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旦与坤儿

 黑旦与坤儿

陆登光

       黑旦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想想这年头，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能有啥出息的？在村里，还有几个后生像他那样？可黑旦还是那么心甘情愿。一年到头，总也见他老老实实地喂养着他家那头牛，起早摸黑地忙着田地里的活。除此之外，他似乎就没有一些非份之想了。

没有一些非份之想的黑旦，心里却暗暗恋着坤儿。

坤儿是村里最俊的女子，那身材，那脸蛋，就像画上画的，要多俊有多俊，就是家里穷。这穷来自她的爹。她爹已经病了好几年，花了无数的钱，把一个家全花穷了。家一穷，坤儿的俊就像是市场上卖剩的瓜儿，有些掉价了。

可黑旦不这么看。黑旦想，家穷，这不是坤儿的错。因此，他还是喜欢坤儿，还是暗暗地恋着坤儿，恋得心里怪难受的。

一天，黑旦难受得实在憋不住了，就去找坤儿，就对坤儿说，坤儿呵，我喜欢你!老早老早，你就在我的心里生了根了，拔也拔不掉了，你就嫁给我吧!

坤儿没有想到，黑旦会这么对她说话，但黑旦既然这么说了，她就得好好想想。想了三天三夜，坤儿觉得自己一些都不喜欢黑旦，虽然黑旦是一个勤快的人，是个老实人，长相也不错，但她一些都喜欢不起来，她不愿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于是她就很坦率地对黑旦说，黑旦，我不能答应你，因为我真的不喜欢你，你还是找别人去吧。

但黑旦没有去找别人，他还是要找坤儿，他真的喜欢坤儿。

后来黑旦就去找坤儿的爹妈。坤儿的爹妈对黑旦说，你容我们商量商量吧。商量的结果，是坤儿的爹妈终于同意了这门亲事。爹说，坤儿呀，你也大了，女大当嫁，我虽然有病在身，但你也不能老守着我，你就答应人家黑旦吧。妈说，坤儿呀，人家黑旦是个老实人，心眼也好，嫁这样的人不会亏待你。再说，人家黑旦常借钱给咱，咱还欠着人家一份情呢。坤儿听了爹妈的话，又想了三天三夜，虽然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但最后还是点头默认了。

于是坤儿便嫁了黑旦，黑旦终于如愿似偿了。

娶了村里这么一个俊女子，黑旦觉得自己真是幸福死了。想想这辈子，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妻子陪伴着过日子，这还不幸福吗?这幸福真是无人可比了。

于是黑旦便一心一意地爱着坤儿，爱得就像俗话说的，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中怕飞了。于是重活累活总是自己去干，总也不让坤儿沾边。出门进门脸上总是挂着笑，总也不愿惹起坤儿半些不高兴。黑旦想，坤儿是我的心肝宝贝呢，我要好好养着她护着她呢。

坤儿看着黑旦这样待她，心里也挺激动的，毕竟人心是肉做的，不是木石做的。想想这辈子，有这么一个男人深深爱着，自己还图啥?但不知为什么，她对黑旦就是喜欢不起来。人就是这么怪，心里不喜欢的人，就是不喜欢，无论他对你多么好，就是喜欢不起来，也许这就是人们说的缘分吧。坤儿想，这辈子，我和黑旦是不是没有这个缘分呢?

不管有没有缘分，黑旦还是那么爱着坤儿。这么俊的女子，不爱才傻呢。黑旦不傻，因此黑旦爱坤儿爱得更加深情。见坤儿闷闷不乐的样子，黑旦就逗她乐，可怎么逗，坤儿都乐不起来。坤儿到底怎么啦？黑旦迷惑了。迷惑了的黑旦于是就想知道坤儿心里到底都想些啥，可黑旦不是坤儿肚里的虫儿，黑旦什么也不知道。

但渐渐地，他还是知道了，那是从一些小事上知道的，知道坤儿心里想的，和自己想的，有很多的不一样。

就说说这些不一样吧。

黑旦种着三亩水田，五亩旱地，水田种水稻，旱地种红薯，季季如此，年年如此。坤儿对他说，你不看看人家，旱地上种反季节瓜菜，赚的钱不知比种红薯多多少倍，可你为啥还是年年种红薯？黑旦说，种反季节瓜菜本钱高哩，若是遇上灾年，可就亏惨了，不比种红薯保险。坤儿说，你看看现在村里还有几户人家养耕牛，费时又费力，就你死脑筋。黑旦说，我才不觉得费时费力呢。庄户人不养耕牛，算什么庄户人？只有懒人才不养牛。不养牛，我这身力气往哪使？我才不愿去顾那“铁牛”呢。我有钱没处使呀？我为啥要去赶那个时髦？坤儿说，你总也不看看人家，都去做生意，跑运输，过得风风光光的，连地也不种了？黑旦说，还是在家心里踏实呢。外面风风雨雨的，不安宁，你不怕，我还怕呢。坤儿说不过他，只好不说了，但心里总是闷闷的，一些都乐不起来。

一天晚上，村里一位要好的姐妹，来找坤儿去跳舞。村里最近开了一个露天舞场，村里的年轻人一到晚上就往那儿赶，唱歌跳舞，热火着呢。坤儿小时候就喜欢跳舞，老早就想去了，只是每天忙得很晚，总也去不了。今晚正好没事，于是便答应那位姐妹一起去跳舞。可黑旦不高兴。黑旦说，跳啥舞呵，那是人家姑娘家的事。坤儿说，我还不老呵。黑旦说你是不老，但你是嫁了人的人了，就不怕人家笑话?坤儿说嫁了人怎么啦？谁说嫁了人就不能去跳舞了？看看人家城里人，那么老了还跳呢。黑旦说，人家是人家，咱不能学人家。跳啥屁舞呵，一男一女搂搂抱抱的，成啥样子？坤儿说你也去呀，我和你搂搂抱抱的，怕谁笑话？你怎么老呆在家里？你怎么总也不去见见世面？黑旦有些生气了。黑旦说我就是不准你去跳舞，我就是不准你去和别人搂搂抱抱。可那天晚上，黑旦到底拗不过坤儿，坤儿还是跟着那位姐妹去跳舞了，并且跳得很开心。

又有一天，就是晚饭过后的那一刻，一位姐妹又来找坤儿，说深圳那边有老板过来招工，工种不错，待遇也不低，问坤儿去不去？坤儿说去呀，我早就想去了，到外面打工，说什么也比在家种田强。可是黑旦不同意。黑旦说你去打工，我一个人在家，还成什么家？坤儿说你也去呀，我们还年轻，有的是力气，还怕挣不到钱？你早就该去了。你不想想，种那几亩地，除去种子化肥农药，还能赚几个？你不看看人家，打了几年工，就挣回一座楼，你不眼馋人家，我还眼馋人家呢。可任坤儿怎么说，黑旦就是一声不吭。坤儿终于忍不住了，就故意气他，就对黑旦说，你不同意，咱就离吧，我要去打工，我要去挣钱!

一看到坤儿来了气，一听说坤儿要离婚，黑旦心就软了。想想坤儿是多俊的一个女子呵，就是打出广告也没处找。想想坤儿是个多勤快的人，任是什么活儿，都干得那么干净利索，让你一百个放心。他能与这样的好女子离了吗？不能。与她离了，他会后悔一辈子的。但他也不能让她去打工，她这一去，恐怕就再也不回这个家了。可他也不愿意跟着他去。他不愿离开这个熟悉的村子，不愿离开这块祖辈耕种的土地。离开了这片土地，他就觉得心虚，觉得无所适从。黑旦心里苦着呢。

坤儿心里也苦，也难受。本来一说离婚，只是气头上的话，可话一出口，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收不回来了，干脆就想开了。想想与黑旦婚后的日子，总是吵吵闹闹的时候多，和和睦睦的时候少，两人的心总拢不到一块。如此这般，这往后的路还长着呢，这日子还怎么过？与其这么过，还不如真的离了好，眼见不到耳听不到，两人都心静。这么想了好多天，坤儿于是铁了心要离。坤儿说，黑旦呀，我们还是离了吧。离了，对我，对你，都好。好在我们还年轻，也还没有孩子，离了也没什么牵挂。

顿了顿，坤儿又说，黑旦，我知道，你是好人，是个老实人。我不嫌你什么。我只是觉得，我们在一起，两颗心总也拧不到一块，活得大累了，太没意思了。人不能这么活着。不能有吃有穿，就算活得好，还应该有些什么吧。

坤儿还说了好多好多，说的都是心窝里的话，句句说得真诚。说完就看着黑旦，她想黑旦会朝她发火呢，会朝她大骂呢，她知道老实人发起火来，就像天打雷似的，令人心怵，她准备承受着这一切。

但黑旦没有这样。黑旦只是把头埋着，几乎埋到他的胸窝里了，好久好久，都没有说一句话，显得很痛苦。可后来，黑旦还是开口了。黑旦说，坤儿，离就离吧。我知道，我这个土窝， 留不住你这只金凤凰。我知道，有些东西，本不属于我，我将得不到。但请你相信，坤儿呵，我永远爱着你，永远!

坤儿真的就与黑旦离婚了。

离了婚的坤儿，于是便跟着村里的几个姐妹到深圳打工。深圳是一个大城市，五花八门的工种都有。她先是在一家玩具厂工作，后来又转到一家服装厂。每月的工资不算高，但说什么也比在家好。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她看到了许多以前看不到的东西，学到了许多以前学不到的知识，她的眼界变得开阔了，她觉得自己过得很充实。就是常常想家。毕竟家里还有生病的爹，还有整日操劳的妈，还有正在上学的弟弟。一想起家就往家里寄钱，好像这样才能消除对家的思念。有时她也想起黑旦，不知道黑旦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是否娶了女人？她觉得有些对不起黑旦，既然自己不乐意，当初为啥又要嫁给他呢？弄得他蛋打鸡飞一场空，一想起来心里就有些难受。可她真的不愿像黑旦那么活着。黑旦呀，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吧！她在心里对黑旦说。

在这个美女如云的城市里，坤儿的美自然不算什么了，但她的美是天然的，纯真的，用现时的话说，就是原生态的，没有任何做作，没有任何造假。这质朴自然的美，也许更能博得人们的赞赏。因此，无论她走到哪里，都吸引着众人的目光，多少人在心中赞美着她，多少人在默默地喜爱着她。不久，她就和一位后生好上了，并且很快就结了婚，有了一个儿子。这后生也是一位打工者，是一个大学毕业生，也是来自一个遥远的小山村。在这个本不属于他们的城市里，他们相亲相爱着，生话得很幸福。下了班，他们常常带着儿子去看电影，去逛商店，去游公园。坤儿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很满足。

要不是发生了那件事，该有多好呵!可那件事偏偏就发生了。

那是一起车祸。这起车祸夺去了坤儿丈夫的命。都说天有不测风云，都说人有旦夕祸福，说这些话无非是劝慰坤儿不要过于悲伤，可坤儿能不悲伤吗？坤儿对着苍天，哭了三天三夜，可是哭了三天三夜，也还是唤不回丈夫的命。

坤儿从此成了寡妇。

成了寡妇的坤儿，还能在这个城市生活下去吗？坤儿连想都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爹从家里打来电话，爹说女儿呀，你就回来吧。你一个女儿家，拖着一个孩子，爹不放心。爹的病全好了，爹能养活你母子俩。何况现在村里的生活，也比以前好多了，你就回来吧。

可坤儿不肯回去，坤儿说爹呀，我不能连累你们，我能养活自已。

爹说傻女儿呀，你是爹的女儿，爹不能看着你在外面受苦。

坤儿说爹呀，你们的心我领了，但我不能回去，我真的能养活自己。

爹只好叹了一声，我的女儿呀!

坤儿还是留在城市里，还是在那家工厂工作。一大早，她把儿子送进幼儿园，下午下班后再接回来。她活得很苦很累，可是不苦不累她就没法活下去了。有时她真想跑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放声大哭一场，可她还是忍住了。她知道自己只要张嘴一哭，就全垮了，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在肉体上，她得忍着。她不知道这种生活何时才是尽头，但她铁了心，无论多苦多累，她也要把儿子抚养成人，这个念头从来没有动摇过。

有时她也想回家看看，毕竟离家多年，真的很想回去看看。看看爹的病是否真的全利索了，看看妈这几年又苍老了几多，看弟弟又长高了多少，看村里的姐妹们过得还好不好?还有、还有那个黑旦，他现在怎么样了?毕竟夫妻一场，她真的希望他活得比自已好。黑旦呀，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吧!她在心里又一次对黑旦说。 ．    当然她不会想到，做梦也不会想到，就是在那个晚上，黑旦会找到她，就在她住的出租屋门口。

黑旦西装革服，眼带墨镜，手拿手机，一副城里人的打扮，一副有钱人的派头。明眼人一瞧就知道，黑旦变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变成了另一个黑旦了。

黑旦只有一样没有变：他还是爱着坤儿。

黑旦说，坤儿呀，你让我好找呵。我找了几日几夜，问了好多好多的人，走了好长好长的路，总算找到你了。说完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坤儿看到黑旦，既感到意外，又感到高兴。自从她来到这个城市里，还从来没有一个村里人来看过她，现在黑旦来了，她能不高兴吗？她把黑旦让进屋里，她对黑旦说，黑旦，谢谢你，谢谢你能来看我。看你这一身穿戴，差些让我认不出来了。这几年，你还过得好吗？

黑旦说，起初不好，现在好了。起初你一走，我就像塌了天。我想我活着还有啥意思，还不如死了吧。连一个女人都留不住，我还算什么男人？后来我静下心来，琢磨着你的话，越琢磨越觉得你说的句句在理。是的，人不能一辈子都跟土坎坷打交道，那只会穷一辈子。人也不能一辈子只呆在那个小村里，那会有啥出息呀。后来，我也学人家的样，也种反季节瓜菜，也跑运输，哪行赚钱就干哪行，几年下来，我就变了。这不，我这是运瓜菜到深圳来卖，才找到的你。 ·

坤儿说，黑旦，我祝贺你，你终于想通了，也终于成功了。

黑旦说，想当初，我要是听你一句话，也许你就不会离开我了。我真混呀!我真后悔呀!

坤儿心里有些难受。坤儿说，黑旦，你别说了，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黑旦说坤儿呀，我是好好的，可我还缺个女人啊!

坤儿一时有些呆。坤儿想，难道这么多年了，黑旦还不找个女人？他还是一个人过？

黑旦说坤儿呀，我对你说过的，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在我心里，没有人能代替你。那年你走了，但我心里还装着你，没有一时一刻不装着你。我总在想，有一天你会回来的。我就是这样一天天地盼，一年年地等。

坤儿说黑旦你真傻呀，村里有那么多好姑娘，你不该这样呀!

黑旦说坤儿，我这是傻吗?我是真的爱你。过去听人说，爱一个人时，爱得死去活来，我不相信，怎么会是死去活来呢？现在我相信了。我爱你就是爱得死去活来。

坤儿的心哆嗦了。坤儿在心里说，冤家呀冤家呀!

黑旦说，坤儿，你如今的事我全知道了，我是来告诉你，我还爱着你，你就跟我回去吧，我再也不能失去你!

坤儿说黑旦呀，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也知道你的心，可坤儿已经不是以前的坤儿了，看看我现在这样子，我能连累你吗？

黑旦说坤儿，你是怕我养不起你们母子俩吗？我告诉你，我现在已经盖起了楼房，也还有几十万元的资产和存款，你还怕啥呵？

坤儿说黑旦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是在你贫穷的时候离开你，我也不愿在你风光的时候回到你身边，如果我这么做了，我还像个人吗？黑旦说坤儿呀，你不能那么说，你不该那么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心中最清楚。黑旦说着就走上前去，紧紧抱着坤儿，黑旦说坤儿呀，你就跟我回去吧，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你了!

坤儿说黑旦呀，你啥也别说了。你还是走吧，走吧。说完就从黑旦的怀抱里挣脱开来。

黑旦呆呆地望着坤儿。黑旦的眼眶里开始有了些泪水。

后来黑旦就走了。黑旦说，坤儿，我还会来找你的。我再说一遍，我永远爱你，你永远是我的坤儿。

坤儿望着黑旦走去的背影，泪水便哗哗地流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