬起来,可一阵无法描述的剧痛使他不得不放弃这一念头,几个身穿白色长褂的人告诉他不要活动。山柱也急忙俯在他的耳边说:“爹,您先忍一忍,暂时还不能活动”。
“这是在医院里吗?我咋来到这里了?这咋……”一连串的追问,显示出老栓内心横生的焦虑不安。
一位年岁稍长的男医生欣慰地告诉老栓:“没事了大爷,多亏了这位好心人及时救助,现在看来没什么危险了。”
谁们? 老栓下意识地看看身边的几个人。
老栓看见医生宽阔的白大褂后面,闪出个矮胖的中年男子来。看起来约四十多岁,留着短寸的小平头,额前几绺打着圈儿的长发被涔涔的汗水浸渍着,两道黑生生的浓眉下,忽闪着一对长睫毛的大眼睛,显出一副忠厚的模样。
这人讪笑着诚恳地说:“大叔,都是我不好,才去粮摊上粜了收来的粮食,没留神您就走在当路……还好您没事,要不我可戳下拐了!”
老栓听着小平头的解释,竭力回想着当时的场景,慌忙致歉:“也不能全怪你,”他看了看一边的山柱,回过头来接着说:“都怪我自个不留神,看这把你牵连的……”
山柱在一旁越听越惭愧,懊悔中掺杂着后怕,从父亲的目光里,分明看出了一种失望和无奈的眼神,都怪自己惹父亲不高兴,才闯下这大祸。
察言观色中,小平头大致明白了父子间有些不愉快,也不好多言,便岔开话题,主动介绍起自己的身世来。原来这人以贩粮谋生,业内人称赵三。说起赵三这个名字,老栓并不耳生,因其诚信厚道,西坡七里八乡人但凡存有余粮想粜的人家,都愿意留给赵三来收,只是榆树坡村贫粮紧,好像还没有见过。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照在窗户上,玻璃上的水汽渐渐地褪去一些,窗外雪早已停了。
“大叔,还没顾及问您是哪里人?要不要给家里送个话,别让亲人心焦。”赵三近身喂老栓喝点水,声音弱弱地问。
老栓这才想起早上走时竟没来得及跟满仓和山菊打个招呼,直到出村口也没有遇见半个人影儿。于是神色不安地看着山柱:“这可咋办哩?你姐和姐夫还不知道,唉,看我这是糊涂得做了个啥?”
山柱看着父亲焦急的神色,怯怯地说:“您就不该一个人冰天雪地跑这么远……”山柱后面的话微弱得简直连自己都听不见了。
赵三再一追问,才知道眼前这爷儿俩是榆树坡人。他怔怔的看了看老栓,又看了看山柱,连忙问道:“可认识榆树坡的山菊吗?”
山柱说:“她是我姐呀,你认识我姐?”
“你知道我家山菊?”老栓诧异地问。
“原来您是我前表嫂的父亲呀,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赵三说着话眼圈就红了:“我原先和表哥同在北山矿上,那次事故后我就辞职做起了倒腾粮食的买卖,这几年生意做得顺了些,前不久刚刚买了新车,今儿是趁天晴才粜了粮出来,就遇上了您……”
见老栓和山柱爷儿俩听得入了神,赵三觉得话题有些远了,急忙收回来,征询老栓和山柱的意见,“我这会儿出村一趟哇,免得您家人心焦?”
老栓想了想说:“那就辛苦你了,让山柱给带路,冰天雪地的千万得小心!”
“山柱留下来照顾您吧,榆树坡我去过,能找见。”赵三是个直性子,边说边站起身来,临走时赵三又提起窗台上的暖壶掂了掂,把不多的水底轻轻地浇洒在水泥地上,使干燥的诊室增添一些湿气,不一会儿又提了满满一壶水进来,招呼山柱:“好兄弟,你细心照看着大叔,我先走了。”
老栓心里暖暖的,目光送走赵三,再回头看看眼前的山柱,我这全部的心思不都是为了让你好好念书呀,可哪里能想到你在城里是个这样子哩,唉,老栓想想就来气,忍不住就想动动身子。立刻,来自肋部的一阵剧痛袭遍全身,伴随着明显气紧的感觉让老栓重新老老实实躺在那里,好久才缓过气来。
老栓眼神复杂地看着山柱:“你说实话,我咋这么疼哩,医生没说啥毛病啊?”
“检查结果是断了两根肋骨,胯骨也有裂伤,医生说,您暂时不能活动,得好好养着。”山柱说完,心疼地暗自落泪,后悔得肠子也青了。
老栓安静地听完,深深地吸了口气,憋在肚子里好一阵子,直到把脸涨得通红,才松口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