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时节

花开时节

（小说）

黄承林

黄灿灿的油菜花年年盛开，一片片、一簇簇，绘成一道道靓丽的风景线。

油菜开花如同女人怀孕，不过女人怀孕要比油菜开花复杂得多。油菜开花是无性繁殖，油菜结子要靠蜜蜂传播花粉，蜜蜂成为油菜花的爱情使者。黄澄澄的花朵下，单纯地孕育着黑油油的菜籽，一粒粒油菜籽，看似轻飘飘，则汇聚起沉甸甸、喜洋洋的丰收。女人怀孕是有性繁衍，女人怀孕要靠男人播种，男人应该是女人的护花使者，女人应该是男人眼中的鲜花。女人圆滚滚的肚子里，本该凝聚着喜滋滋、甜丝丝的爱情结晶。但有时也会衍生出孤零零、酸溜溜的人间悲情。

春花就降生在油菜花地里。每当油菜花开，春花总有一些特别的感触。

清明时节，油菜花盛开得分外姣妍，三十年前就是如此。或许追索到三百年前，清明时节的油菜花盛开得也都如此姣妍。但是春花没有考究过。春花只知道自己的人生始于三十年前。满眼金灿灿的油菜花、浑身红殷殷的母亲、一个赤裸裸的女婴，是春花降临人世的第一场景。

三十年前的清明，细雨蒙蒙，空气湿漉漉的，田间的油菜依然油黄黄的招人喜爱。春花的父亲一早便准备好香表、纸钱和鞭炮。每年的清明他都会和妻子一起去给自己的父母上坟。春花的父亲瘦巴巴的身材，总是笑嘻嘻的眯着眼睛。这次，春花的父亲不想让妻子同去。妻子的肚子圆乎乎的，眼看就要临产。父母的坟地在一道山梁上，要走好几里的山路，他担心妻子吃不消。妻子原本红彤彤的脸蛋，苗条条的身材，水灵灵的大眼，干农活是顶呱呱的，做饭菜是香喷喷的。娶上这样俊俏贤惠的媳妇，如今又怀了自己的孩子，怎能不乐滋滋、笑盈盈、喜冲冲？

那时，春花还在母亲圆溜溜的肚子里，浸泡在热乎乎的羊水里。羊水滑溜溜的裹着春花光溜溜的身体。

雨下得并不大。春花的母亲还是执意要随丈夫一起去上坟，顺便也好欣赏欣赏田里的油菜花。她每年都要亲自撒下油菜籽，然后盼着油菜花开，她知道油菜花的花期很短，从绽放到凋谢大概也就在一个月之内，而清明时节油菜花最好看。错过了清明季节，她怕看不到盛开的油菜花了。

春花的父亲就兴冲冲地带领妻子上路了。他们慢腾腾的走着，沿路有绿莹莹的麦苗，清凌凌的河水，绿森森的山林。经过自家的承包地时，看到长的齐刷刷油菜，两人心里都甜津津的、脸上都笑眯眯的。

春花的父母给他们的父母上完坟，雨已经停了。鞭炮声在山野里回荡许久。山上还有一串串紫色的葛花、青幽幽的竹笋、绿茸茸的绻菜。春花的父亲就顺便采摘了一些装在背篓里。

回家路上，春花的母亲直勾勾地又来到承包地里，她想再仔细看看黄灿灿的油菜花。她看到有许多小蜜蜂骨碌碌的飞舞着，心里乐悠悠的。春花的父亲随手采下一朵油菜花，插在妻子的头上，嘴里还哼唧起天仙配里的“夫妻双双把家还”。春花的母亲感觉丈夫样子有些傻乎乎，还把自己的头发弄得有些乱蓬蓬的，就故意恶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然后又笑吟吟随手摘下一朵油菜花，准备插在丈夫的背篓上。春花的父亲误以为妻子要将油菜花也插在自己头上，慌忙躲过身子。春花的母亲没有想到丈夫会躲避，自己便失去重心，突然感觉脚下软绵绵的，地上蓬松松的，就这样直挺挺地倒在油菜花地里。春花的父亲眼睁睁地看到妻子倒下，赶忙伸手去拉妻子。没有想到他瘦嶙嶙的身体，反倒被肉墩墩的妻子拽过去，自己结结实实压在妻子身上。

春花的母亲感觉眼前光闪闪、白花花的。等春花的父亲爬起来再看自己妻子时，黄色的油菜地已经一片血红。春花就这样粘糊糊降生在油菜花地里。春花的母亲起初还能够感觉到下身湿淋淋、潮乎乎的，她挣扎着坐起来，用嘴咬断脐带。她听到自己女儿哇哇地哭声。她试图去抱起自己的孩子，结果眼前一片黑乎乎。

春花就这样在油菜花地里出生，春花的母亲倒在油菜花地里再也没有起来。春花的父亲脑海里顿时空荡荡的，田间忽然乱腾腾、闹哄哄地跑来许多人。父亲眼巴巴地看着被染得殷红的油菜花地，伸手过去，妻子原本热乎乎的手已经是冷冰冰、凉冰冰的。

春花的父亲感觉到四野茫茫、雨雾蒙蒙，犹如一场暴雨瓢泼而下。尽管那时并没有下雨，还出来明晃晃的太阳。

从此，笑呵呵的父亲变得不苟言笑。春花的父亲没有再娶，他怕春花在后娘面前受气，他更觉得这世上没有再比春花娘更中意的女人。春花由父亲苦巴巴拉扯成人。从春花记事起，每年油菜花开时，便要随父亲去三座坟前上香烧纸。春花知道是爷爷、奶奶和自己母亲的坟。春花就是春开盛开的一朵油菜花，是母亲用生命代价播种的一朵油菜花。

春花渐渐长大，也像母亲一样红彤彤的脸蛋，苗条条的身材，水灵灵的大眼。这时父亲双手已经干巴巴，脸上已经皱巴巴。不过春花始终认为父亲是一个响当当的男人。

为照顾父亲，春花二十五岁征婚，招来一位上门女婿。春花的丈夫尽管是个孤儿，但他不像春花的父亲那样瘦巴巴的身材，而是高高大大、胖乎乎的体型，看上去到不像农村人。就在春花结婚的第二年，也是油菜花开的时节，父亲突发脑溢血病故。春花把父亲安葬在母亲傍边。从此，每年的清明，油菜花盛开的时候，春花就会和丈夫一起去四座坟前上香烧纸。

春花二十八岁时喜得贵子，乌溜溜的头发、亮铮铮的大眼，着实招人喜爱。春花的丈夫就打算进城打工挣大钱，好让春花和自己的儿子过富裕的生活。春花本来也想随丈夫进城打工，但她丢不下父母曾经承包的土地，春花知道在城里看不到油菜花开，就在家里一边种地一边养育自己的儿子。

春花没有想到，丈夫外出打工一去两年竟然杳无音信。不过，春花并不着急。春花知道孤儿恋家，丈夫早晚会回来。春花也知道如今外出打工不容易，电视上经常报道拖欠农民工工资的新闻，春花知道丈夫一定是想挣到很多钱才回来，给自己一个惊喜。

又是一个油菜花开的季节，春花的丈夫回来了。春花颤抖双手，把自己的丈夫捧在怀里。她不知道黑漆漆的骨灰盒那么狭小，胖墩墩的丈夫是如何进去的。他听说丈夫倒下的时候，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三位工友的性命。骨灰盒上有一个存折，里面存着丈夫的血汗钱。

黄灿灿的油菜花年年盛开，一片片、一簇簇，绘成一道道靓丽的风景线。每当油菜花开，春花总有一些特别的感触。在三十岁春花的眼里，今年的清明时节，油菜花开得十分异常，为什么今年的油菜花会是白茫茫的、天气也是灰蒙蒙的，眼前总是湿润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