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登光
一
发现玲子失踪是在那天傍晚。
那时太阳都快落山了,西天上却还布满着五彩缤纷的云,它们互相交织在一起,不时地变幻着各种形状:有时像一匹马,有时像一头牛,有时又像一群羊。有了马牛羊的天空真好看,却又有些莫测渺茫。
玲子妈便是在这时候回到家里的,她背上背着一捆猪草,脚步刚迈进院子就喊玲子,但连喊几声,也没有听到玲子的一丝动静。她想这妮子怕是现在还睡不醒呢,于是她把背上的猪草放下,就走进屋里,但屋子空空的,不见玲子。那时她就想玲子大概干什么去了吧,但直到天黑净了,也不见玲子归来。玲子妈这时便有些急了,也顾不上吃口饭,就赶紧去找。先是到亲戚家里,然后到玲子在村里的那些姐妹家里,挨家挨户地找,但也没有见到玲子的踪影。
玲子上哪去了呢?
玲子是前几天才从城里回来的。玲子一回到家里倒头就睡,像是干了一场力气活,非常疲倦了似的,一连几天都这样。即便是妈叫她吃饭,她也懒得起身,只对妈说,妈我想睡,你就让我好好睡几天吧。没想到天天睡在家里的玲子,突然就不见了。
玲子失踪的消息第二天便在村里传开了,人们纷纷猜测着玲子的去向。有人说,玲子怕又到城里打工去了呢。这当然是有可能的,因为她本来就是在城里打工的嘛。但是,若是她又到城里去,也该告诉妈一声,也该把那只拉杆行李箱一起带走,但那只行李箱现在还放在家里,还放在她的床头。有人说,玲子会不会到村外找什么人,或者干什么事了呢?但如若这样,也该回来了,难道她就不怕家里人着急?又有人说,怕是出什么意外了吧?但果真这样,也会有一些蛛丝马迹的,怎么就没有呢?
二
在村里,玲子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子。一副好看的身材,一张秀气的脸,能不叫人喜欢吗?
村里人也都知道,贵子自小就与玲子好。贵子家与玲子家相隔不远,俩人小时候常在一起玩,捉迷藏啦,玩泥巴啦,跳房子啦,算是青梅竹马。上小学时,又是同桌。那时村里还没有电,但学校还是规定每天去晚修,去时都要带上自家的小油灯。记得那时,贵子总是早早地吃过晚饭,拎起小油灯,叫上玲子,同去同回,亲密得很。那时还小,两小无猜,并不懂得爱不爱的,只觉得两人在一起很开心、很幸福。后来长大了,还是那么好。贵子至今还记得一些事,记得村后那条江发大水的日子:浩浩荡荡的洪水退去后,广阔的沙滩上,这里那里,便留下了一个一个的小水洼,那些来不及随着江水游走的鱼儿,就被搁在水洼里,贵子便在这水洼里捉鱼。贵子手脚麻利,那些鱼儿总是逃不出他的手。贵子每捉到一条鱼,就朝站在水洼边上的玲子抛去,那鱼儿在地上蹦蹦跳跳着,玲子往往费好大的劲也抓不住它,弄得手上脸上都溅满了水珠和沙土,玲子忍不住就咯咯地笑起来,玲子笑起来的样子更动人更可爱。那时两人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明白,彼此都深深地爱恋着,以后再也不能分开了。谁也想不到,贵子后来还是娶了桂丫。事实证明,有些事儿是由不得你去想的,想也是白想,就像你想明天准会出大太阳,可是它偏偏就下一场雷阵雨,你想得再多顶个屁用?
三
那天玲子从车上下来时,是方水花最先看到的。方水花是快乐食店的老板娘。快乐食店就坐落在村前的街口上,从县城开来的客车,就停靠在那里。玲子身穿一条碎花连衣裙,头戴一顶白色遮阳帽,无论穿着举止,都像个城里人,都与以前大不相同了,但方水花还是一眼就把她看出来。方水花与玲子是近邻。玲子在家时,常与她来往,她比玲子大,玲子就叫她水花姐,她对玲子是熟悉的。但自从她出嫁后,玲子也到城里打工,彼此就很少见面了。
方水花嫁的是村里的刘大左。刘大左的爷爷,还有他的爹,都是一些被村里人称之为“不务正业”的人,虽说家在农村,却几乎都不事农活。就说他现在的几个叔叔和兄弟吧,也都是做生意的做生意,跑运输的跑运输,没有几个做农活的。有的长期流窜在外,也不知干着什么勾当,却也比村里人吃得好穿得好。刘大左早几年就丢掉农活了,那几亩责任地也转包给了别人,只开这家食店,做吃食生意。也招赌,在店堂后院盖了几间小平房,每间房里都装上空调,摆上麻将桌,专收场资。那些吆喝声,哗哗的麻将声,日夜响个不断。
方水花原先也是一个清纯女子,从来没有沾过赌,但自从嫁了刘大左后,整日面对麻将桌,耳闻目染,渐渐地,也就懂得了门道。店里没有客人时,她也会像刘大左那样,一屁股坐到麻将桌前,搓上几把。赢了,自然是欢喜不尽的。输了,就在心里骂自己:“妈个×,真是嫁鸡像鸡,嫁狗像狗,嫁了个刘大左,我他妈的就真的成了鸡狗了。”
方水花也是上过学的,在初中时,还与玲子同过班。玲子学习成绩好,她就不行,后来两人都辍学了。玲子是因为穷,家里供不起,她是因为学习成绩差,跟不上。因此,两人虽不同病,却也相怜。自从那天见到玲子从城里回来,她就想找个空儿去见玲子,与玲子聊聊身边事,叙叙姐妹情。她万万没有想到,玲子回村里几天就不见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因为是邻居,方水花多少也听到一些关于玲子在城里的事。听说玲子初到城里时,也是在一家茶店给人家端茶端水的,后来不知为什么,就到了一家按摩院。按摩院是个什么去处,这连傻子都知道。方水花就是想不通,玲子这么个聪明的人儿,怎么就去了这种地方。这种地方能去的吗?打死也是不能的。那些臭男人吃饱了憋的,能把你当人看待?听说有一次,有一个大盖帽的要了玲子,不但不给钱,还威胁说,再闹,就把你扣到所里去。一想起这些事,方水花心里就不知是啥滋味。她同情玲子,又有些生玲子的气,心想玲子你做什么不行啊,为啥非去干这种事呢?
晚上躺在床上时,方水花还是想着玲子。她想起有一次到城里,恰好就在街上遇见了玲子,玲子非拉她到一家食店吃饭不可。她知道玲子挣个钱不容易,硬是不肯,但玲子说,水花姐,你若不从,就是看不起玲子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方水花还能不依了她?
“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这怎么可能呢?”方水花喃喃地说。
此时刘大左已像一只乌龟趴到方水花身上。刘大左说:“怎么不可能?你不见后邻的王大顺,几年前就不见了,到现在连个音信儿都没有。这个世界太乱了,什么事儿都会有。”
方水花说:“这没法比的,王大顺那是在金矿上,玲子她是在村里。”
刘大左说:“矿上村里全是一个样的,这世界全是一个样的。”
方水花被刘大左摸得有些不耐烦,啪地推开刘大左的手,说:“我怎么老觉得玲子没有走远,就在村里?”
刘大左有些不快地说:“你想也是白想。玲子究竟去了哪里?是死是活?只有天知道。”
方水花不说话了,心想刘大左说的话也许是对的。
四
贵子一想起玲子,心里就痛得要死。他整天开着那辆汽车东奔西跑的,给人家运这运那,脑子里却时时想着玲子,好几次竟走了神,差些把车开进路沟里。这是一部崭新的东风牌大卡车,是贷了镇上信用社的款买的。起初人家不愿贷,是桂丫舅舅帮的忙才贷上的。桂丫舅舅把贷款的各项手续办妥后,才对贵子爹说,桂丫她想贵子呢。贵子爹一听心里便什么都明白了。
自从玲子失踪后,贵子晚上睡觉时,常常就梦见玲子站在床前,冷眼看着他,却没有说一句话。他想对玲子说些什么,玲子却转身走了,只把一个冷冰冰的背影留给他。
这天夜里,贵子又梦见玲子,玲子这次却开口对他说话了。玲子说,贵子,我这是最后一次来看你,以后,我再也不来了。说完就要走,贵子赶紧抓住她的手,抓得紧紧的,说玲子你不能走、不能走啊!
躺在他身边的桂丫手被他抓得生痛,一时就醒过来了,脱口就骂道:“你发什么神经,梦里还玲子玲子地喊?你想玲子,你随她死去呀!”
贵子一时就有些尿急——贵子每次听到桂丫的骂声就有些尿急,却始终尿不出来。
贵子和桂丫结婚后,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争吵,一吵起来,桂丫就说去找舅舅评理。桂丫的舅舅在镇上当副镇长,桂丫总拿他来压贵子。
桂丫的爹是一个屠夫,姓伍,绰号叫伍大刀,长得满身横肉,一张大嘴,平时总是黑煞着脸,很少见他言笑,但一笑起来,嘴巴便裂到耳根去了。前不久,伍大刀和胡大旺在刘大左的赌房里打牌,也不知为什么,两人便动手打起来。伍大刀真不愧是一个屠夫,整天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不知有多少畜生死在他的手上,那把屠刀自然也被他操持得熟练无比。但他这次对付胡大旺,并不用刀,只用他的牙齿咬,一咬,就把胡大旺的半边耳朵咬下来了,就像当年拳击场上的泰森一样。咬下来的半只耳朵,还是血淋淋的,就被他“嗖”的一声丢到街上,立即就引来几条狗。狗们围着这半只耳朵,转了又转,闻了又闻,却不敢叨啃,反而惶惶地四处逃散。狗们不是不想吃这半只耳朵,而是怕咬下这半只耳朵的家伙,怕是那家伙投下的诱饵。
一个是当副镇长的舅舅,一个是土匪一样的爹,这两样加在一起,压得贵子头都抬不起来。面对桂丫种种的凶蛮无理,贵子一脸无奈,只好忍气吞声。
可贵子还是想着玲子。贵子不可能不想玲子。
贵子常想起那盏灯。那盏他与玲子共同用过的小油灯,至今仍被他珍藏着,有时会拿出来摸一摸,看一看。贵子也常想起那些小水洼,那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鱼,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幸福的日子里,看到玲子那张秀气可爱的脸,听到玲子咯咯的笑声。
贵子心中当然也有恨。他恨他的爹,仅仅是因为想得到一笔贷款,就去讨好去哀求桂丫舅舅,应承他的话,逼着他娶桂丫。贵子当然也恨自己,恨自己太软弱太无能,一切都听爹的,连婚姻大事也不能自已做主。
贵子有时也会想,那时自己要是坚强些,不听爹的话,甚至与玲子私奔,也就不会有现在这个结果了。听说玲子是在他结婚的那天进城打工的。那天,他正披红挂绿迎娶桂丫,不可能看到玲子远去的身影,但他能想象得出,玲子是一路流着泪水离开的。
五
胡大旺就是玲子的爹。
胡大旺是在玲子失踪后的第二天才从刘大左的赌房里回到家的。
胡大旺已经赌了几天几夜,因不分输赢,便赖着不走。方水花劝他说:“玲子不见了,你快回家吧。”胡大旺却一边抓牌一边说:“不见就不见了,她还能到哪里去?”方水花听到这话心里便有些不好受,继而便有些发火了。方水花发起火来可就不管你大小了,她指着胡大旺骂道:“胡大旺你还是人不是人?”胡大旺被她骂得浑身不自在,只好离开赌房,回家去了.
胡大旺是一个赌鬼,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这个赌鬼,一坐到麻将桌上,便把什么都忘了——老婆,孩子,还有那个家。其实,那家已不能算家,屋里空空如也,那些值钱的东西都被他卖掉赌光了,连嵌在墙里的那个花梨木做的窗子,也被他扒拉出来,抵了赌债。
玲子在家时,常劝胡大旺:“爹呀,女儿求你了,往后可别再赌了。”但胡大旺却把这话当耳边风。只有一次,胡大旺喝得大醉,像是突然醒悟了似的,流着泪对玲子说:“玲子,爹也知道这赌不是好事儿,十个赌仔九个空啊。一赌起来,输也是输,赢了,又大吃大喝,也是输。可爹就是改不掉。爹也想过要改掉,可是不行啊,就像那些吸毒的,你能叫他戒掉毒瘾吗?戒不掉的,说戒掉那是骗人的。你就愿谅爹吧,就算没有这个爹吧。”玲子望着这个可气可恨又可怜的爹,一时竟呜呜地大哭起来。
其实,玲子不光是哭这个爹,主要是哭她那个可怜的妈。
玲子妈是天下最可怜的人,村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她每天起早贪黑,忙里忙外,却常遭胡大旺打骂——胡大旺在外面赌输了,回家就拿她出气,但她从来没有同胡大旺顶过嘴,有苦就往肚里咽,有泪就往心里流,即使被打得遍体磷伤,也从来没有向谁道一声。玲子在城里打工,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妈。弟弟在城里上学——弟弟的学费伙食费全由她供给,爹整天在外面赌,家里就妈一个人,孤单寂寞且不说,若是遇上个头痛脑热的,妈可怎么办?
有一次,玲子从城里回来,见妈的左肘软歪歪的,一问,才知道妈是给人家打工时摔断的,因没钱到医院接骨,只好用草药胡乱医治,结果断骨没接上,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玲子忍着泪,当天就把妈送到县城医院。医生给妈检查后,惋惜地摇了摇头,说,太晚啦,太晚啦,我这里是没办法啦。你们还是到省城的医院去吧,他们也许会有办法的,能把这断骨再接上,但那是要花大钱的,你们可要准备好啦。玲子妈听了医生的话,在心里说,小钱我还花不起,还大钱呢。但她没把这话说出来,只对医生说,咱不治啦。说完就要回家,任玲子怎么说也不行。其实玲子也没有多少钱,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从此,玲子妈的左肘就成了两截儿的,左手是不能干活了,但右手干起活来,左肘的那截断骨便随着晃来晃去的,很不方便,她就找来两块木板,干活时就把那截断骨绑在木板上,让人看了心里总是酸酸的……
因为赌了几天几夜,胡大旺回到家里时,霎时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就瘪了。他再也支持不住自己,一头栽倒在床上,便死猪一般睡过去。
夜很快就降临了,玲子妈勉强吃了几口饭,又坐在灯下苦苦地等待,她总觉得玲子会是什么时候就回来的,她得等着。有猫儿踏过屋顶,脚步轻轻的,但还是被她听到了,以为是人的脚步声,急忙走到院里,但她失望了,院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地冷冷的月光。
六
玲子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几天来方水花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这会儿天亮了,方水花一边扫着店门前的落叶,一边还在想这个问题。
街上已有人来车往。方水花扫完地上的落叶,抬起头来,就见贵子开着汽车过来了。方水花突然想起什么,朝贵子挥挥手,贵子就像遇上了交警一般,立时就把车子停住了。
方水花凑到车窗前,对贵子说:“贵子,你真的不管玲子了?”
贵子说:“水花姐,我比谁都急,我天天都在找她。昨天,我又到市里的电视台登了启事,你说我还该怎么办?”
方水花本来是想朝贵子发一通火的,但见他这么说,那火气便消了一大半。其实,她心里也明白,贵子心里还是装着玲子的。于是,她就挥挥手,贵子便把车开走了。
方水花走进店里,见已有了客人,便开始忙碌起来。别看这是家小店,有时客人多了,还真有些应付不过来。为此,刘大左说要顾请一个姑娘来帮忙,但都被方水花拒绝了。方水花看多了那些当老板的,包括像刘大左这样的小老板,把人家姑娘顾来,不多久就变着法儿睡到人家姑娘床上去了。方水花宁愿自己辛苦些,也不给刘大左这个机会。
晌午过后,看看客人少了,方水花向刘大左招呼一声,便砍了半边鸡肉,丢进菜篮里,随即提起来,径直往玲子家去。
方水花一到玲子家,就见玲子妈像一只木鸡似的,呆坐在院子里,眼睛肿肿的,但已没有泪,似乎眼里的泪水已流尽。比起前几天来,玲子妈更消瘦了,颧骨高高的,身子薄薄的,仿佛一阵轻风,就能把她吹走。
方水花拿出菜篮里的鸡肉,对玲子妈说:“大妈,你把这鸡肉吃了吧!我看着你把它吃完。”
玲子妈感激地看着方水花,却无心吃喝。
相继又有一些人走进来,他们也是来看望玲子妈的,有村主任,有教过玲子的小学老师,还有玲子儿时的伙伴,有男的,也有女的。
村主任说:“都十几天了,是不是该去报个警了?”
老师说:“这管用吗?”说完摇了摇头。
几个年轻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这几天,我们都分头去找玲子,可是都没有找到她。”
玲子妈说:“不用去找了。”
玲子妈的意思是:如果玲子还活着,她会回来看我的。如果她死了,我们到哪里去找她?
就不知道此时的玲子,是在世上的某个地方,还是在阴间的某个角落?但大家的心里都在说:
“玲子,若是你还在这个世界上,你可要好好地活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