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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承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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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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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爱不惑

真爱不惑

(小说)

大姐话语哽咽地说:“弟,你能抽时间回来看看爹吗?”记忆里大姐一直很坚强,但手机里传来她的哭泣,振动我的耳膜,刺进我的心里,让我意识到父亲病情很重。我说:“姐,我知道了。我尽快回趟老家。”

回到故乡,正暮色黄昏。我家的老黑狗,老远就跑来迎接我。老黑默默地把我带到父亲床前。父亲闭着眼斜靠在床上似睡非睡。室里灯光昏暗,但我一眼就看出父亲明显消瘦许多,心里顿时如针扎一般。

大姐靠近父亲的耳朵大声说:“爹,你看谁回来了?”

父亲睁眼看看我。然后,又闭上眼生气地对大姐说:“你又拿秋生来搪塞我。”秋生是我姐夫,就站在我身边。姐说:“爹,这回没骗你,你看秋生旁边是谁?”父亲没有睁眼,说:“我老眼昏花,你就别日弄我了。”

姐夫小声对我说:“爹这会儿神志还算清醒,糊涂时令人啼笑皆非,完全是老年痴呆。”大姐没好气地说:“你爹才老年痴呆呢。” 姐夫没吭气。我说:“姐,别怪姐夫这样说,现在患老年痴呆的人很多。”

大姐对姐夫说:“你做晚饭去吧!我陪弟跟爹说说话。”姐夫对我说:“我整几个下酒菜,做个火锅,晚上咱哥俩热气腾腾,多喝几盅。”

我靠近父亲耳边轻声说:“爹,我是根锁。” 父亲没有反应。

大姐说:“你这声音跟蚊子似的,爹根本听不见,他现在耳背得很。”

我说:“上次回来,张丹不是带回助听器,咋没让爹用?”

大姐说:“爹走亲戚时用过几次,见人就显摆是城里儿媳妇给买的。在家却舍不得用。”

我又对着父亲大声说:“爹,我是根锁。”父亲一楞神,睁开眼盯着我,良久,说:“秋生?你咋变样了?”我说:“爹,不是秋生,我是根锁。”

“根锁?你咋是根锁?”父亲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大姐。然后说:“桂枝她妈,你看这秋生也学会蒙我了。”大姐八月生,小名桂枝。

大姐说:“你看,爹又糊涂了。爹一糊涂就认为我是咱妈。”

我记不得母亲的样子。母亲生下大姐之后,又生过一男一女,中途都夭折了,后来才有我,结果难产,我的生日成了母亲的忌日。那时大姐快小学毕业。后来我在大姐影集里看到母亲照片。大姐越长越像照片里的母亲。难怪父亲会误把大姐看成咱妈。

“爹,我确实是根锁,你的儿子。”父亲依然疑惑:“根锁,真是你?”爹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识了。我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打转。

我完全是个逆子。母亲为我丧失生命,父亲为我含辛茹苦,大姐一直如同母亲般关爱我。襁褓时,我几乎吸啄过这个山村所有妇女的奶子。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我在蹉跎中长大。当我考上大学时,全村人都以我为自豪。我却背离乡亲,追求城市生活。母亲走后,父亲没有再娶,从年过而立满脸英气的山村壮汉,硬是被无情的岁月煎熬成满脸皱纹的古稀老人。回想这些,我潸然泪下:“爹,我就是你的儿子,根锁呀。”

父亲用干枯的手摸摸我的脸,有些激动地说:“哦,根锁回来啦!”我满脸泪水说:“爹,儿子不孝。”

“啥孝不孝的,回来就好,丹丹呢?小柱子咋不回来看爷爷?”

“爹,丹丹要上班,小柱子要上学呢!”大姐赶忙打岔道。

“看我这老糊涂,桂枝她妈,你说的对,孩子们的工作学习要紧。”

大姐递给我一张餐巾纸,说:“你看,爹就这样,一阵明白、一阵糊涂。真搞不懂人老了咋会这样颠三倒四。真是熬人。”

“大姐,抱歉。这几年你为老爹受累了。”我真的很愧疚。

“说这干啥!姐知道,你在外也不容易。城里不比乡下,处处都花钱,物价又那么贵。”

初冬的傍晚,山村很快拉上夜幕。姐夫也很快做好火锅。父亲非要起床,陪我们吃饭。父亲的表现就像三岁的孩子。我感觉父亲已经是深度的老年痴呆。我和姐夫还在喝酒,父亲突然对大姐说:“桂枝她妈,让孩子们慢慢喝吧。咱俩进屋先睡吧。明天生产队还要上工呢。”

姐夫笑着对我说:“你看你这老爹,简直拿他没办法。”我举杯说:“抱歉,姐夫。我爹拖累你了。”姐夫说:“都是一家人,说这干啥?说实话,已经习惯了。来,干了。”我们都起身,把父亲扶进卧室。父亲说:“桂枝,秋生,你们陪根锁出去吃饭吧。我捣腾得你们都吃不好。”

我们“扑哧”一声,都笑了。大姐说:“这会又清醒了。”

父亲睡下了。姐夫想陪我喝酒,我却没有心情。我说:“今晚,我陪父亲睡吧。”姐夫说:“老爹晚上好起夜,怕影响你休息。”我说:“你和大姐不是一直遭受影响吗?我这偶然影响一下,那是必须的。”

我担心父亲夜晚迷糊起来,掉到床下,就靠窗边躺下,把父亲挤在里面。我俩一人一个被筒,大姐怕我冷,又特意给我加床被子。

家乡的夜晚真宁静。本想与父亲说几句话,但见父亲似乎睡着了。我躺在父亲身边思考着尚未完成的工作,不知不觉困倦起来,正准备关灯睡觉。这时,我感觉父亲突然坐了起来。我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不一会,我感觉一股呼吸的气息,贴近我的脸颊缓缓地流动。我知道是父亲在仔细地瞅我。

我不动声色。片刻,父亲开始轻轻地帮我掖被角。父亲帮我掖好被角,又慢慢地起身,从我的脚头绕过我的身体,下了床。然后在马桶里小解。

小时候,父亲就这样经常给我掖被角。起夜时,怕惊扰我休息,总是绕过我的身体。父爱如山,母爱如水,父亲对我倾注了山水之爱。此刻,已患严重老年痴呆的父亲,却让我懂得,真爱不惑。

父爱无疆,我的眼睛又突然湿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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