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行走惯了的老栓憋曲在咯吱咬牙的病床上抓心挠痒地难活。第二天一大早就试着下地,在山柱搀扶下绕地走几步,除了间或感觉有些胸闷和气紧外,倒没有别的不适,于是着急着就要回村。山柱实在拗不过父亲的脾气,无助地正想去找医生来说劝,一抬头看见赵三和满仓兄弟推门进来。
“快回村哇,这也没个啥大的毛病,回村也能养,不用憋曲在医院里花钱买罪受!”老栓一看见满仓就着急地说,“把你们都霸在这儿,人疲马乏的,啥也做不成了。”
劝说也没有用,略微懂点医术的老栓,深知这毛病只有闲养,筋骨头一百天,到时候自然就好。医生也拿他没有办法,经过一番争取和妥协之后,老栓终于如愿地回到村里。
满红一下车,就有人凑过来说:“快回家哇,有人找你。”
“谁找我?”
“学校的。”
“哦?”满红急走几步,在自家大门外看到一辆红色的小汽车,满红远远就认得那是校长的桑塔纳。
进窑后,才看见是班长、团支书、同桌和校长的司机李师傅,都站在窑地上。母亲一边招呼让大家上炕,一边忙着取碗倒水。
满红对他们的到来颇觉诧异,但仍高兴地招呼着三位同学和司机师傅:“哎呀,真稀罕,你们咋来了?”
“同学们都很同情你的遭遇,你离开后,老师倡议大家捐款要帮助你克服困难回校上学。校长知道后还特意派李师傅和我们来。”班长拉着满红的手郑重地说着话,随手把用橡皮筋扎着的一沓面值不一的钱递过来,“这是老师和同学们的一点心意,我们盼你尽快回来。”
“不……不,这可不能啊,咋能要老师和同学们的钱哩,我可不能……不能要,”满红本能的推拒着,赶紧缩回手,一下子紧张起来,嗫喏着说,“再说,再说我也不全是因为交不起学校的钱,家里实在困难,就大哥一个人撑持,我不能这么吃白饭了。”
“你就收下吧,别推了,想办法克服困难,回学校上课吧!”团支书一边说一边十分真诚地看着满红。
同桌也着急地拍拍他的肩膀,不无惋惜地对他说:“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呢?你学习那么用功,平时成绩也挺好的,这都上高一了,再坚持过两年就要考大学,你要是就这么回来了,多可惜啊!”
听着同学们亲切和理解的话语,满红激动的眼泪如泉眼般涌出来,他那原本无助的心灵瞬间感受到无比的温暖,一时间百感交集,心潮翻滚……
满红在父亲的坟前默立许久,起出三天前埋下的书包,拍拍上面的残雪和冻土,坐上了赵三返城的汽车。
隆冬的原野更加清冷,午后亮白的日光慵懒地照下来,几束七彩的折射光在车窗玻璃上不时晃动着。忽然听到轻微的鼾声,赵三回头看见因疲劳而熟睡的山柱,头歪枕在满红肩膀上,脸红红的,额头渗出细微的汗珠。满红努力地将肩膀抬起,上身倾斜地靠过来,支撑着山柱歪斜的睡姿。
赵三将车窗上的遮阳板撩下来,调整到视线舒适的程度。满红将目光凝聚在车窗外的斑驳雪野,一个看似遥远却并不无望的梦想在心里逐渐还原,愈来愈坚定而清晰……
重返学校的满红和山柱,都在学习上暗自加着劲。特别是满红,学习上格外地用功,课间也很少出去玩耍,累了就在课桌上趴一会,或与前后左右的同学交流交流学习体会,或站在教室过道里伸伸胳膊展展腰,就算是放松和休息。
老师和同学们也对满红分外关心照顾,不论是学习上还是生活上都援手帮助。在老师的争取下,学校里还为满红减免了部分学杂费用。满红为此感激万分,感激之余,他心底掠过一丝隐隐的难过,他为自己成为一个特殊的照顾对象而感伤。但这更加坚定了他刻苦学习的决心,并在心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记。
此时的满红,只恨这美好的学习生活在日出日落间悄然飞速地消逝,他能抓住的唯有当下分分秒秒的宝贵时光,就像夏日的庄禾般贪婪地汲取着土壤中的水分和营养。
赵三也经常在周末的时候抽空来学校看望满红和山柱,领他俩在校外的小饭馆改善改善伙食,十分关心俩人的生活状况,鼓励他们坚持勤奋学习……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又是一年,秋天来临的时候,满红已顺利升入高三了。由于每日埋头功课,这期间身边发生的太多事情他都无暇顾及,但家境的日渐好转无疑成为满红能够持续安心念书的重要保障。
先是在赵三的帮助下,满仓从乡信用社贷款引进了小型农机,使村里的作物耕种和收秋显得不再那么繁重。农闲时便有充足的时间组织村人搞起了规模化副业,除了榆柳编织社,还办起了小杂粮加工厂,所有农产品全部由赵三新开的土特产公司代销。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的满仓脸上总是洋溢着开心的笑容,他已经参加过乡里组织的农科培训班,打算着来年开春要选出一片好地试种党参和黄芪……
冬天的日子平淡而短暂,几番雪落风过,一个喜气而神圣的旧历年便在名至实归的数九严寒里悄然来到了。
满红只在寒假回来当天随母亲过大哥家看了看嫂子,顺便给壮壮和玲玲送了些课外书和学习用具,几乎再没有出过自家院门外一步。离高考只剩下半年的时间,他舍不得耽误半分钟复习功课的时间。
经过两年半的努力学习,满红已经是班上名列前茅的学生,几次全年级摸底考试成绩都稳居前三十名之内,这在老师看来已经是一只脚踏入大学校门的成绩。但是满红丝毫没有松懈,他的目标是继续努力赶超,争取考出更好的成绩来,顺利走进自己理想的大学。
某日一早,当耳边忽然听到有鞭炮声远远近近响起来的时候,满红便愉快地离开书桌走到院子里来,门窗上红格艳艳的对联瞬间映入眼帘,闪出耀眼的光芒,才知这天已是大年了。
乡村的旧历年虽不似城里人的奢华与高雅,却也不失传统中国年特有的气派和高调。抛过贫富的殊异不论,乡村人对过年的恭敬与虔诚丝毫不比城里人逊色。早在前几日,大哥和母亲已将窑里和院子收拾得整洁一新,并置办下丰盛的荤素熟食,做好了过年的准备。
心情甚好的满红帮着大哥把嫂子和侄儿侄女接过来,母亲已捏好了满满一面板饺子,开始配办着丰盛的饭菜了。看见地下跑着的两个孙娃娃,母亲欢喜地腾出手来给每人衣兜里塞了满满一把糖果。
午后,暖暖地阳光照进来,满红一个人在西窑里看了会书,忽然想写一篇记述过年的文章,满红颇为自己意识里产生出这个念头而欣喜了一番。
……的确,不论锦衣玉食,还是粗茶淡饭,总在同样的节日里被人们铺排得极尽丰盛和精致,许多人念念不忘的“年味儿”便在这里演绎和诠释着,许多被称作“仪式感”的礼训与讲究也在这里得到坚守和传承……
满红思如泉涌,激动地书写着今天的欣喜和逝去岁月的悲壮,记录着一家人历经的磨难和饱尝穷困的艰辛,也描绘出村里的崭新面貌和自己倾心向往的美好前程……
他要将身边的所有亲人,包括老栓和赵三,以及老师和同学,都写进自己的文章,铭刻在生命里,生生世世,永永远远,为他们祈福!向他们致敬!
正月已尽,但过年的余兴依然未尽。当一个叫做“龙抬头”的节日从晨光熹微中走来的时候,榆树坡的人们也很早就醒了。
刚好遇上周末,满红特意回来陪母亲过节。等他肩挑桶担踩着远远近近的炮竹声走进窑来,母亲已经在灶间生旺火,单等第一担水回来,便坐上锅,舀了两瓢,插上吹风机烧水。
锅台上灶王像前摆着腊月捏好的一只面塑“钱龙”,口含铜钱,身塑彩鳞,威武漂亮,那是母亲的手彩。钱龙旁边搁着盛满鸡蛋的一只碗,面前打开的墙柜里有切好的葱花、香油、盐、醋等调味。满红连挑三担水将瓮注满,母亲即把放好调味的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端到面前。
看着母亲一番忙碌后脸上绽放出开心慈祥的笑容,满红心里也仿佛瞬间升起腾腾的热气,一种温馨而神圣的仪式感在母子间炽热的亲情里和对新年美好祈愿的向往中再一次完美呈现。
担水“引钱龙”和“咬金咬银”吃荷包蛋是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的重要习俗,满红和母亲端坐在热炕上,吃着稍显烫嘴的荷包蛋,不禁又在心里默念起人们年年口头传诵的几句歌谣:
二月二,龙抬头,好年景,春开头。风雨顺,定丰收,大仓满,小瓮流……
口诵歌谣,意随心动,只听得这声音由低转高,仿佛还伴有铿锵的音乐,如临仙境一般,在氤氲的晨光里反复回响!清爽也明快,雄浑且激越,旷古而辽远……
恍惚间,满红看见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苗腾挪闪耀着撞击火盖的缝隙,不断有赤红和金黄的光焰闪出来,将窑里辉映成了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那供着的五彩“钱龙”也随之涂成金身。
既而那灶火里又冲出一团炫目的光焰,瞬间幻化成一赤一黄两条披彩的火龙,向灶王神像虔诚地三叩三拜之后,高高地冲起来,在满红母子头顶上盘旋飞舞,一时间,仙乐袅袅,异香缭绕,二龙戏珠,瑞气呈祥……
被此异象惊呆了的满红,又见那灶间供着的“钱龙”也随之幻化成一条五彩的神龙飞舞起来,它乖乖地伏在母亲面前,也如赤黄二龙一样三叩三拜之后,回首示意自己骑在背上,迅疾地驮起来越窗而出飞上九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