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

（短篇小说）

他乘座火车抵达这座小城时，天已黄昏，一场春雨不期而遇。眼看天快黑了，他却还等不到的士，心情有些焦虑。

这时，一位端庄的女士手执花伞向他走来，问道：“喂，李志刚！你还认识我吗？”

他惊愕地看了她几秒，一张曾经青春美丽而熟悉的脸庞。他没想到会在此邂遇老同学，颇感惊异：“是你呀！林靖敏。”

她感到几分惊喜：“你还认识我？你不是在省城工作嘛？怎么跑到咱这小城来淋雨哦？”

他感到几分狼狈。落汤鸡似的神态，却突遇女同学。便自我解嘲地说：“没想到小城之春如此骚动，搞个泼水节欢迎我。”

她抿嘴笑笑，心想：“他还是那么风趣幽默”。

她本能地将身体靠近他，用雨伞罩住两人头顶。她这个不经意动作，顿时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同学间纯真情谊。

他感慨说：“你们这真不好打的，似乎尽是黑的！”

“走吧！别犹豫了。跟我一起坐黑的吧！再耽误，天也黑了。”她语调中有一种不能拒绝的气势。他别无选择，只好跟着她走。路上果然有不少黑的司机在招揽顾客。她并没理会，径直带着他走到车站地下车库，来到一辆黑色轿车前。

他顿时明白，这就是她的“黑的”。他惊喜地说：“这么巧，你买的也是东风风神轿车。”她说：“我坚决支持自主品牌，而且这车性能蛮不错哦！”

他没再吱声，随她上了车。他坐在副驾，看她熟练地启动了车辆。车内迷漫出淡淡的香气，这种气息很容易使男人心旷神怡。他这时忽然想起自己走得匆忙没有预订宾馆，赶忙联系“携程”，结果小城几家三星级以上宾馆都客满为患。

她说：“咱这小城，不比省城哦！高级宾馆本来就少，这两天又承办什么全省骨干企业区域城市招商会。你不提前预订，怕是真要返回火车站住附近的黑店哦！”

汽车进入城区，夜幕初临，华灯渐亮。她说：“哎，李志刚，反正你的宾馆没有预订好，这会儿正下雨，也不能开车带你满街跑哦！要不先到我家坐坐？”

他楞了一下。他很好奇多年没见，不知她现在的小家怎样？她的生活状况如何？

“怎么你的贵脚不愿踏我的贱地呢？还是怕我吃了你？怕我老公揍你哦？”她知道他过去容易中她的激将大法。

“我李志刚怕过谁呀？就怕你不敢带我上你家，怕你老公吃醋呢！”

她家住在小城繁华的闹市区，高楼林立，灯火阑珊。她在小区停好车。她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他静静地跟在后面。走出电梯，来到她家门口。她掏出一串钥匙，竟然试了好几把，才把门打开。她心里想：真怪，平时开门很利索，今天咋的？

她在开门时，他内心隐约有些懊悔：或许她的邀请只是一句客套话。他不认识她老公，也不知他老公啥性格，冒昧地到她家来，弄不好会惹出不必要的误会。但门已打开，此时不进屋，更为不妥。至少应该进去与她丈夫打个招呼，认识一下吧！

他这是第一次造访她的家。他本来想好一句幽默的话准备与他丈夫打招呼，以便拉近距离，缓解尴尬气氛。没想到她丈夫并没在家，他如释重负。

他放下背包，随着她引领参观了她的领地。她很喜欢自己家她的装修风格。他颇为惊讶，她的房子装修风格竟与他家很相似，他有一种回到家中的感觉。

她说：“对了，你外套淋湿了，你有鼻炎，这样湿衣服穿在身上，容易感冒着凉。你干脆去洗个热水澡，换上干的。”

“这？”他内心很感动。那时他鼻炎常常感冒，她竟然还记得。

他走进卫生间，脱光衣服，调好水温，在卫生间悠然地洗着澡，一天的旅途劳顿，渐渐随热水散去。他在卫生间洗澡这工夫，她起身走进厨房开始做晚饭。她觉得这么多年没有见面，无论如何她应该留老同学在自己家吃顿饭。

他洗完澡穿好衣服，坐在沙发上。他已经“中部崛起”，微微凸起的将军肚，越发衬托出中年男人的成熟和稳健。

她拿出一瓶葡萄酒，毋庸置疑的口气对他说：“菜我已经炒好了，这是我女儿从国外带回来的酒，你先打开醒醒。我也去洗个澡，然后我们共进晚餐哦。”

她进入自己熟悉的浴室，忽然有一种异常感觉，今天浴室里的气息与以往截然不同，片刻之前他在此沐浴过。她感觉整个浴室都留存他释放出强烈的雄性荷尔蒙气息。她神情随着这诱人的气息游离起来，抚摸着浴缸边沿、喷淋把手，仿佛在抚摸他的身体。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有些发紧，她的脸因为幻想而绯红。不过，她很快就恢复理智，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矜持。

当她吹干秀发，换上浴裙，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目光凝固了。尽管她身体确实比从前发福不少，但低胸设计的浴裙，将她前胸那道深沟显露无疑，感光面料展示出她丰满的腰身和臀部跌宕起伏的曲线，彰显一个中年女人应有的成熟风韵。

其实，晚饭做得很简单，是她拿手的私房菜。不是烛光晚宴，她感觉如烟般的深情弥漫在餐桌上。起初的气氛略显尴尬，尽管曾是朝夕相伴的同学，但毕竟三十年没有见面。那时懵懂年少，天真纯洁，青春洋溢。而今各自成婚，体态臃肿，成熟欲衰的两个中年男女面对而坐，个中滋味谁能解得开？

他们不约而同地放下杯子。他率先打破沉默说：“要不咱先吃口菜？”迅速夹一筷子菜，喂到嘴里，赞誉道：“你的菜炒得真不错，得到你妈妈的真传。”

凝固的气氛顿时打开，她兴奋地反问道：“是吗？你吃过我妈妈炒得菜嘛？”

他说：“估计你早忘了，有一次我们好几个同学到你家玩，你妈妈很热情地留我们吃饭，你家的菜香至今留在舌尖！”

“是吗？这我真记不得了。我到是记得那次同学聚会。我本来是给你唱了一首歌。你却根本就没听，很伤我的自尊。”

“啊？”他惊异地望着她说：“我以为你是唱给某男同学的呀！他当时给你写过情书哦！”

“呸！那情书还不是请你代写的！”他没有否认。

“李志刚，你知道吗？我真希望那封情书是你写给我的，可惜不是！”

他颇感意外，无言以对。

她本想告诉他，这些年来，她为他曾写了很多日记……但是，她觉得现在再说毫无必要。沉默是金，情感的沉默是一种最好的守望，一旦开口，打破沉默，守望也就失去价值。一旦表露心迹，如果真挚情感得不到对方的认同和珍视，那才是真正的痛苦和莫大的悲哀。

对他而言，学生时代第一次情窦初开的恋情，一封倾注自己满腔情感的情书，却被无情地拒绝和肆意地公开，而遭到学校的处分，落得多情总被无情伤。以他的成绩，他原本可以考取知名学府，却因这个污点进入普通院校。真正应该考虑爱情婚姻时，他确实想到过林靖敏，但她已成婚

她忽然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她现在离婚了，你们可以梅开二度、旧情复燃哦！”

“你就瞎说吧！不需再提，再提罚酒，来干！”他一口又干一杯，说：“对了，你知道你初恋情人的消息吗？他已经走了。这辈子再也不会来烦你了。”

“啊！”她心中一惊：“你又胡说八道。”

这时窗外突然一道闪电，紧接着是一阵轰鸣的雷声，雨更大了。他和她各有心思地埋头喝酒。一瓶喝完，又开一瓶。她想起泰戈尔的诗句：“面对面却怀天各一方的离愁，正欲交合，因乍遇又害羞。”小声对他说：“今夜别走啦，就住我这吧？”

他看她一眼说：“这么晚了，也没地走呀！只能给老同学添麻烦了！等你老公回来，我和他继续喝，咱们不醉不罢休，喝个一醉方休。”

他真的醉了，她将他轻轻扶进客房。曾经多少个夜晚，她幻想着有这么一晚。没想到，这样一个春夜不期而遇，似乎是上天有意安排。此刻，她真想亲吻他、拥抱他。不！她真的希望他能主动亲吻拥抱她，补偿她对他如此漫长的思念。他却醉了，似乎没有任何感应。

她轻轻地关上客房门，回到自己主卧，却无丝毫睡意。她起身打开电脑，在QQ空间里速速地记录下这意外相遇的感受。写着写着，她悲悯起来。她忽然想到美国电影《廊桥遗梦》的女主人佛兰西斯科与迷路的摄影家罗伯特留下的一部感人心扉的爱情故事……此刻，她感觉自己就是这个小城的佛兰西斯科。遗憾的是,他不是那个迷路的摄影师，他是一个循规蹈矩、不解风情的中国男人，一墙之隔，咫尺天涯，一滴滴清泪伴随春雨慢慢落下……

不过，再仔细想想，她又觉得自己比佛兰西斯科要幸福许多。她林靖敏和他李志刚毕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即便今生命中注定不能有姻缘关系，但他们有着深厚绵长而纯真的同学情谊。而佛兰西斯科和罗伯特原本就是一对陌路人，或许他们基于美国式的人性开放，短暂在一起只是欲，不是爱。欲是本能，欲释放痛苦；爱要自律，爱传递幸福。恰是这一次意外的重逢，她有了许多人生的新感悟……

当她离开他房间不久，他就醒了。他也想到《廊桥遗梦》的故事。他还想到谢军的《那一夜》。假定他今夜敲开隔壁的房门，或许真能像歌中唱的那样：“那一夜，你没有拒绝我......”但或许接下来也恰如歌曲所唱：“那一夜，我伤害了你；那一夜，你满脸泪水；那一夜,我与你分手......”

他觉得，他可以为她喝醉，他可以不拒绝她，但他不会伤害她，更不会与她分手。因为他们原本就没有婚姻概念的牵手，又何谈分手？因为同学关系一旦确定，就是无法改变，只有分别、没有分手！同学之间不能因彼此的年龄增长、成婚成家、生儿育女、地位变化就否认同学关系。

他思绪万千，难以入眠，起身轻轻地走到阳台去抽烟。

窗外缠绵的春雨整夜不休。这一夜是一个不眠之夜，又是一个漫长而短暂之夜。黎明来临，雨还在下。就在他即将出门的那一刻，她忽然说：“李志刚，你能拥抱我一下吗？”

他犹豫了一下说：“还是握手告别吧！咱们后会有期,拥抱留着下次吧！同学聚会时，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拥抱你！”

“臭美，做梦吧！你！”

他想到泰戈尔的《道别》：“别了，我将踏上征途，时辰已到，此刻，当冲破柔情的束缚......”他毅然走出房间。

当他走出门外，她眼中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了，如春雨般洒落下来。此时此刻，他和她同时想到泰戈尔的诗句：“拂晓不见身边的情侣，免不了一场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