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二哥
蔡二哥叫什么名字,大家都不知道。
叫蔡二哥这“二哥”也并非他排行第二,他在家排行老几大家也不知道。叫他蔡二哥,是大家对他的戏称。当地有人一种说法,地球是大球,人就是二球。称人为二球往往指的是囫囵不类,瓜角牵绊的意思,或者说是指不刚劲利落、不精明识事务之类意思。据此,人们便叫他蔡二哥,久而久之,他不反对,大家就这样称呼下来了。
那蔡二哥很乐观豁达,远远地,你只要叫他蔡二哥,他不但不反感,反而总是把他那略带皱折的嘴巴扯得老长,横着口笑着,把那眼睛珠子都收藏在一条线里面,然后对你说:“该是嗬,我们不是属于粗制滥造或者需要改频加芯的那类人嘛”。只要你点头说不是,他就笑得更开心了。
蔡二哥以补鞋为职业。在大家居住的街口处摆一修鞋的摊摊,钉、钻、锤、钩样样齐全。就为了这个摊摊,他仿佛一天总有做不完的事。蔡二哥做事的时候,总也不住地与来者说话,说得亲切,说得体贴,人们都很爱听。
又据认识蔡二哥的人介绍说,其父原是某机关干部,早落实政策的时候,因农转非晚了,蔡二哥未能参加体制内的工作。但就借此一层关系,他与机关家属区的人个个都很熟。加之他对人热情,路过的、走过的人们总爱来此坐一坐、站一站,说说话、笑一笑。那蔡二哥很有细心,他便把那些机关里不要的、烂得好一点的小椅子收几把来摆着。人们来的时候,都可以坐一坐。
高潮是这里比一般的会议聚集的人还要多。
因此,来此坐的人、站着看的人、有事无事来打一望的人就不断递增躲起来。这人一多,说的信息也多,大到火箭发射,卫星上天;小到黄瓜烧汤,脸上打蚊子,老年人起夜,等等,不一而足。从油盐酱醋到国家大事,都可得到最及时的反映。正由于这些原因,蔡二哥这里便形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不大不小的社会信息中心。
其实,公正地说来,蔡二哥修补鞋子的手艺并不是特别的出众,但在附近的这段街上还不算最差。但蔡二哥补鞋收费却是被认为最好说的。不管你有钱无钱,钱多钱少,补了鞋要拿走时,只要说一声,他回答算了或不论什么时候给,便可取物走人。分明该收—块的,你说给五毛也行,不拿钱也行。蔡二哥给人不仅面子十足,而且总是给大家最宽松的修鞋环境。
这点尤其在对待年轻女士身上,表现尤其突出。女同志或年轻姑娘来弄个底、换个帮什么的,蔡二哥总是会悉心地、不厌其烦地修理的漂漂亮亮的,并且钱总是会收得很少或者很合理的。由此一来,四周八边的那些女同志也就特别爱找蔡二哥修鞋。甚至有些女士为了在蔡二哥摊摊前坐一坐,把本来应当甩掉的、破烂不堪的鞋子,也拿来蔡二哥修补。甚至还有女士把好好的鞋子提来,丢在蔡二哥面前,叫蔡二哥修,等那蔡二哥把鞋子转过去转过来找过一两遍也找不到改不什么。
有人背地里就总爱开蔡二哥玩笑。
说:“蔡二哥。你一天不收或者少收女同志的钱,是不是你想占女同志便宜哟。
“是嘛”,蔡二哥这时又会把眼睛藏进眼线里面,横着嘴笑起莱。
那边也总是会继续问:“蔡二哥,听说你一天坐得矮矮的,让女同志坐高椅子;是想看女同志的裙子里面的腿腿哟。”
这一次蔡二哥不笑了,语气却会很温和地说道:“莫说那些”。
由于蔡二哥处整天总会有几个女同志来坐着聊、也有好心人对蔡二哥屋头说:“你蔡二哥整天在女人堆里耍大方,会不会跟着别的女人跑了哟?”
“不会,不会。这么个补鞋的,谁看得起哟。我的人我知道。”那蔡二嫂微胖的圆脸也把那眼睛挤进肉里去,笑着说。
你看,有了爱人蔡二嫂这样坚定地信任和不干预的基础,那蔡二哥与女人打交道的环境也就十分地宽松起来。蔡二哥基本上就是像入无人管辖之境界了。
就拿蔡二哥跳舞这件事来说吧,他就比起别人参加跳舞来说那是自由自在多了。
前些年,蔡二哥所在的小城里,跳交谊舞的风气刚刚兴起,不少人思想没转过弯来,社会中有传统和保守两种明显的观点和立场,不少家庭认为,这种活动会最终会影响到家庭夫妻感情,因此,是不支持和赞成这种活动的。在那些时候,拽住妻子,拉住老婆,呵斥姨妹的大有人在。更严重的是,男人跟踪,女人掉线的事,甚至阻拦、呵斥、抓打,也时有发生。
而可是且但可是,蔡二哥去跳舞,他家里是什么也不会说的。那蔡二哥去到工人文化宫,跳舞就好像是去某个地方上班是的,是职责、是义务、甚至像是光荣出征一样。
蔡二哥跳舞的水平和他修鞋的技术差不到多少,绝对不是最好的,但也还不是最差的。你看那姿态、那样式是特别有趣的。
当夜色降落,灯光在偌大的广场里一闪一闪的,预示着跳舞即将开始。
蔡二哥精神饱满地来到舞场,往舞池边一站,尽管换上干干净净的旧的衣服,但因许多人都认识蔡二哥,大家便不会主动找蔡二哥跳舞。而蔡二哥也很知趣,他总不会主动去请那些漂亮的、年轻的女舞伴,因为他知道,去邀请也是白费。
蔡二哥的目光总是会落在一首舞曲开始后,那些无人邀请的中年妇女身上。只见他很优雅地走上前去,很礼貌地伸出去一只手,真诚甚至是很虔诚地做出邀请的动作。蔡二哥这样做,是给那些中年女性一个很大的面子。你看,我们出名的蔡二哥请我跳舞,这是一种骄傲。因为蔡二哥知道,这类女人往往带着娱乐的心情来的,去请;往往一邀请便会获得准许。
但是,这蔡二哥跳舞的技术也好,艺术也罢,却是始终毫无进展。
每曲都一个姿式,与女舞伴保持着绝对的距离,双手抬杆式地架住,在舞场里走过去走过来。一场下来,女的汗流浃背,蔡二哥气喘吁吁。于是人们便说蔡二哥跳的是农民舞,那语气中还带着些鄙夷。
话传到蔡二哥家里;他家里便当着人骂:“几十岁了,不守规矩,跳不好就不去跳嘛。”
大家围着蔡二哥说:“来嘛,搞半天,蔡二哥粑耳朵(意为怕老婆的男人)。“蔡二哥这时又会眯起眼道:“杷耳朵好嘛,男人耳朵不粑,一定家不像家。”
这样一来,蔡二哥便被大家加上粑耳朵三个字,称为了粑耳朵蔡二哥。人们见了老远就喊:“粑耳朵蔡二哥,今天遭婆娘骂了没有?”
蔡二哥慢慢抬起头来,笑着说:“哪有那种事。”“唉,不对呢,脸好像有被抓伤的痕迹哟。”“不可能的事”。蔡二哥很肯定地说。
“不可能呀,等有一天遭打了,还是给我们说一声啰,在家靠父母,在外靠兄弟哟……”。
蔡二哥听到这些话。只是笑笑,默不作答。
不出所料,有一天,蔡二哥果然被人打伤了。
那不是他老婆打的。
说起蔡二哥被打的根源,整个圈子里的人都为蔡二哥抱不平,鼓励蔡二哥前去要医药费。
经过人们打听,才知道蔡二哥挨打受伤的来龙去脉。
那天晚上,蔡二哥因活路多回去很晚。见楼上的杨二喝得脸绯红上了楼。
蔡二哥随后上楼进屋,正待要睡,楼上杨二屋里吵起来了,一会儿便抓打起来。
蔡二哥不由分说要去劝架。
急匆匆赶到楼上,见二人正抓打得紧,蔡二哥横在中间不准打,哪知二人均不息手,便全部重重打在蔡二哥身上了,直到杨二两口子打到气平为止。可恼的是,那杨二老婆像是狠了心似的,手里操有木棒家伙,劈头盖脸地朝蔡二哥头上身上打来,那蔡二哥全照加在自己身上了。第二天,蔡二哥脸上、身上便到处都是青红不明的许多乌包和血道道。
杨二被老婆打的事也很蹊跷。那晚上,蔡二哥楼上住的杨二喝醉了酒,数错了楼层,跑上了顶楼,见门外放着一男一女两双鞋。杨二就气不打一处出,照着铁门就使劲地疯狂踢门,口里还不住地骂向老婆骂脏话,而那门始终不见开。
原来,顶楼是新来的大学生居住,这位大学生正在耍朋友,女朋友又是刚从外地赶来,不熟本地情况,早早地就圈宿在室内。听得这杨二一顿狂轰滥炸,二人吓得不得了,根本不敢开门。
杨二踢打了好一阵,便喊着老婆的名字骂:“狗东西、骚货”。
杨二老婆在家里听见楼上发疯似的乱叫,开门出来,见是杨二醉生梦死地在踢门乱骂,操着一根木棒上去抓着就打,开始杨二只躲,周身发疼,酒意半醒之时,便开始还击,于是,你一下我一下,直到把杨二的酒打醒。蔡二哥劝架,跑上去很急,一下子站在了二人的中间,于是基本上两口子都朝着了蔡二哥打来,把蔡二哥脸上身上打出许多道道。
大家听了事情的原委,直为蔡二哥喊冤枉。鼓励蔡二哥去向杨二家要医药费。这时蔡二哥又笑一笑道:“要啥子医药费哟,过会儿就好了”。
过了几天,杨二家两口子还果真买了一大包东西来谢蔡二哥。
夏天过去,冬天来了。蔡二哥披上那件半新不旧的军大衣,仍然整日坐在街边,笑着说着做着。
这一回蔡二哥遭的是更惨了。
那是个星期六晚上,整个家属区的人几乎都走了,各栋楼里没有几家亮灯。忽然,4号楼传来闹声、棍棒声,接着是呼天抢地的叫喊声。
情况紧急,看来很重大,蔡二哥急忙下楼去看,刚走到4号楼前花台边,两个提着棍棒的人急奔过来,照着蔡二哥扫腿几棒,把个蔡二哥放倒在了地上,然后劈头几棒。霎时,蔡二哥只觉天旋地转,不知南北东西了。醒来时,已睡在市人民医院的床上。
蔡二哥老婆眼泪不住地流,对人说:“他什么事总是跑在前头,跑前头总要吃亏的,你看被无端地打成这样。”同病房的病人医生,来看望的人都问是怎么被打的,是什么原因打成这样?
那蔡二哥老婆只好把所知道并不全面的事情讲出来。
原来4号楼顶楼的那家老公前几年停薪留职去广州下海,今年回来了,他家里一年前便与农机厂的菜菜好上了。
老公今年回来发现后,劝女的与那人分手。女的愿意分手,但那菜菜始终来缠。女人又不好勉强,她老公就假口说回广东,实际跟了几夜,结果这一星期天跟定了。
晚上八点钟,那男人到来,双双洗了澡,正要睡觉,女的老公喊上两个兄弟伙操起棍棒,闯开门一顿乱打。
黑暗中那男的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蔡二哥去得急,刚走到楼下花台边,便被误当作那菜菜男人被放翻了。
大家听起来觉得十分离奇,也十分惊险。但当大家感到蔡二哥伤得如此严重时,也没有心思、也不再去问这事件的原委了,都只一味地为蔡二哥感到难过。
人们几天不见蔡二哥的修鞋的摊摊摆出来,人们都私下切切地打听是怎么一回事。小区邻居,以至于十里八里地内的相识和不相识的人,都觉得在生活中少不了蔡二哥这么一个人。当得知蔡二哥受伤了,住院了,于是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到医院里去看望蔡二哥。由于脑部受伤严重,尚未脱离危险,大家更加为蔡二哥的健康担心。然而,见那么多人、这么远都来看他,蔡二哥也禁不住热泪盈满眼眶,仍然把嘴横开着,眼珠子藏起来笑着囫囵地说:“没事,没事,我蔡二哥不是粗制烂造的那一类人。”蔡二哥憋着嘴、小声地从嘴中挤出一些话来,很有些沧桑的感觉。
人们还是不愿意离开。
其中有不少女士在暗自不住地抹眼泪,当然还是中年的妇女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