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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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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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傩海湾往事

 

 

我一直在漂泊,飞来飞去的,随着季节迁徙不知疲倦。有时我又像云朵里落下的雨,再也回不去云里……于是我叫自己“一别如雨”

当我累了,就像呼虎尔河隐藏休憩在巴代艾来,我很想睡在傩海湾的一个叫羊角的小村。初来乍到时,我向村人打听,这里可有小船出海?村人不解的也问:“渔船每天海上作业,可算天天出海?”我摇摇头,因为我想要的小船是不可杀生予夺的,就为踏浪,让船底磨着海浪,让鱼儿追随船尾,让海风梳直卷发,让浪花捶打我清澈的裙角,然后腌咸我所有的记忆,在大浪淘沙的岁月里随时拿出来稀释。

后来我在黑松林海岸寻觅到一个古老的码头,码头被海水浸得焦黑,海草就像毛线团一样缠满了水下的柱子,海浪永无休止的拍打着码头,那些海草也起起伏伏的游荡在波浪上,却像长了手脚似的,牢牢的抓住海岸不肯离去。这里没有渔船,只有一艘陈旧的“战船”,船的舵手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船长。说他老,不过六十岁,因他留着很长的花白胡须和披肩的长发,咋看就像古时候修行的道人。我问他:“船能出海吗?”他沉思良久答:“如果我想让它重归大海!”

看来是要等上一段时间,“战船”就像掉了羽毛的鸟,没有翅膀怎么飞翔呢。船长想要修复它,是要花费时间和力气的。那时我回头望了望身后的那片黑松林,告诉船长,你只要动动手就可以再造一艘更新更好的船。

船长忽然很生气地说:“如果那样做,我的船也不会躺在沙滩上睡觉了!”他指着那片林海感慨万千:“这片林活着,我才没有死!它是我的生命,谁也不能动,一棵也不行!”

那时我才明白,有一种热爱,是用生命守护自然!本来,大自然不该被人类据为己有,就算一棵树,也该归属天地万物及生灵。船长就是朝迎霞露、暮送晚霞的、每天瞻仰大自然本身的人。难怪亨利·大卫·梭罗说:每一个早晨都是一个愉快的邀请,使得我的生活跟大自然自己同样地简单,也许我可以说,同样地纯洁无暇。……如果我们醒时,并没有比睡前有了更崇高的生命,那末这样的白天,即便能称之为白天,也不会有什么希望可言;想来,我们尽可能爱护自然,遵循天地纲常,生活得并不执著才好。

而为了保卫那片黑松林,船长不得不住在远离人烟的地方,他就像一个脱离凡尘、摈弃文明社会、绝世而独立的圣人。我去船长的住所,必走一条漫漫沙海路……当我决定在羊角村住下来,就必须与这条沙海路决一胜负。每次去探望船长,我都要步行十多公里的沙海路,一路上,绕过礁石,趟过被海水浸泡的沙滩,还要躲过疯长到海岸的海藻……虽没有遇到惊涛骇浪,却也步步小心。

船长见我如此渴望出航,他答应:一定带我出海,坐上那艘“战船”。

这次去看船长,他的船已经翻转船身,船底抹着厚厚的漆,沙滩上放着五颜六色的油漆桶,还有一扇豁牙的船桨,已经被涂得五色彩漆插在沙地上。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心想,他这是做什么,就像招摇过市的鹅毛菱。船长猜出我的心思,他说:“已经不再用船桨了……”他指着木屋旁的一台发动机说:“船上要安装上它,才可以乘风破浪。”

我欣喜若狂,因为住在海边已经180多天,除了光着脚丫在海滩上散步或套上游泳圈徜徉在浅海,还没有真正与大海较量。当然为了学会游泳,我已经被海水欺负得又苦又咸,就为了有朝一日斩断隔阔相思。

又过了很多天,我再次造访船长,他的“战船”已经停靠在黑色的码头旁,那扇缤纷的船桨笔直的立在船尾,就像雄鸡的尾巴,船桨下套着铁连环,环尾挂着一枚不大的锚,我猜它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很可能靠岸的时候用它来勾住码头……

我直奔码头,脚下有些湿滑,几次险些跌倒。反而船长却健步如飞,敏捷的先跳上船,随后我也跳上船。他神秘的笑着说:“难道你今天就想出海吗?不过船还没有准备好。”

“我们可以试航啊。”我激动的要求出发。话音刚落,船尾的彩色船桨哗啦啦的转了起来,那斑斓的色彩凝聚成一根长长的棒棒糖,如此高的转速,并非风力所为。船长脸上的神秘消失了,他说:“发动机起作用了,看来这个线路我按装成功!”

原来如此,可为什么要安装这么一个会旋转的尾巴?难道是我们“战船”的标志。船长摇摇头,他的神秘感又来了……

船慢慢移动离开了码头,我站在船尾扶着那扇船桨,它似乎有我两倍高,原来船桨这么长,否则那飞速转动的扇面还不伤了我的头皮。在我前面是那个轰鸣的发动机,船长坐在尾板上,驾驶着小船,渐渐的小船驶向远方。

海雾忽然造访,我有点紧张,起初那股热情,随着海浪的变化被吞噬在浓雾里。突然我发现前面浮现一个岛屿,在迷雾中笼罩中若隐若现,难道是海市蜃楼,我问:“我们确定是在试航?”

船长笑了说:“难道你没有发现彼岸?”

“傩海湾有岛屿吗?”我明明知道是有岛礁的,但我更相信那是海市蜃楼。

“到了你就知道了。”船长说着就加大了马力.

岛屿越来越清楚,它就像一个静卧在海面上的海龟。迷雾就像有意罩在龟背之上,让岛屿更加幽深神秘。当船驶近岛屿的岸边,阴森谧静的岛上出现了许多石碑。船长说:“别怕这是一块墓地。”

“岛屿上怎么会出现坟墓呢?”我疑惑不解的问。

“你害怕吗?”船长一边问一边抛下了猫,正巧勾住岸边的一棵树杈(岛屿的这一面被蓬乱的树木遮盖)。我当然害怕,就像走进某部惊悚电影的现场。我们下了船,我紧紧跟在船长的身后。岛屿上长着很多树,叶片上沾满水珠,潮湿的草叶耷拉着头。脚下软软的草,就像踩在地毯上。穿过这片树林,来到一块空地上,那有两块湿漉漉的海石,平坦得就像工匠打磨过。船长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点燃,他吸了一口说:“不用怕!这些墓碑都是我立上的,都是空的。这个岛是有名字的,它叫离岛。”我们坐在石头上,船长又说:“你胆子很大!”

“我只想出海!登岛属于又一个惊喜!”我开心的回答。

“通常我不去文明社会,我像个疯子,会吓到当地人!”船长又吸一口烟说:“ 十年前我来过这里,偶然发现的。当时很多海鸥,岛上绿树苁蓉,但植物单一,完全是荒岛,但岛岸边的鱼类却异常丰富,这里的渔民却不想放过这个小岛。”船长说着,带我来到岛的另一面。海湾的浅滩都被厚厚的贝壳遗骸覆盖……船长叹了口气说:“这都是食客留下的……现在这里的海鲜已经绝迹,甚至海鸥都不来了。你一定想知道那些墓碑,那是用我的船一块一块运来的……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他说着又带我绕过贝壳遗骸湾,来到另一面岛岸……突然,我被那场景惊得目瞪口呆。

“这回,你害怕了?这些人类垃圾,就这么被一船又一船的运到这,填埋,埋不下的就顺势一倒。”船长仰起头看那灰蒙蒙的天,此时此刻他的心似乎也被蒙上霾,他又叹了一口气说:“当地人是有当地风俗的,对墓地比较尊重,不管是谁的坟墓,他们都敬而远之……于是我在这里立下这些空碑,并且给每块石碑取名,甚至还有我的一块墓碑……”他忽然转身问我:“要不要也给你立一块?就刻上‘一别如雨’。”

“嗯!真不错的主意。”我心情凝重的问:“那之后,没人再敢来这倾倒垃圾了对吗,那之后再没人来这里糟蹋了,对吗?”

船长点点头:“十年了,不知那些风俗还能存在多久……”

“是啊,观念变了,一切都会改变,垃圾是否还会重归?这里是否还会变成海鲜的坟场!”我心想。

我们都陷入沉思之中。是的,离岛上的垃圾,就像偌大海洋躯体上的脓疮,治疗,还需要更长的时间。

当我们回程,天空渐渐明朗,可我的心却一直郁郁寡欢,不久一场更大的劫难发生了。

十五那天,潮汐疯涌,海浪极高。担心这鬼天气破坏了船长的家,我决定冒险去看望船长。走了近一半的路途,忽然听见马达声声、机器轰鸣,那些黑松林不见了,还有很多的卡车卷起尘土和风沙,狂飙在新辟的土路上,圆滚滚的松木带着满头的青发躺在车厢里,松叶垂向车尾,把地面划出深深的痕迹,仿佛在奋笔疾书:还我生命,还我自由……

我气喘吁吁跑到船长的驻地,然而那儿已经荒芜的片甲不剩,森林没了,木房没了,“战船”没了,船长也消失了,只有那把斑驳的船桨立在那……船长去哪了?他不会躺在自己刻的石碑下吧?他不会把自己丢给大海吧,因为黑松林就是他的命。

那天我雇渔船去了小岛,找遍海岛也没有寻到船长,他甚至没给我打一个电话,没留下只言片语……船长的消失,让我倍感失望……海子曾面对呜咽的河流说:你为什么远去,前面的日子空寂无声……对我而言也是这样。

又过了几年,怀着失落的心情,我开始收拾行囊准备离开傩海湾,忽然接到一封天外来信留住了我的脚步。

信上说:尊敬的‘一别如雨’先生,恐怕你不知道我是谁,但有一点,你不会忘了“战船”和“船桨”……对,我不是船长,我是船长的儿子。多年前我的父亲离家出走,因为他得了癌症,他说不想给家庭带去灾难……后来的事你是知道的,他眼睁睁看着黑松林被毁于一旦,却束手无策。他曾给我写信说,是那片黑松林燃起了他对生命的热爱,他完全可以做到抗癌成功……后来他找到当地政府,投诉违章建筑。关于那片黑松林和建立在尸骨未寒的林场上的建筑群,父亲拍着胸脯说:“你们还想糟蹋海洋,看看离岛被你们糟蹋成什么样了,可能还有更多的岛屿,都被沦为垃圾场……我再也不愿看到这样的结局,你们杀了我吧!”此后,父亲就失去了音讯,他留给我最后一个电话说:请转告‘一别如雨’先生,我要说的话,都留在“船桨”里。

可当我再走过那片沙海路,来到船长曾驻足的海滩,却没有找到那个彩色的船桨。我走遍附近的村落问询船桨的下落,有个少年告诉我,他的邻居曾在海边拾到一个五颜六色的船桨,后来被他拿回家给他的鸽子群当旗杆了……不过,他们搬家了,不知旗杆还在不在。我寻音而去,但为时已晚,那个船桨被当做烧火柴早已灰飞烟灭。

那几天我苦思冥想,时代的进步,就像海潮般汹涌,可为什么我们非要用惨痛的代价来加速前进的脚步。

我怀着壮志未酬身先死的决心,实名给当地政府写了信,反应海污染状况,还特别提供了离岛的现状……当然我还是要背起行囊,继续我的旅程。对于石沉大海的消息,我不抱希望。然而来自邮箱的一封回复信,豁然让我心花怒放。信中表达对我的感谢,同时阐述当地政府早在五年前就开始治理整顿傩海湾的环境污染,也拆除了违章建筑,还给大海一份洁净,还给海岸一片绿洲。

五年前,正是船长离开的那一年。我不相信,再次放下行囊,当我要雇船,想去离岛看个究竟的时候,有人告诉我,离岛已经通游轮了,就在船长住过的那个码头起航。船长的码头早已脱去了焦黑,焕然一新。我跳上游轮直奔离岛。海面没有雾昭,清澈的海水,碧蓝的天空,明媚的阳光……离岛简直成了旅游胜地,游轮停靠在新建的码头旁,还有很多花草树木围绕着那些灰色的墓碑,人们窃窃私语,流连忘返,早已打破了陈规旧俗。有人在船长的墓前献花……还有人站在干净的海岸边上向天空抛洒食物,原来海鸥成群结队的聚集在岛上,等待天外美食。垃圾没了,贝壳遗骸也不见了,露出海面的乳白色沙滩,就像莫奈的日出印象,交融着人与海的温暖故事……

我坐在船长的墓碑前,我知道船长想说什么,也许就是他留在船桨里的话:一个人若生活得诚实,他一定是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了(索罗)……无意间我看到了“一别如雨”的墓碑,原来我一直在船长身旁,离船长很近,很近。想来,在那遥远的地方,大仁大智的人。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些大仁大智者大都喜亲近自然,何况在这美好的生活里,无论如何你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心灵家园,而那些坚守阵地的英雄们或智慧者,正无一例外的选择了自然,并用生命深深地爱护自然,把美好的自然分享给我们以及我们的千秋万代……


图文/黛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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