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登光
吴春牙又痛了,痛的是右侧的一颗大牙。原本好好的一颗牙,不知什么时候就被虫蛀出了一个小口子,吃饭喝水时,那汤呀水呀就一个劲地流进那道口子里,痛得他直流眼泪和口水。因此,几天来,吴春门也出不了,活也干不成,坐也坐不稳,睡也睡不着,一副痛苦相。他的女人满月看在眼里,心里也怪难受的,于是就对他说:“这么痛?我看拔掉罢了。”
不用满月说,吴春也想过拔牙,听说这病牙拔掉就不痛了,可每每想到这,吴春不禁就有些犹豫起来。因为他记得小时候,也曾经闹过牙痛,一痛起来,他就滚进母亲怀里,嚷着要把牙拔掉,可每次都被母亲止住了。母亲说:“傻呀你!牙连着脑哩,你这牙一拔,就伤着头和脑了,以后不是头疼就是脑瓜子笨,你还想拔?”说得吴春再也不敢闹了。现在听女人一说,吴春不禁就想起母亲的话来,于是就对满月说:“拔牙会伤脑的,你以为我不想拔?”
满月说:“不拔,那可咋办?”
是呀,不拔,那该咋办呢?几天来,吴春药也吃了,针也吊了,但一些效果都没有,牙照样死痛。如果不把这颗病牙拔掉,怕是这痛便天天赖在他身上不走了。
满月说;“要不,我摘几个椰子来,你喝那椰水看看,听说喝了还挺管用的。”
吴春点点头,因为他想起小时候牙一痛时母亲也给他喝过椰子水。不止是椰子水,还有什么广豆根水呀,五指柑叶汤呀,他都喝过。总之,凡是人家认为能治牙痛的药,母亲都会找来给他服用。人说病急乱投医,他这是病急乱吃药,吃来吃去,居然也就吃好了,结果,竟不知吃的是哪样药好。母亲说;“管他吃的是哪样药,只要是我的儿病好了,牙不痛了,我就高兴。”那时,母亲为治好他的牙病,真的是操碎了心。可母亲现在虽然还在,但已经老了,呆了,不中用了,再也不能为他操心、为他找药了。几年前,母亲就得了呆症,变成了一个傻婆子,出门就分不出个东西南北来,连回家的路也都忘了,往往要吴春和满月到处找呀找,才把她找回家。有一次,她居然用一片芭蕉叶捧回一堆牛屎,说是捧回一盘年糕让吴春吃,嘴里还说:“春,妈给你送年糕来了。来,快趁热吃。”弄得满月一个劲地叫天,说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没法过了。就是从那时起,满月便常常埋怨母亲,说母亲拖累了自己,对母亲说话就没有好声气,有时气起,甚至骂母亲“老不死的”。当然,她这只是自个儿在背后骂,并不敢当着吴春的面。后来,吴春盖起了新房子,盖的是两层高的小楼房,满月就对吴春说:“就叫妈还住在老屋吧, 我们把院门锁好,她在院子里坐也好,走也好,睡也罢,反正不会跑到外面让我们找,我会顿顿给她送饭,你说好不好?”吴春觉得这样有些不好,咋能让母亲一个人呆在老屋呢?如若她一时有个头痛脑热的,谁个知晓?但想想这新楼房距老屋也不远,随时都能过去看看母亲。况且,母亲还是清醒的时候多,生活上基本还是能够自理的。再说,满月常和母亲拌嘴,母亲自个儿住在老屋,还少受满月的气,还能清静些。因此,吴春明知满月与母亲不和,不愿和母亲住在一起,但也只好迁就她,说:“也好,但你得按顿按时给妈送饭。”满月说;“那还用你费舌,别看我是刀子嘴,我可是真正的豆腐心,对妈好着呢。”就这样,一年前,母亲就与他们分开住了,吴春和满月住在新楼里,母亲自个儿住在老屋里。一年来,满月果真不食言,每天都按时给母亲送菜送饭,母亲一个人呆在老屋里,虽然寂寞些,但也清静多了,因此,病情似乎也比以前好了点。只是吴春因为忙,很少有空儿过去看母亲。吴春种着十几亩香蕉,还种着五六亩水田,整天忙得脚不点地,那个累呀,真的没法说,晚上一挨上枕头,就“呼噜呼噜”地打起了鼾声,真的少有空儿去看母亲。这几天因为牙痛,更无心去看母亲了。
满月见吴春点头应允,便赶紧下楼来摘椰果。院子东侧,就长着一棵椰子树,是吴春前几年栽种的,去年才结的果。树不高,满月站在凳子上,手举钩刀一砍,就把一颗椰果砍下来了,然后砍开果包,砍破果壳,倒出椰水,端到楼上,对吴春说:“喝吧,说不定喝了这椰子水真的就好了。”吴春一手捂着面颊,一手接过饭碗,慢慢地喝了一口,又喝一口,顿觉得一股清凉气就从嘴中直流进肚子里,真的好凉爽,好舒服。满月问:“咋样?”吴春说:“好喝。你忙你的,我慢慢喝。”满月嘱咐道:“你要喝完,才能见效,不要像小孩似的,喝两口就搁下了。”说完,见吴春点点头,便下楼忙别的活去了。
吴春又慢慢喝了几口椰子水,觉得疼痛似乎有些减弱了,于是站起来,慢慢走到阳台上。这时正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光景,太阳从东边斜斜地照过来,正好照在阳台上,吴春整个身子都浴在晨光里,感觉浑身上下一片暖暖的。放眼开去,村里一片片的屋顶尽收眼底,一间一间的新楼房,更是显目。才几年时间,村里便盖起了这么多的新楼房,少说也有百十来间吧,也还都建得那么新颖别致,那么富丽堂皇,这在过去是做梦都梦不到的。说到底,还是如今这社会好哩。要是在过去,连肚子都吃不饱,哪有这么好的光景?再则,还得感谢那个老肖呢。那个老肖,原本也是个受苦人哪,听说他是在“文革”时从广州城里被当作“反革命分子”被遣散到他们这个村子的。“文革”后,老肖回到了广州,后来到深圳开了一家工厂,自己当了老总,老肖是个有本事的人呢。可老肖还是个很念旧的人,又懂得知恩图报,人虽然回到了城里,心却还念着那些年村里乡亲们对他的好,还记挂着村里的那些穷乡亲,于是便动员乡亲们到深圳他的那个工厂打工,一来是乡亲们还能帮帮他,二来他也能帮帮乡亲们。于是几年下来,那些去打工的乡亲的腰包渐渐地鼓起来了,一个个都回家盖起了小楼房,乡亲们都风趣地把这小楼叫做“深圳楼”,又叫“老肖楼”,令别的村民羡慕得不得了。吴春和满月自然也是这打工队伍里的一员,也是靠到深圳打工挣回的钱才盖得起这新楼房的。可是,那些年他们已经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儿了,大的才四岁,小的只有二岁,要不是有母亲在家照料,他们哪能脱得开身,哪能到深圳挣回这么多的钱盖的楼房,做梦吧!吴春至今仍能想象得出,带着两个孩子的母亲,是多么的辛苦。早起,要给孩子穿衣喂饭;晚上,要给孩子洗澡擦身;夜里,要给孩子盖被把尿。孩子想爹妈哭了,要想出各种招儿哄着他。孩子有啥毛病了,就心焦焦地睡不安稳。听母亲说,有一天夜里,男孩突然发起高烧,母亲惊得大哭,连夜抱着孩子敲开医生的门儿,跪求医生救救孩子。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月两月,整整五年呵,母亲是受了多少的累,吃了多大的苦,直到他和满月从深圳回来后,再也不走了,母亲才清闲一些。现在,两个孩子都已长大,都到县城里上了学,一个上的是初中,一个上的是高中,再也不用母亲为他们操心了,但母亲只要是清醒时,还时常念叨他们,说我那孙子,在学校还好吗?咋不回来让奶奶看看呀。父亲走得早,是母亲一手把自己拉扯大,又一手把自己的孩子照管大的,自己真是欠母亲的太多太多了呀。吴春每每一想到这,心里就满是酸酸的,痛痛的,觉得很对不起母亲。因此,当母亲得了呆症后,吴春便带着她四处求医,希望能把她的病治好,但跑了几家医院,治疗效果都不太好。医生对他说,这种病,目前也没有什么特效药,你只能多关心她,照顾好她。就因为这样,他和满月再也不能外出打工了,只好在家里搞一些种养活。真没想到,母亲的病不能治好,这几天自己反倒患上了牙病。
吴春只在阳台上站了这么一会儿,不知咋的,牙又开始痛起来了,而且似乎比先前还要痛,痛得他紧捂面颊呀呀地叫喚不止,看来喝这椰子水也没有多大作用呢。吴春赶紧喊满月:“满月!满月!”满月闻声便咚咚咚地跑上楼来,问:“咋的啦?咋的啦?”吴春说:“满月,我真的受不了啦,这可咋办?。”满月咬咬牙说:“还能咋办?还是拔了吧。正好,这几天村里来了一个牙医。”
这几天村里确实来了一个牙医,就住在村东头的大明家,村里人都一口一口地叫他王大夫。大明家盖的也是两层高的新楼房,但大明夫妇都到城里打工去了,孩子也都带到了城里上了学,只有老父老母守在家里,屋子大都空着,于是就租借给了前来行医的这位牙医。听说,王大夫原本是城里一家大医院的牙科医生,医术挺高的,退休后,因觉得自己身体还行,又爱着老本行,于是就办了个个体行医证,到各地行医。
吴春听了满月的话,就对满月说:“好哩,我们现在就去,不然,我会痛死的。”说完,便让满月搀扶着,下得楼来,出了家门,直奔大明家。
到了大明家,进屋一看,偌大的一间诊室里,已坐满了人,有村里的,也有外村来的,人人都等着看牙病,有的捂着面颊歪着脑袋声声叫苦,有的歪着嘴巴流着口水连连喊痛,只有两三个大概是痛得较轻的边等边互相唠着话儿。吴春和满月找个空位儿坐下,心想要等到啥时候呵,这么多的牙痛病人?虽然牙还是那么痛,但看着这些人,吴春还是不由地想起有人曾经对他说过的话,说过去因为没得吃,牙也老闲着,没得啥子病。现在吃的东西多了,这牙整天都忙着的,忙得筋也伤了,骨也断了,哪有不痛的?怪不得这么多牙痛的人呢,看来这话是说对了。
坐着等着,这时又进来一个人,吴春抬头一看,是住在村后头的刘大娘。刘大娘已经八十多岁了,虽已满头白发,但身骨子还很硬朗,脑瓜子还挺管用,口齿也清,能吃得下,能睡得着,还能在家里忙这忙那。这样一位老寿星,不用说,已是四世子孙满堂,自己也该享享清福了,可是刘大娘也有不顺心的事儿呢。啥事呢?说来也真让人掉泪儿的。前年,在外地读大学的一个孙子暑假返家的路上,居然就出了车祸,人死了,身子也被烧得焦焦的,差点就认不出来了。去年,在城里打工的三儿子不慎又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人送到医院,命虽保住了,下肢却瘫痪了,现在整天躺在床上,翻不了身,下不了床,连饭也得人一口一口地喂。今年初,在城里工作的一个大孙女晚上洗澡时,突然就死在浴室里,人说那是被泄漏的烧饭气毒死的。多好一个孩子呵,人长得白白的,眼睛鼻子都耐看,就像那画上的美人儿,且又聪明伶俐,可她就这么死了,能让人不心疼?人都说,人老受鸿恩,真真的就没想到,刘大娘这是人老遭大难。得了此大难,老大娘从此就很少出门,整天总是猫在家里,自个儿偷偷抹眼泪,不知她现在到这里来,是想干啥呢。
诊室里的人见刘大娘进来,都纷纷站起来让座,都是乡里乡亲的,说谁也都有这份同情心呢。那位王大夫呢,自然也热情地把刘大娘招呼到跟前来,又让她坐下,才问道:“大娘,您也是来看牙病的吧?”刘大娘看着王大夫,一字一板地说道:“我是来拔牙的。”王大夫说:“那您张开嘴,对我说说,您痛的是哪颗牙。”刘大娘顺从地张开嘴巴,王大夫一看,不禁吃了一惊: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上下两排牙齿竟还是这么齐整、完好,看不到一颗蛀牙,更看不到一颗断牙,这在自己行医的几十年时间里,还是头一次看到,真的是一个奇迹。王大夫不禁赞道:“大娘,您长了一副好牙,这可是少见的。您说,是哪颗牙痛?”刘大娘说:“我哪颗牙都不痛。”王大夫说:“您牙不痛,您拔什么牙?”老大娘说:“我心痛!”王大夫笑了,说:“大娘,您找错门了,我这是看的牙痛的病,不是心痛的病。”刘大娘说:“我这心痛是连着牙痛的,您给我拔掉就是了。”王大夫大惑不解,说:“好好的牙我怎么随便拔掉?大娘,我不能。”刘大娘说:“大夫,我叫你拔掉你就拔掉,这不关你啥事呢。”王大夫说:“那您说说,要拔掉哪颗牙?”刘大娘说:“你拔掉哪颗都好,我只要你拔掉。”王大夫说:“大娘,您真的把我弄糊涂了,您就对我说真话吧,好好的牙,您为啥要拔掉?”刘大娘说:“大夫,看来我不说,你是不会给我拔牙了。那好哩,我对你说。”说完,撩起衣襟,抹了一下眼泪,才又说道:“不瞒你说,我小的时候,爹妈就对我说过,人一上了岁数,都是要掉牙的,不掉牙,那是会克子克孙的。我眼下已经是八十多岁了呀,现在牙还没断一根,不吉利呵,那是要克子克孙的呀。你看看,我的儿子,孙子,都遭了那么多的难,那都是我造下的孽呀,你快给我拔掉吧,拔了牙我的儿孙就没灾没祸了,大夫,求求你了!”说着,泪水就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双腿也随之跪下来,王大夫赶紧上前扶住了她。
坐在诊室里的人把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个个的心全都被震颤了:哦!世上竟还会有这等稀奇事,竟会有这样的母亲!一屋子的人,包括那位也已经是满头白发的王大夫,此时都不说话,都在默默地想,都在扪心地问,有的在嗟吁叹息,有的竟忍不住流下泪来。吴春自然也一样,他的心也随着刘大娘的叙说在隐隐作痛。因为从刘大娘的身上,吴春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呀,都是把所有的痛都留给自己,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儿女,不要说是一颗牙,连命都舍得。就说自己的母亲吧,自己十岁那年,父亲就因一场急病匆匆离去,那时母亲还刚好三十出头,为了照顾好自己,为了不使自己受到一丁些委屈,母亲硬是不肯再嫁,情愿一辈子守着自己。也还记得那一年,正是那天天“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也正是那缺吃少穿的年代,自己因为饥饿,就跑到生产队的地里挖了几个红薯,没想到就被人抓住了,要开斗争会。母亲说,要开就开我的斗争会吧,是我叫儿子去挖的。就这样,母亲替自己顶了罪,在斗争会上,受尽了屈辱……看看眼前的这位老大娘,想起小时候母亲对自己那点点滴滴的爱,吴春再也坐不住了,因为他想起此时的母亲,不知母亲现在家里还好吗?牙痛了几天,他都没能去看过母亲,此刻,他非常非常地想念母亲,想马上就见到母亲。于是,他默默地站了起来,默默地走出诊室,一走出诊室,就撒开双腿,朝着母亲所居住的老屋飞奔而去,也不管嘴里的那颗牙还是那么死痛,也不管背后追着他叫着他的满月。
吴春跑呀跑,跑得气喘吁吁,跑得满身大汗,终于跑回到了自家的老屋。“妈!”他打开院门,冲进院子里,一声大喊,但没听到应声。妈去哪里了呵?“妈!”他又大喊了一声,一边大喊一边寻找,终于在屋子东边的墙角旁找到了母亲。母亲一动也不动地横躺在地上,身子弯曲着,衣服上沾满了尘土,口角里沾着一丝血迹,血色已经发黑。吴春用手摸摸母亲的鼻孔,母亲已经没有了气儿。不知啥时候,母亲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他。也许,就是在昨天,她的病症又发作了,就自个儿在院子里东走西走,连撞到墙壁都不知晓,于是就撞倒了,一时就昏过去了,又没人看见,就这么走了;也许,就在今天,她一时清醒过来,不见了儿子,她心焦,她不安,她要出去寻找,可是院门锁着,她打不开,于是就想翻过院墙去寻找,就在她翻上墙头时,可能是因为力气不足,于是就摔了下来,再也无力爬起,便昏昏地就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也许,这两天,满月只顾照料自己,根本就没有过来给母亲送饭,母亲是饿着肚子走了的,不然,怎会不见到跌倒在地的母亲;也许,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母亲一个人留在老屋里,应该让母亲搬到新楼同自己住在一处,这样就能时时看到母亲、天天照料母亲,一有空儿就陪母亲说说话,解解闷;也许……也许什么都不用说了,说什么也都晚了。
“妈呀——!”
吴春又长长地大喊了一声,便伏在母亲身上,放声痛哭起来。然而,不管这哭喊声是多么的撕心裂肺,多么的惊天动地,再也唤不回母亲,母亲永远永远地走了……
院子里,那棵母亲生前亲手栽下的母生树上,那群刚刚被吴春的哭喊声惊飞了的鸟儿,重又飞了回来,并且一声声地叫唤着,叫唤着。
这些鸟儿呀,它们是在呼唤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