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同学在市政府机关工作,平常总说很忙,扣上说过我这边来,都没有来过。可今天不知为何,却惊风火掣地要来我处查阅有关方面的地情资料,说是一个重大项目论证需要查这方面的资料。
我也很忙,没时间给他查找资料,只好让他自己动手查阅。为了他查阅方便,我索性将资料柜全部打开,任由他查找,自交代了一句话,被弄乱了,哪里拿出来还放回哪里去。
于是,都各自无声地做着自己的事。
“嘿,这是谁?”他独自惊呼着。
我忙于赶写会议材料,对他的大惊小怪根本不在意。
他凑近我面前,送上来一张七寸大照片。黑白的,一男一女并肩笑着。
男的稍长,满脸清癯,白净;女的稍显纯朴憨厚,神清气爽,春风四溢。
同学摇着我手膀一个劲问,这是谁。
从未见过,我怎么知道他们是谁呢?
同学指着那个纪念册,说是从那中间掉下来的。
他又拿过纪念册打开,里面除了标有奖励先进个人的红色印字外,就只是一个省厅的章压着的时间:1998年10月13日。
我心中对同学的大惊小怪不以为然起来: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这肯定是原来工作同志离开时。
同学却是一个想象丰富并且常常会故作多情的人。
他笑着分析道:“老兄呀,早听说你们这些个部门的人是家花之外有野花,家中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今天可叫我亲见了呢?这必定是谁的二奶定情照吧。”
未弄清事实之前,我不敢贸然断言,只好以不语对之。
同学带着极其神秘的笑意离开了我的办公室。
当我空下来后,想起那张照片的事,同学那种神秘的邪笑,使我不由得真还感觉得这事不可等闲视之,值得仔细看看,便拿过同学放在我手边的照片打量起来。
照片上二人浅笑着,神情非常默契。那情趣,那神态和谐而明媚。看完照片,当翻过照片背面来时,我发现用铅笔书写的二行小字:与秋萍合影,樊少先,1998年10月8日。倾刻,我的目光闪耀起来。
照片中的男者不就是我曾急于想了解的已于1998年因公殉职的樊少先吗?就这男者看,肯定就是樊少先了。从其相貌来看,这气质,这神情还真有些令人景仰:知识分子的味道,学者的风度。而这女的叫秋萍的是谁呢?是否就是他家属呢?这我就拿不定了。仔细观看,在下面还有一行凭眼睛难以看清显得很小的文字。我找出放大镜,对准才清楚地看到:秋萍:邻水县丰禾镇8村7组张家院子正屋坐,生于1979年农历7月初8日。
我犯疑了,老樊将这秋萍的住址出生时间标注如此详细做什么呢?从年龄与他这么大的差距来判别,秋萍一定不是他的家属了。
我将这些事实指给同学看后,同学更加固执地坚定了他的看法:很可能是这樊老头的“哪一个”。没有弄清事实,我无法否定,也无法给同学再作多的说明。这叫樊少先的老头本来在我心中是有着特别的份量的,是一个先进,是一个被人评价很高的人物,但现在也只好任由同学他去这么认为了。
同学查阅完资料就匆匆离开了。我又将那照片放回那个纪念册里,照样将文柜锁忙于自己的事去了。
过了几天,就在忘与未忘之间,又忽然接到了同学打来的电话:说他搞调研正好到了邻水县的丰禾镇,请我告诉他那照片后的秋萍是几村几社住。我心中暗自为这同学的细心和好奇发笑——真不知是否真的是在调研什么,但还是急着找出照片将秋萍的地址说给了他。他狂喜道,他正好是在邻水县的丰禾镇8村7社,全社就一个张家院子、一个周家院子。说完同学把电话挂断了。我心里暗想,同学为这些事真有些神经。但从我内心来讲,樊少先在我心中已有的地位也促使我想知道这照片的背后究竟有些什么。若这是老樊另一面的生活的话,那我知道不说的就是了,至少自己对老樊有了更全面的认识了。于是也就暗自希望同学对老樊的事弄出个究竟来。
当天下午,我估计着同学可能已回来的时间打他手机,他回答是正要到家里了,约我一起吃饭。我也不推,更主要的是急于想知道秋萍的一些事情。
还是在老地方,同学要了我们在北京大学读书时常去的知春路活鱼馆吃的那种红烧鱼,要了酒,象当年一样面对面坐下,以便海吹狂饮。
同学的情绪有些低迷。是否是旅途劳顿还是什么,我不好问,见此状况我扯开说:今天就我开钱吧,你不高兴。他赶快说哪里哪里,不要我说废话。
酌上一杯酒,咱们举起。只见他的热情一点一点地上来了。于是我们把咱俩私密的感情和青春的情怀与友谊的谐和满满举起,砍切地说干杯。可他却说,慢慢来。他咂一口酒就放下。凭他如此情绪我也只好轻举慢放,小咂陪之,心想他今天有些反常。
为缓和气氛我迫不及待地提起照片的事,提起照片上那个叫秋萍的女人的事。因为这很可能是他最感兴趣的事。因为他对男女间的腐败腐化是痛之入骨的,凡有蛛丝马迹,他都是会穷根究底的。今天他又亲自去调查了解了一些情况,肯定有谈头的。
然而这话题也并未引起他激昂的情绪。只见他端起酒杯说,咱们再咂一口吧。
然后他慢慢地说:你知道那秋萍是谁吗,是怎么一回事吗?
见他开始说这个话题了,我心想,要是知道还要听你讲什么呢,于是我静静地听着。
同学以低缓的语调述说着:我调研就是到的秋萍所在的那个院子,不知秘书长为何要选那个地方调研,这次一是把人跑苦了,二是就为这秋萍的事也把我给考虑苦了。知道吗,秋萍名叫张秋萍,就是张家院子的人,到那院子里一问大家都知道她。原来那张秋萍是华蓥山游击队支队长的孙女。游击队支队长在1948年12月执行中共南方局安排保护《新华日报》工作人员向延安转移任务途中被敌人抓住枪杀了。留下遗腹子,就是秋萍的父亲。后来也去当兵,在对越还击中壮烈牺牲了,又留下这个遗腹的女子。秋萍的母亲生下秋萍后外出打工出了什么事故就一直未回来。当时镇政府将秋萍的事上了报纸。后来不久,秋萍家就一直收到从城里每月寄来的生活费两百元。秋萍的生活才有了基本的保障。但她们一家人一直不知道这钱是谁寄的,镇村社的干部也很都想找到这个人说声感谢。但最终无法查找,因为从邮局汇出的汇款单上只有收款人姓名,汇款人栏中只填有干爸二字,地址栏填的是城里二字。随着秋萍不断长大和学业的提高,寄来的费用也在不断地增加。此外每年还有买衣服的钱过年的钱零花的钱。到每年每学期的开学前总会如期收到足够的学费钱。
秋萍心中默默地记惦着这个干爸,暗下决心一定以好的成绩来报答干爸。这事使秋萍大不甘心,她一定要千方百计找到这个干爸,将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她赶车一百多里到城里去邮局查问到底是谁寄出的汇款单。因为她手里拿的汇款单是三天前才寄出的,收邮员描述了寄款人的大致象貌,秋萍心中有了一些印象。
1997年秋天,秋萍以全县文科第一名的好成绩考上了北京大学中文系。她拿到通知书的唯一愿望是要彻底找到自己十几年来默默给自己寄钱的干爸。张秋萍到了县城找了家便宜旅店住下。就在每月要寄钱的前后几天去邮局汇款窗口去守候。每有人来汇款她就凑上去看一看,这样久了,甚至引起了别人的误解,还以为她是干什么的,但秋萍总是不死心。
这一天终于来了。只见一位身高一米八左右、精神矍烁的长者前来汇款。秋萍凑上去,见填的正是给自己的汇款,汇款人栏填的正是干爸二字,地址栏填的正是城里二字。秋萍一下子热泪夺眶而出,来不及说什么,抓住老者的手不放,双腿促然跪倒在了柜台前面,含泪直呼干爸、干爸,你就是我的好干爸爸呀。
这可把那个汇款的老者吓住了。当他回过神来,才知这就是自己长期给她汇款的干女儿秋萍。初次见面,惊喜交加,万语千言,难以表答。他款也不汇了,伸出双手扶起满脸泪花的秋萍,认真打量,激情难表。他俩走出邮局,老者把秋萍领回到自己家中,向家人介绍了这就是自己多年来认领的那个干女儿。全家人喜出望外,热情有加。秋萍这才知道:自己的干爸是国土资源局的一位科长,叫樊少先。
秋萍在樊少先家里耍了好几天,给秋萍买了许多上学的穿的用的。临走前的一天,她们父女俩去相馆照了一张像,也就是我们所见的那张合影照片。
同学的话语十分低沉却娓娓动听。象在讲一个秋天里发生在月亮之上的故事,纯静透明而又那么的真美和确切。结合我们所了解的樊少先这个人。这完全是符合他的性格和品行的,我对此深信不疑,更不是同学巧言令色地编造的故事。
但是那很有传奇色彩的秋萍后来又怎么样了呢?
同学说:他们的亲属只讲到了这里。不知秋萍后来北大中文系毕业后去了哪里,具体的情况怎么样还需要今后进一步了解。我想,那些都是以后的事了,现在就不谈了吧。
由于交谈的时间太久,我和同学都决定干完杯中的酒,吃完盘中的东西,酒足饭饱地分开了。
大约两天后,又是同学来电话。“喂喂,知道吗,新来的副市长,一到任就要到你们国土资源局来,你们国土资源局硬是不得了唉,重要部门呢,好受宠唉”。同学的玩笑话总是那么难听又那么动听。我说既然你那么不满意你就陪着副市长过来吧。同学喜形于色地说:你说对了,昨天秘书长找我谈话,说这新来的女副市长是北大中文系博士生,由省委组织部下派来的,就由我这北大中文系的大老本作她的秘书。我还没见女副市长,也还不知她叫什么名字;今天当然要过来的。同学总有些粗枝木叶,他也不说清楚这女副市长什么时候来,来这里要做些什么,叫什么名字也不弄清,叫我怎么去给局长说呢。
我正埋头工作时,门口来一群人。走在前面的正是一位高挑匀称漂亮儒雅而又年轻的女同志,后面跟着我们的局长。在人群前后正忙着的是我的同学。我心中已知道八九分,这就是新来的女副市长了。
我们局长热情地向女副市长介绍说:这个办公室就是1998年10月16日樊少先同志因公殉职以前所住的办公室。现在这里是这位新来不久的同志,他是北大哲学系毕业的,是一位学者型的专门人才。这办公室和老樊当时的景况基本上是原样未动。
我急促地站起身来,让女副市长仔细观看。她极仔细地看过每一个地方。局长向我介绍道:小李,这就是省委新派来我市的张秋萍副市长。“啊”!我心中不禁一颤,天底下竟有如此凑巧的事。那天才与同学说到这人的情况,今天就见到真人了,是否是天意冥然,还气人间定数,我惊喜参半,半时无语。
这时,我忽然想起照片来。急忙奔向文柜打开纪念册,取出那张7寸的大照片,无语地送到女副市长的面前。女副市长先是不以为然,以为是什么小东西;继而神情沉定,慢慢的显得严峻肃穆起来。只见她双手捧拿起照片,嘴唇开始颤动起来,双手抖动起来,浑身也晃动起来。我在近处,抬头望去,只见他那美丽的眼中荡满了波纹,一颗晶亮的的泪滴吧嗒一声滴落在了照片上。我想凑过去用手将那泪滴揩掉。而被女副市长挥手止住了。局长却不知这是为何,直说:小李就把这照片送给副市长吧。我默不开腔,表示赞同。
过了一会儿,女副市长的神情又转为平和淡定,语气果敢地说:不,这张照片就留在你们局里,这照片是我去北大前与我干爸,就是这樊少先科长照的,在我求学奋进的时侯,朦不知他后来遭遇严重不幸。他应该是我的养父,恩重如山哪!我知道你们这里有了我和我干爸的照片,我就放心了。请你们国土资源系统的人永远记住我是你们的女儿,是你们,是我的干爸用工资的一部分将我养大的。今天算是我来拜见他,也拜见你们。
女副市长和局长一起缓步离开了我的办公室。我将她们送至门口回来,赶快将浸上泪滴的照片原样保存起来。我深深地感知到了这张照片的份量与容量。
我的心在不住地猛烈跳动,久久不能平静。
2007年3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