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到小区一号门外的小药店买药。不料店主却贴了一条告示:“因本店装修,敬请各位亲们一周后再来”。于是我便转到2号门外,记得那儿前不久新开了一家药店。
店主是位中年妇女,柳眉杏眼,笑容可掬。付款时,她杏眼圆睁,直盯着我看:
“您是,您是位老师吧?”
“嗯,当过。”
“就是嘛,一看就看得出来。您肯定是知识分子,而且,肯定是个学霸”。
“哈哈,这都看得出来?是因为我的白头发吗?”
“不、不,气质,您的气质不同——和那些来买药的老太婆完全不一样,她们……”。
啊!这也太直白了吧!我不禁甚为诧异;但对她的眼力、她的公关能力,也的确佩服。
不过,倒也是——“你是老师吗?”这样的问题,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也常这样问我;而我,也的确当过老师——那是在无需“教师证”的年代。
01、
初登讲台是在我下乡后的第二年。
1969年3月,我和妹妹、汉君、汉江,四人一起从重庆南开中学——我们的母校,也是我们的家(我们两家的父母都在南开教书),到山东昌乐县尧沟公社北楼大队(汉君的老家)插队落户。第二年,因为公社东埠郭联中需要一位数学老师,于是六七届高中毕业的我便被抽调到那所学校去教书。东埠郭大队是丘陵地区,距离北楼大队有十多里远,我便住在学校了。
山里的孩子都很朴实,对于我这个大城市来的“大妹儿”,都爱瞪着眼睛看。学校小操场边有一个水泥砌的乒乓球台,每次我和学生一起打乒乓时,都会有许多孩子围观:
“大妹儿打乒乓就像跳舞一样,忒好看!”
我也挺喜欢这些孩子,记得还带学生们到附近的一条河边去观察过桥梁的结构,借此讲解几何图形呢。
一次偶然的机遇更使我对这帮孩子刮目相看。
那天中午,下了一场大雨。北国的五月天,雨说来就来说去就去,雨势又大又猛,如瓢泼一般。担心北楼知青点的土坯房会漏雨:16岁的妹妹还和汉君姐弟一起留在那里呢;晚饭后,尽管天已放晴,我仍心急火燎地赶回北楼去。
路过薛家村时,只见一辆辆小推车来回穿梭,社员们正在往场院送粪。此时天已经黑下来了,我忽然看见两三米高的崖头上亮着一盏油灯,有几个孩子正在那儿打快板:
“张大爷不简单,他能推走一座山。”
“薛二妮忒能干,小车推倒帝修反。”
啊,刘江龙!——我一眼认出了我的得意门生,“那不是我的学生们吗?”我好奇地站住了。
原来孩子们正在为开夜车送粪,大战三夏的社员们加油呢!我脑子里立时出现了电影《英雄儿女》中在志愿军行进的队伍旁,打着快板加油的王芳们的形象。不由对这帮孩子刮目相看。
第二天,学校便接到了薛家村大队党支部的一封表扬信。
“大路旁,崖头上,一盏油灯分外亮。”对,文章开头就是这样写的——被孩子们深深感动的我,按捺不住满腔激情,连夜在办公室赶写了一篇文章“让毛泽东思想照亮千家万户”。(现在我还记得其中两个小标题:一封感谢信、弟弟促哥哥。)文章写成已是凌晨4点,为了让它当天就能在县广播站播出(天知道我怎么会如此自信,根本没想过可能会不用我的稿件),我便立即向县城赶去。
从东埠郭到县城没有公路,但我知道县城是在东方。既然是在东边,向东走就准没错。当时我认定的就是鲁迅先生的那句话:“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总是选那被众人踩得发白的路走。
翻过了一道道岭,一面面坡;问过一位又一位老乡,我竟奇迹般地闯进了县城。
当天晚上,全县各乡各村各家各户的喇叭头子里,就都响起了我的这篇文章。我竖着耳朵听,啊,县广播站的确是在原汁原味的全文播放呢!尽管我写得很长。
02、
第二次是在文革结束后的1981年,我刚从国营812厂工学院毕业。厂工学院是三年前组建的,面向全厂青年职工招生,我们是第一批学员。专职教师几乎都是由一线的老工程师转行的。
当时,愿意干这一行的人很少,一则是对于“臭老九”心有余悸,二则是待遇太低。我们是三线厂,国家对一线工人都有健康补贴,叫做“保健”,其金额近乎等于当时工资的一半;另外还按月发放从肥皂到牙膏、白糖、菜油等当时必需凭票购买的生活品。而当老师呢,这一块儿好处则大大削减了,有的只是象征性的、按季度发的一点东西。
我被要求留校主要是因为我的“学习成绩在全班首屈一指”,是大家公认的“学霸”。记得那天在厂电影院排队买电影票时,我前面的两个人就在谈工学院:
“嗨,工学院,就那么回事儿,其实还是‘七二一’换汤不换药。”(七二一大学又称七二一工人大学,是文化大革命那个特定历史时期内的产物。)
“哦,不,不,学生不一样了,是经过考试招的。其中有高手哟,那个姓郭的女生就是上清华的料。”
而那个“姓郭的女生”就是我。作为重庆南开中学高六七级的高材生,较之于同班同学,一群小我近十岁的小字辈,自然是技高一筹了。(他们虽然也算高中毕业,但是天晓得在十年动乱中都学了什么。)就因为这样的口碑与共识,我,一个年逾而立的毕业生(全班共50人,平均年龄23岁),就由校长提名,厂长审定,成了厂工学院最年轻的老师。(全校共8名专职教师,包括校长、书记,平均年龄四十岁)。
校方的意见是要我教理论力学或材料力学(这也是我们化机专业的主课,两门课都是由自贡化院请来的老师给我们上的);但我觉得这两门课对实验能力、动手能力都要求很高,而自己又恰恰不善于此,于是便推辞了。李校长又说:“那你就教外语吧。”当时我们的英语科任老师是一位留苏回国的老工程师,为了辅助他教学,我们也收看中央电大郑培蒂老师的英语课。李校长说我长得很像郑培蒂,“出去进修一下回来教英语准行”。我想,这倒挺好,我也挺喜欢英语的;但主管教育的刘副厂长却不同意:“数理化那么好,教外语可惜了”。
“那就教高等数学吧”于是我便毛遂自荐。高数是大一的基础课,教我们的是从生产车间借调来的工程师,张振国老师。他曾是清华大学的留苏预备生,深受我们的敬佩;毋庸讳言,我也是他的得意门生。领导们都欣然认可,于是最后拍板——让我教高等数学。
留校后,我就被派到重庆大学进修高数,指导教师是重大基础科学系高等数学教研室主任张奇俊副教授。
张先生的课教得之棒,完全让我耳目一新:形象的比喻、透彻的分析、循循善诱的引导……简直把高等数学讲活了!我简直听入了迷。每堂课都孜孜矻矻地记笔记,巴不得把先生的音容笑貌,每一个提示,每一种比喻……全都记下来。进修期间,我一共写了上万字的心得体会(至今还保留完好),也深得张先生和系主任的好评。
是张先生精工细作、一丝不苟的每一堂课,使我懂得了一个教师的职责:教师对教材必须十分熟悉,融会贯通……;是张先生的谆谆教诲使我明确了努力的方向:职工大学学生的入学水平、接受能力都应作为组织教学的一个依据;张先生精湛的教学艺术更使我跃跃欲试,对今后的教学充满了向往。
一年的进修结束后,我正式成为了厂工学院的高等数学主讲教师——虽然是职工大学,学校仍十分郑重地为我配备了助教,一位专门负责改作业的老师。
怀着满腔激情走上讲台,兴奋地实践着张先生的教学方法;学生们的积极反馈更使我深受鼓舞,于是便一门心思扑在教学上。(至今还完好地保留着六、七本精心制作的、图文并茂的高等数学教案呢)。
在工学院,我入了党,并多次被评为优秀教师,相片也上了厂工会的光荣榜。
1987年,工学院扩建,要搬出山沟,搬到位于宜宾市的总厂去(现已更名为“核工业职大”);但是,我爱人却走不开(他当时是分厂一个大车间的负责人)。与其两地奔波,不如……于是我决定改行:当时分厂技术室正急需搞英语翻译的人手,而英语也是我所喜爱的科目;我便申请调到分厂技术室工作。
一个厂的事儿,怎么都好通融,我的调动便也顺理成章。调到分厂技术室后,我被派到苏州医学院(部属院校)参加英语培训,结业后便开始从技术情报工作,直至退休。
03、
这第三次么,嗨,怎么说呢,其境遇真让人啼笑皆非。
那是2001年,我退休之后。当时成都市的人才市场已闪亮登场。想到我所珍藏的那些高等数学教案,不由一阵冲动。于是借着到省城看儿子的机会(儿子正在电子科大上大学)我便跃跃欲试:不妨再当当老师,教教数学呢。
当时已是九月下旬,招聘教师的单位已经很少了;不过,在报纸的中缝里我还是查到一条消息:尽管那是一处武术学校,但毕竟它要招聘数学老师。
兴冲冲地走进招聘大厅。只见沿墙摆着一圈桌子,上面都挂着白纸红字的招聘告示。我匆匆浏览过那些不相干的工种,快步走过那些标示着年龄界限(远远小于50岁)的案桌,终于找到了报纸上的那处目标。
上前一问,果然需要数学老师。我也没像周围那些求职者一样:陪着笑脸讨表、填表、递表;便信心满满,径直开始了自我介绍。职称:工程师,现已退休。专长:曾在职工大学教过多年高等数学,并且多次被评为优秀教师。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听完我的毛遂自荐,那位招聘者也并没要求例行的填表程序,便慨然应允:“要得、要得,乖(郭)老师”,他操着浓重的专县口音说,“您想教小学班咹还是初中班咹?”
“啊,小学?呵呵”我不禁哑然失笑,“那就,初中吧。”
接过我的证件(退休证),他摇头晃脑地念起来,看了又看,忽然质疑起来;
“退休前职务:工程师?!吔,啷个不是教师咹?教过好几年职工大学,您肯定也有教师证哟?”
“嗯……工程师还不行吗?”这倒是我始料未及的。
“这个,咳、咳,我们招的老师都是要经过教委批准的,没得教师证,这个,恐怕不得行哟。”
“哦……”
然而,有必要申辩吗?申辩高等数学对初中、小学知识的涵盖;工程师对演绎初中数学的从容……
我忽然感到一阵轻松,一种解脱。本来嘛,教武术学校的初中数学,就已经是大材小用了;况且,从微积分的"±∞"返璞归真到1、2、3、4、5,自己所珍藏的几本高等数学教案,还用得着吗?
“哦,那就算了吧。”
平静地收起那本印着金灿灿的国徽的退休证,我从容地说了声“再见”,便撇下满脸狐疑的他,转身径直朝大厅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