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雪野空旷,万籁俱寂,风后的山道神秘地隐去了平日的踪影,偶见有野兔在视野里惊慌地蹿过,甩下一溜歪斜的印迹。
日光从西边山头上懒洋洋地照过来,折射在车玻璃上的耀眼光芒不时晃在赵三脸上。快到榆树坡地界时,赵三小心翼翼地紧握着方向盘,尽量向前探着身子眯起眼睛观察地形,寻觅着进村的道路,汽车缓慢地行驶在满眼的苍茫里。
拐过一处转弯,前方是一段向上的缓坡,汽车发动机明显提高了转速,喘着粗气笨拙地爬上缓坡,绕过通往邻村的岔口,紧接着又一个转弯下坡,拐进了向西的榆树坡村道。
赵三看看腕上的手表,已是四点钟光景,远远望见静默在斜阳下的村子,覆在白雪下的窑洞、矮房和树木,在阳光的辉映下仿佛涂上了粉红的色彩,村口处那棵老榆树下,隐约可见三五个人影。
由玻璃上折射进来的一圈圈五彩光晕,给赵三脸上挥洒了一丝冬阳的暖意,顿觉舒适而慵懒。但很快,一种夹杂着歉意和慌乱的复杂心情从心底扩散出来,和多色的日光重叠在一起,映在了他的脸上。如何面对老汉的家人?如何讲述自己的过失?人家会是什么态度……一连串的问题在赵三脑子里盘旋,搅得他心神不定。
突然感觉两手猛地一震,车身经过短暂的剧烈颠簸,开始朝右侧倾滑,手中方向盘瞬间脱手飞转,赵三脑子随之一懵,还没来得及紧急踩刹,整个身体已经随着倾斜的车头歪倒在副座上。
赵三呆呆地回过神来,吃力地推开车门从左侧下来,绕过车头查看外手的情形。原来是夏秋雨水顺坡冲刷而成的自然水沟,目测足有尺余深,外手的车轮完全陷入其中,车身倾斜严重,幸好后轮没有陷入,否则会有侧翻的可能。眼看着一时间竟动弹不得,赵三一边下意识地朝村口方向张望,一边摸出香烟来点燃,深深地抽了几口,那浓浓的烟圈随着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头顶上。
说来也巧,就在前方田埂的转弯处,刚好有一个年轻的身影朝这边缓慢地移动着,走走停停,显然在观察着什么?赵三如获救星一般,将手中的烟头一丢,咯吱咯吱地踩着积雪迎了上去。
“喂,小兄弟你好。”看着像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赵三急忙热情地上前打个招呼。
年轻人抬起头诧异地看看面前这个陌生人,没有回答,却疑惑地反问道:“你是个谁了?在这里做啥?”
“哦,是这样,我来找你们村里的满仓送个话,不小心车在这里卡住了,”不等对方再说话,赵三又紧跟着说,“车倒不要紧,我有急事要见他!”
“我是他兄弟满红,正好家里也有急事,我们都在绕着全村找人,嫂子她爹不见了……”那年轻人也是一脸着急,说话一句紧赶着一句。
“唉,快告诉满仓和亲人们不用找了,大爷在县城,我就是为这事情来的。”赵三一听就明白村里人也是在着急地找老栓大爷,急忙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满红。
一场几乎惊动全村老幼紧急寻人的风波暂时平息了,村人在得知事情的起根末尾后,才放心地各自散去。腿快的壮壮也早就跑回家给他母亲和奶奶报信去了,只留五六位壮汉帮着赵三将汽车挪到了平缓处。
赵三试了试汽车并无大碍,便在村口掉了头,载着满仓和满红兄弟俩向城里的方向返去……
路过县一中时,天已擦黑,透过大门的栅栏,满红看见那灯光明亮的教学楼在雪后的夜幕中显得更加庄严肃穆,多么熟悉而亲切的校园,但于他此时的心境而言,却又那么冷清而陌生,仿佛一个遥不可及的美好梦幻,从自己身边一闪而过,不免心里又生出隐隐的痛来。
冰雪覆盖的马路在各种灯光的反射下,光怪陆离,纷乱清冷,但医院门诊部却并没有因这天气的严寒而冷清。昏黄的灯光下依然人影绰绰,或低语,或喧嚷,或唏嘘,出出进进,形色匆匆,使并不宽敞的楼道显得更加逼仄。
病室的门虚掩着,一位白褂的医生正在床前说话。满仓在前面紧几步走到床前,十分关切地问:“他姥爷,您感觉咋样,好些吗?”
“结合一进来做的透视结果,刚才又做了个全面检查,”医生见患者家里又来了人,看看手中的报告单,又将结果重新介绍了一遍,“再没啥异常,断骨没有错位,也未发现胸腔积水和血气胸现象,先住院看看,只要不发生炎症,回家养上两三个月就会好的,”
“嗯,嗯,”老栓神色焦虑地朝医生点点头,又看看进来的满仓兄弟俩,困难地动了动身子,“你们来了?看这把众人惊动的!”
山柱惭愧地站在一边,欲言又止的样子,一脸的懊悔和狼狈。
“唉,看这遭遇的啥事,都怪我们大意,再说这可是大雪天,又是这么远的路,您咋想起一个人就步走进城来了。”焦急了一后晌的满仓,忍不住流露出嗔怪的口气。
听到女婿这么说,老栓脸上又流露出不自在地神情:“唉,也是,怪我自个儿,咋就没想到跟你们商量一下,一个人就冒冒失失地跑出来……”
接着又叹息着看看山柱,扭头对满红说:“好娃娃,咋能不念书哩,你是有出息的娃娃,废了学多可惜呀,家里再难咱众人想办法,这不念书可不行,你爹要是在天有灵也不会答应,你能好好念书可是他的心血和心愿,老汉在世时候承受再多的紧张还不全是为了一心一意供养你念书?依叔说,这眼下就是光景再难,你也不能辜负了你爹的心血……”
听着老栓的话,满红神情复杂地红着脸,内心如翻江倒海,脑子里不时浮现出父亲那双永远疲劳而哀愁的眼睛和常年劳累而严重佝偻的病态身影,浮现出教室里明亮灯光下同学们孜孜伏案的情景……满红心如刀绞,可是,可是,唉,又有什么办法哩,母亲也上岁数了,嫂子也不能行动,两个娃娃也都是念书和长身体的时候,我这在外不仅帮不上家里忙,还得经常花销,总不能把这养活一家人的负担都压在大哥头上,我心里咋能踏实哩。想着这些,满红迎着大哥关切和征询的目光,看见那因常年劳累而过早苍老的倦容,心再次掠过一丝隐痛。
室内的空气沉闷而凝重,满红不由地调整着呼吸,将憋在心里的郁闷随着呼出的气流悄悄释放出来,下意识地放松一下,轻声应答老栓:“嗯,叔,让您操心了,我是觉得家里都这情况了,还咋去念书,我这回来还能帮大哥做些营生,等家里不受紧绑了再说。”
“是哩,我也琢磨着,你这书不能不念!不能让咱爹娘多年来的心意和你个人下过的苦功白费,咱家里就是再难再紧张,也得供你把这个书念成,你放心,只要有哥在,啥也不能误,你只管给咱好好念书!”满仓伸手扳过满红瘦弱的肩头,疼爱地看着懂事的兄弟,一字一句认真地叮咛,话语是那样踏实而坚定。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山柱和赵三也间或插进来说几句。满红听着众人语重心长的相劝,感受到来自身边亲人们的关心,特别是来自栓叔和满仓大哥那慈父般的疼爱,心底忽然荡起一汪暖湿的激流涌遍全身。
赵三在一边细心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感受着老栓那充满长者慈爱和期望的眼神,感受着满仓和满红兄弟俩手足相惜的依依深情,内心颇受震动,悄悄地转身出了病房。
赵三从医院门口的小饭馆里买了盒饭,招呼大家在病房里吃过,已是晚上十点多钟。等稍后安顿住老栓父子休息的时候,赵三领着满仓和满红兄弟从医院出来。在返回城西自家住处的路上,再次经过县一中门口,正是下晚自习不久,校门口及东西两边的主道与人行道上到处是涌出来的学生,来往车辆暂时受阻,不得不先让学生通行。
赵三侧身看见满红和满仓眼望着不断涌出学生的校门出神,心头百感交集,回想着刚才老栓说过的话,看看眼前这兄弟俩所处的艰难困境,心中若有所思……
马路上学生渐渐稀疏,当汽车驶过校门一段路程,满红还在痴痴地回头张望,赵三不由地憋了一口气,脚下猛一加油,只几分钟就驶出西城豁口,向南一拐,在通往西南乡下大路旁一处高门楼的院落前减速。
在车灯的照射下,满红看到这是一处三间平房的新院,一溜南方向东边的院墙延伸,留出约一间房的位置修了一座高大而宽阔的门楼,门额上那瓷砖定制的“勤劳致富”四个大字在车灯辉映下金光闪亮。
赵三将汽车径直开进院里,领兄弟俩进了正房,忙来跑去地从院子里拢点柴炭,在堂屋内暖阁小炕的灶里生上火,插上电风匣一阵猛吹。等那呛人的烟雾消散后,看着旺腾腾的灶火渐渐逼红了火盖,赵三伸手在炕上铺着的海绵垫子下面摸摸,感觉到有了些温度。又跑进南方自己的住屋掀箱倒柜找出来几件较新的铺盖,抱到小炕上展开,嘱咐满仓和满红早些歇息。
满仓平日本来也不闲着,又经过白天神经紧绷的折腾,毕竟累得不轻,一边把被褥往满红这边让让,一边打着呵欠招呼兄弟早些睡。话音刚落不久,满红便听到身边传来沉沉的鼾声。
满红脑海里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出白天经过和想到的一幕幕场景,眨动在黑暗里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灶里火苗透过暖阁的玻璃在房顶和墙壁上不断变换着各种姿态,好像舞蹈在黑夜的精灵。满红觉得当前自己的现实处境就好像在这黑沉沉的夜幕里,就好像被这夜幕里舞动的精灵扯着拽着,十分被动而无着无落。忽而觉得一阵阵晕眩,自己的魂魄像要出窍一般,他终于疲倦地闭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