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村庄的人

陆登光

那日午后，听得一阵唢呐响，村里的人对我说，又一个离开村庄的人回来了。这个人离开村庄已经几十年。刚离去时，他还是一个少年，现在，他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每年都有一两个像他这样的人回到村庄，他们已经静静地躺在村庄的黄土之中，不再醒来。不再醒来也好，他们在外面漂泊了一辈子，劳作了一辈子，是该闲下来好好歇歇了。头枕着村庄的山水，有那么多的花草夜夜与之相伴，有那么多的鸟儿日日为之歌唱，想必他们会睡得很安稳的。

另有一些人，还没等到这最后时刻的到来，先就回来了，仍旧回到他们旧时的庭院里，继续与土墙为伍，与鸡鸭为伍。他们也都老了，须发全白，老态龙钟，用他们自己的话说，黄土都埋到脖子上了，只等时候一到，也会一个个走的，是该回到村庄的时候了。

“回来好！回来好啊！”

在村里，我常常看到这样的老人，也常常听到这样的感叹声。比如村西头的赵大爷，十二岁那年，父母双亡，他捧起一只讨饭碗，捡起一根打狗棍，就浪迹他乡，一去五十年。五十年啊，他还惦记着村庄，他还是回到了村庄。又如村东头的王大爷，当年身不由已，被迫离乡，先当苦力后扛枪，枪林弹雨十几年，为着一个目标，为着一个理想。而当目标和理想实现时，他却成了半残。半残的人不愿在城里坐享清福，半残的人执意回到村庄。还有那位读书人，自小勤学苦读，一路读到大学，后来立了业成了家，有宽敞的楼房居住，有贤惠孝顺的妻儿陪伴左右，老了，却仍对儿子说：“我先回吧，到时，你也会回来的。”

回来就回来吧！几十年了，你再也看不到村庄的花儿草木，沟儿田畔，你就回来看看吧。你和你的祖辈们，曾经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生存劳作，说不尽的酸甜苦辣，伴随着地里的庄稼一起生长，年年月月，月月年年。 一片草叶，一声鸟叫，都能唤起你最深情的回忆，都能令你激动得热泪盈眶，你怎不回来看看？

看看吧，虽然村庄已不是旧时的模样，虽然你看到的大多是一张张陌生的脸。走了几十年，或许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还要回到村庄看看？离得那么远，还怎么回去？离得那么久，村庄里还能有几个亲人？还回去做什么？可是突然有一天，村庄便在你的梦中出现了，它就像那条跟随你多年的老狗，只朝你轻轻叫唤几声，就令你的心儿碎了，泪儿流了，于是你不由地又回到了它的身边。

看看吧！看看那些新栽的树，看看那些新盖的房，看看那条新修的路……这一切似乎都有些陌生，却又似曾相识，因为这一切都曾在你的梦中出现过，是你对村庄最深情的期盼和祝福。

记得当年离开村庄时，你的心里是空空落落的。一去上千里，一去几十年，茫茫世界，风雨人生，你把太多的汗水流在异地，你把太多的泪水洒在异乡，你曾有过多少深情的期待，你曾有过多少不眠的夜晚。只有现在回到村庄，你的心儿才是踏实的，你的魂儿才是安稳的。你注定永远是村庄的儿子，你注定永远离不开村庄。

从早上到晌午，从村前走到村后，又从村东走到村西，你把村庄大大小小的一切全看过了，可你还是看不够。你怎么能看得够呢？村庄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美丽，那么亲切，都会令你百看不厌的。可你毕竟老啦！看你步履艰难的样子，你可是累了吧？累了你就在草地上歇歇。村庄的草地是柔软的、洁净的，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不像城里的草坪，总被什么东西污染过，坐着也让人不放心，你就在这草地上好好睡一觉吧。反正现在日子好过了，反正儿女们已经长大，你也不用再操心什么，忙碌什么了。

晚上若是睡不着时，你尽可坐到庭院里，看看头顶上的那一轮明月，听听从不远处的大田里传来的蛙鼓声，或者就坐在牛棚边，与牛拉拉话。月亮还是儿时的月亮，它高挂在村庄的上空，以它的明亮和温柔，拥抱着沉沉入睡的村庄。月亮永远与村庄在一起，有了月亮的村庄才更像一个村庄。而牛呢？牛也是村庄的一部分。没有牛的村庄，能算是一个完整的村庄吗？记得小时候，你就喜欢牛。现在老了，也喜欢牛，喜欢坐在牛棚边听牛亲切的反刍声。更喜欢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与牛拉拉话。老牛老牛，我们都是在村庄里长大的，我们都是村庄的儿子。多少年过去了，我们都老了，老不中用了，什么都干不了了，就只有说话的份儿啦。想这今生今世，什么样的活儿我们没有干过？什么样的风雨我们没有受过？可是干过了，受过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像现在这样，每天牵着孙儿的手，这家走走，那家聊聊，或者就蹲在墙根下，晒晒太阳。活了一辈子，也没活出个人样来，真是愧对村庄哪。不过，咱也总算到这世上走了一遭儿，人该干的事儿咱都干了，人不该干的事儿咱一件也没有干，想来也算心安。现在老了，还能怎么样？还想怎么样？不想了，不能想了，就守着这村庄，慢慢打发这最后的时光吧。

把村庄的天全看了个够，把村庄的地全走了个遍，再把自己一生的路全琢磨了个透，心里便也就明白了，也许当年离开村庄是对的，而现在回到村庄也是对的。村庄原本就是一个圆，你原本就是这圆上的一个点，你自以为离开村庄越远，其实你离村庄越近，绕了一个圈，你最终还是回到原来的那个点上，因为村庄才是你灵魂和肉体上真正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