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茱萸俗名石枣子、枣皮子、山萸肉,是滋补类名贵中药材。早在20世纪80年代末“千元户”刚刚兴起时,我的家乡马炉村,几乎家家都是靠它成为了“万元户”。也就从那时起,人们把山茱萸称之为活财神。而引进活财神的,便是已故的村党支部书记、党的九、十、十一大代表、全国劳模刘西有。
马炉村位于秦岭南麓的商洛山区丹江南岸,曾是典型的贫困村。1949年红太阳的光辉,照进了这个穷山沟的时候,受苦受难的穷苦百姓,一个个跳出了苦海,开始了对幸福生活的憧憬与期盼。这时,有个小名叫庆的后生,把大伙笼络在自己的茅草屋里,商量着穷则思变的大事,就在那晚的鸡叫时分,八个人的16双手握在了一起,商洛山里的第一个变工队,在马莲台诞生了。而变工队的领头雁就是那位青年后生,他的大名叫刘西有。
从变工队互助组到合作化,马炉村在刘西有的带领下,通过闸沟造田,治理荒山,让穷山沟变成了米粮川,过去的麻石头已被森林覆盖,映入眼帘的是翠绿的青山、清澈的秀水。粮食产量由新中国成立之初的14万斤增加到1960年的43万斤,不但摘掉了缺粮的帽子,还从1958年开始每年向国家交售一定数量的公购粮,集体的储备粮也在逐年增长。
尽管这些变化是喜人的,但在刘西有的心里,还有一件令他耿耿于怀的事,那就是群众的钱袋子还没有鼓起来。仿佛一块石头压在他的心上,让他始终轻松不起来。
2.
其实,早在1954年初级社时期,作为社主任的他就想到了这个问题。那一年的秋冬时节,他去西康余家山走亲戚,在那里他第一次看到了房前屋后的树枝上挂着红艳艳的果实。听老表周金海说,那是一种珍贵的中药材,药名叫山茱萸,当地人叫石枣子。每到秋冬农闲时节,人们把挂在枝头上的石枣子摘回家,用滚水煮熟后捏出枣核,再把枣皮晒干就可以拿到中药铺里换钱,别看房前屋后那几棵石枣树,一家人一年的吃穿用就够开销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老表的话让刘西有的心里一热,如果马炉家家户户都有几棵这样的树,群众的花钱就不成问题了。想到这,他央求老表能不能给他装点石枣核拿回去种?
老表大方地说:“那么多的核,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不过,我给你说,那是神树,不是你想种就能种活的,听老人说,只有神鸟吃了枣核后,通过她的粪便屙到地上才能生根发芽。”
“那就让我挖几株幼树回去试一下,看能不能成活?”
“不行不行,你听我说不用试,真的栽不活,就是栽活了也不结果子。”
“你就让我试一下不行就算了?”
“那行,不信你自己挖去。”
有了老表的这句话,他高兴极了。趁着别人吃席的机会他来到房后的一棵大树底下,一气挖了30株幼树,藏在路边的草丛里,回到屋里给老表谎说他有急事需要赶回去,,老表一再挽留他,他说真的有事,吃饭的机会以后有的是。
从余家山回来,他把30株幼树当作宝贝似的分给了马莲台、莞树沟、撞沟、青泥沟、杨砭5个互助组,5个组又把树苗交给专人栽种与看护,没想到所栽的30株幼树,除莞树沟杨有庆栽的两株外其它都成活了,当年就窜到一尺多高。
3.
刘西有再次想到了山茱萸,是4年后的1959年秋季。他做梦都在想着怎么才能让群众的钱袋子赶快鼓起来,思来想去还是只有在山茱萸上做文章。按照老表说的那样,马炉的土壤让山茱萸成活是没有问题了,下来就看它能不能挂果。正在愁眉不展的时候,青泥沟的袁生宽给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说由他负责的那几棵树有两树已经有了花骨朵。听到这一消息他一时还不太相信,是不是看错了?持半信半疑态度,便决定要去青泥沟亲自辨认。在余家山的老表家,他见识过山茱萸花骨朵的模样,记得那天老表给他说过,只要看一看今年的花骨朵,就能知道来年的果实繁与不繁。
他随袁生宽一块儿迫不及待地来到了青泥沟。在袁家的场涧边,当他看到酷似花椒那么大小的花骨朵时别提多高兴了,尽管只有十几个,但它却分明在告诉他,马炉的土壤适合山茱萸生长。这一发现为他发展山茱萸增强了信心,但问题是从哪里能弄来这么多的树苗。按照一户10株来计算,马炉有320多户人家,也就是说要让每一户有钱花,就需3000多株树苗。而这些树苗从何而来?即便是花钱来买,到哪里去找卖家,就算有买家,又有几户能拿出来钱?刘西有再次陷入了苦恼之中。
秋庄稼即将成熟的时候,县委党校在花庙举办基层干部学哲学培训班,刘西有作为首期学员参加了培训。在培训班上,老师讲解内因与外因的辩证关系,对刘西有触动很大。记得那天戴着眼镜的老师在讲解这一节课时,形象地比喻内因与外因就好比鸡和鸡蛋,内因与外因的变化就好比蛋生鸡,鸡蛋只有在母鸡的温暖下才能孵化出小鸡。老师的课刚刚讲完,他就联想到老表说的话,石枣核为啥要神鸟吃了后再屙出来才能发芽,是不是和母鸡孵化小鸡是一样的道理?
一连几天刘西有都在思考着这个问题,却始终没有得到肯定的答案。一天,他怯怯地去问授课老师,也许是他没有表述清楚,也许是老师对他提出的问题不屑一顾,什么鸟呀的、屙呀的也就没有解答他的问题。培训班一结束他就回到了马炉,睡在家里的热坑上他忽然突发奇想,鸟吃到肚子里再屙出来,那是经过了一定的温度和粪便的浸泡,能不能采用人畜的粪便浸泡,然后再用烧火炕的办法来催苗?想着想着他不禁对自己的大胆设想激动不已。不怕做不到就怕没想到,既然想到了何不去试一试呢?刘西有心急如焚,连续跑了多次老表家,去一次山茱萸不到成熟期,再去一次还是没到成熟期,第三次去的时候山茱萸倒是成熟了,人们要挖红薯要夹柿子要拔萝卜要窝菜,根本顾不上去摘它。直到第四次去的时候老表见他已往返了好几个来回不好拒绝,俩人摘了一老晌,又加了一晚上的班,到第二天露明才把捏出的山茱萸核背回了马莲台。
回到马莲台后,他不声不响地把家里盛水的缸,搬到了院子的僻静处,把茅厕里积攒的粪便舀到缸里,再把山茱萸的核倒进粪便里浸泡。妻子李便不知他在发啥神经,搞得偌大的院子里臭气熏天,连吃饭都没了胃口,就问他又在胡折腾啥哩?而他既不回答又不焦躁该干啥就干啥,气得李便也就懒得管他,任凭他胡求折腾去。一天,两天,半个月,一个月,随着时间的一天天流逝,浸泡山茱萸的粪便在一天天地发酵,一股难闻的气味在马莲台的村庄里弥漫开来。人都说庆哥是胡成精哩,而他却不理会这些,三天两头地去观察缸里的变化。大约40天也就是立春过后,刘西有和刘西山弟兄俩在场涧边的一块平地上盘起了火床。那个与土炕一样大小的火床不到一天的功夫就盘好了,两人从猪圈旁的缸里捞出已经浸泡好的山茱萸核,在火床上一层土一层粪一层山茱萸的核,再面上一层土,土上再盖一层麦草,仔仔细细地做好了这一切,他开始一早一晚地守候在哪里,冷了烧一会火床,热了洒一会水,没有温度计他就凭自己的感觉用手去试,一会儿试试火床一会儿试试自己的胳肘窝。不承想第一床却失败了,眼看着红薯火秧子已串出了绿意,而比红薯火床还要早几天的山茱萸仿佛睡老觉了,一直苏醒不过来。
刘西有开始着急了,就用手一层层刨开麦草,取出几粒山茱萸核,发现山茱萸的核已经发黑,再用石头砸开核已经干枯。西有把哥哥西山找来,两人琢磨了半天,觉得是火床的温度过高将山茱萸核烧死了,多亏他多了个心眼在第一次的火床上埋核时,没有一次埋完还预留了一床。
到了第二床时,前边的工序不变,只是在烧床时减少了次数和烧的时间,第一床一天要烧早中晚三次,这次只烧早晚两次,第一床一次要烧一顿饭时间,这次只烧一碗饭的时间,中午有太阳时还要再洒一次水,火床的温度明显的降低了,而湿度却增加了。这样没过几天,刘西有小心翼翼地刨开土和麦草,只见在山茱萸核的顶部有一棵纤细的嫩芽,在探头探脑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他被这一发现惊呆了,满心欢喜地把西山、心智、满堂等叫来分享他的成果。几个伙伴纷纷赶来,围在火床前见识了他的试验成果后,一个个激动得热泪盈眶,语无伦次地夸着说:“庆哥真神,你给咱把红薯蒸粗了,咱有摇钱树了!”
刘西有成功育出山茱萸苗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但自己村的人纷纷前来观看,一些邻村的人也络绎不绝地前来围观,就连他的老表周金海、周福海弟兄俩也半信半疑地从余家山赶来。当他俩看着火床里那一株株胖嘟嘟的山茱萸苗,深为老表的闯劲所折服。一个流传了数千年的神话被西有给打破了,让人工哺育繁殖山茱萸变成了现实!
1960年春季,正是植树造林的黄金时节,他把自己哺育的山茱萸苗按照各生产队的面积和人口数量,分配给了14个生产队,开始了在马炉大面积栽种。此后几年他采取滚雪球的方式年年育年年栽,不几年时间,22万株山茱萸遍布在马炉的山腰、涧畔。马炉的山坡被一株株山茱萸覆盖后,刘西有没有满足而是继续繁殖,开始把育出的山萸苗对外销售,除了附近的东平、北炉、保仓、甘江、创业、寺坪、花园、毛里刚几个大队外,还向外县商南、山阳、商县辐射,最远销到了山西的运城和四川的绵阳,当年仅山茱萸树苗就收入了3万多元。县药材公司为此与马炉签订了山茱萸苗销售协议,还把马炉列为山茱萸繁殖实验基地。
时隔20多年后的1981年,当年栽种的山茱萸进入盛产期。刘西有“让经济林缠腰”的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然而他的尸骨却变成了马莲台山下凸起的山丘。1988年胜过黄金的山茱萸,一公斤的价格卖到了160元,马炉再次成为全县的焦点。
4.
那年深秋的一天早上,一辆绿色吉普车驶出了县委院子后,沿着蜿蜒的丹江河畔向南疾驰,车上坐着的是丹凤县委的调查组。原来,刘西有带领马炉群众发展的山茱萸彻底改变了当地的贫穷面貌,那里百分之八十的人家都成了万元户。而且马炉的山野已经变成了绿色银行,当玛瑙似的山茱萸映红山坡的时候,一双双贪焚的眼睛瞄上了马炉。因为,一公斤的山茱萸便是一个普通职工当时一个月的工资,于是家家户户都购置猎枪豢养狼狗。
调查组经过访问座谈,证明传言不虚,便如实向县委和上级写了报告。当人们都在仰慕千元户的时候,马炉百分之八十的人家都是万元户这一爆炸性新闻,宛如一道闪电,从商洛山越过了秦岭,在位于古长安的陕西电视台炸响。紧接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带着他在电视台当记者的女儿赵怡女婿王战,风尘仆仆地从古都西安来到了秦岭腹地的马炉村。老人迈着蹒跚的脚步,由女儿女婿搀扶着从炉岔登上了马莲台,一步步走近山梁下那片坟茔。当那块“原丹凤县革委会副主任刘西有同志之墓”的石碑在阳光下变得愈来愈清晰时,老人扑通一声跪在墓前,声泪俱下地说:“老朋友,你还记不记得我,老朽谭冰看你来了……”也就在那一年的年底,陕西电视台、中央电视台先后在黄金时间,播出了精彩的专题片——《马炉山上的丰碑》。
5.
受益的马炉群众更是喜不自禁。
在青泥沟、撞沟、康沟垴,一下子富裕起来的群众,不愿再去数里外的邻村磨面,合伙雇了一辆拖拉机,不间断地从县城往马炉拉面粉、大米、菜油,家家户户购买了压面机。以前没有粮吃,一年到头只有到了腊月,条件稍微好点的人家要跑到十几里以外的寺坪或者月儿滩去压挂面,以便在正月里走亲戚时不空着手。如今,有钱花有粮吃,足不出户就能自己压面,结束了压面要跑远路的历史。更为神奇的是,在大康沟,人们只知道洗衣机是流行物品,却不知道那是要用电的,当把洗衣机抬回来的时候,才知道他们买的是摆设,没有电的洗衣机,只能用来当作储水的工具。
魏家有是青泥沟里有文化的青年人,他从寺坪中学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就回到了村子务农,因喜欢流行歌曲,从寺坪供销社里花了3000多元,购买了一台双卡收录机,为了听音乐,一次竟把供销社的电池全搬回了家,造成供销社的电池一度脱销。那一次他到底买了多少电池,无人知晓,人们只知道隔不了几天,就能看到他用笼子把废电池往外倒的情景。
刘乱是大康沟一位农民,父母离世后,他从河南逃荒来到了这里。1959年他和来这里讨饭的姑娘李卯蛋在一间茅草屋里结了婚。第二年冬,刘西有把国家照顾的新棉袄,亲自送到了他夫妇手里,这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看到的新棉袄,两口子感动得当即要给西有下跪被制止。不久,西有发动群众,帮他盖起了新瓦房。山茱萸育苗成功后,又特意把100株山茱萸苗送给他,一边帮他栽种一边对他说:“只要山茱萸结了果,你就有好光景过了!”令刘乱没想到的是,20多年后西有说的话应了,那一年,他家的山茱萸纯收入15000元,还清了债务外,还盖起了三间大瓦房。为了让下一代永远记住刘西有的恩情,他们夫妇在新房门前,栽下了两株山茱萸,看着一年年长高的山茱萸树,一家人对刘西有的思念之情便越来越深。
唐有连,马炉村一名普通的赤脚医生,他的家住在撞沟,父亲虽然是刘西有培养起来的生产队长,可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当年西有号召大面积栽种山茱萸时,作为生产队长的父亲,毫不含糊积极带头响应,把能栽种的地方都栽上了。林权责任制承包到户后,他家里分到了百十株山茱萸,进入盛产期的那一年,正好遇上了好价钱,看着门前坡上红彤彤的山茱萸,一家人忙不过来便请了亲戚帮忙。十几双手不停地摘,还是摘的没有卖的快,忙得他顾不上吃饭喝水,卖的钱也顾不上清点,只好先藏在被窝里。到了晚上吃过饭打发走帮忙的亲戚,才端着煤油灯,和妻子开始清点被窝里的钱,清着清着鼻子酸了,眼睛湿了,他不相信一天能收入5000多元。收好钱,窗外的圆月挂在了场涧边的红椿树上,夜出奇的静,此时,他拉着妻子来到院子,对着马莲台的方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满含热泪地说:“庆叔,多亏你,娃有钱了!”
公元1988年,马炉人干了有史以来两件大事,一是用刘西有为大队积攒的钱拉通了电,结束了祖祖辈辈点煤油灯历史;一是修起了全县第一个村级电视插转台,让家家户户有电视看,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当年8个光棍汉之一的李心智,满怀深情地对来采访他的省报记者说:我们干了几十年,总算没有白干。从前,天一黑饿着肚子睡觉,如今坐在电视机前,看节目吃细面,只可惜庆没福气早早地走了……”
6.
在全面落实乡村振兴战略,实现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的今天,山茱萸依然是马炉村的主导产业。每每春天来临的时候,鹅黄色的茱萸花在山凹凹里弥漫,每每金秋时节,马炉村的山山卯卯、涧涧畔畔,无不颂传着山茱萸致富的佳话。它不仅是老支书留给群众的绿色银行,更是他留给后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