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一次醉酒是25岁那年。
上世纪60年代初,商洛和全国大部分地区一样,出现了大面积的旱灾,以往商州城外的丹江,水深在2米左右,人们会从河里捞出二斤重的大鱼,可在那一年,江水竟然完全干枯,平常宽阔的河面一下子变成了干河滩。面对这种情况,政府号召群众大力抗旱。就在这关键时刻,身为县委秘书的父亲被一宁姓的副书记叫到了办公室,说当地群众发明了一种龙骨水车,可以把丹江河滩里挖出的水引上山坡,父亲听后十分惊奇。接着,宁副书记给了他一沓资料,并要他以最快的速度写篇新闻报道。接受任务后,父亲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只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就将稿子写好了。临下班前,他把写好的稿子拿给副书记把关。没过几天,稿子被全文刊登在省报上,一时间在县委引起了轰动,不长时间报社还寄来了稿费。
一天中午,父亲正准备下班去灶上吃饭,宁副书记和另外一位副书记却叫住了他,说要去外边下馆子请客。在馆子里宁副书记买了两瓶白酒,他们两人一瓶,另一瓶作为奖赏给了父亲,两位副书记一边喝酒一边夸父亲是商州城里的笔杆子,是人才,年轻气盛的父亲那经得起副书记的夸奖,得意忘形地将一瓶吹了喇叭,没等饭菜上来就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下午。
在那个特殊年代,任何事情都会发生,何况那是一篇经县委领导把关的新闻稿。那次醉酒不但让他的胃难过了好几天,而且父亲还认为,那是一篇吹牛浮夸稿件,每每回想起来,就感到不安,那篇违背了新闻写作基本原则的稿件,虽然发表了,可事后他才得知,那个龙骨水车根本就不存在,更不要说能引水灌溉了。
也就是这一次的醉酒,点燃了父亲的创作激情,不长时间,就以当地的火热生活为题材,创作出了许多小说、散文、诗歌、戏剧作品。他把这些作品寄给了心仪的作家柳青,求得他的指导,没想到柳青给他泼了一盆凉水,并送了他一句后来被广为传诵的至理名言,“苹果熟了自有掉下来的时候,不熟也不要勉强。”父亲牢记柳青的教诲,默默耕耘,不问收获,终于等到了苹果成熟的那一天。小说《我和永清》、诗歌《测量队来到丹江边》、现代戏《桑园人家》等作品先后发表,尤其是《桑园人家》在《延河》发表并出版了单行本后,轰动了商洛,从此,他的创作热情更为高涨。
父亲的再次醉酒是改革开放之初。
正当父亲的创作进入旺盛期,十年动乱的阴霾一下子笼罩了他的心,一条“内部控制”的神秘指令将他打入了另册,不但剥夺了他做人的尊严,而且剥夺了他发表作品的权力。一贯视写作为生命的父亲不得不放下了心爱的笔,开始用酒精麻醉自己,他一边过着被下放、蹲点的流离生活,一边积累素材、吸取生活营养,直到“拨乱反正”的春风吹进了商洛,他才又拿起了心爱的笔。
记得那年阳春三月,十年动乱刚刚结束,百废待兴,祖国处处洋溢着改革开放的春风,那天,父亲的挚友高平先生,携西安的文朋师友一行五人来丹凤采风,他们一下车就径直来到了我家,在那间筒子房里,与父亲喝酒畅聊。酒酣,高平先生约父亲写稿,父亲问需要什么内容,高说“随便”。父亲拉开身旁的抽屉,取了篇抄写整齐的随笔,高说“好”!等送走了高平一行,父亲酩酊大醉。三天后,那篇随笔被刊发在省城一家报纸的“雁塔晨钟”栏目。接着,高来电话要父亲继续支持。父亲又寄了一篇,父亲连续寄了数篇之后,那家报纸便给父亲开设了“寄寞庄杂话”专栏,从此,父亲的书房“寄寞庄”称谓一直延用至今。
父亲的第三次醉酒是在上世纪的80年代末。
时隔八年后的1987年,父亲的杂文写作已进入井喷期,夏季的一天,县上领导要在家中宴请市上来检查文化工作的领导,而那位领导也正好是父亲的挚友,父亲理所当然被邀请作陪。那天喝的是啥酒,父亲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那酒绵延醇厚,香味浓郁,还没过三巡,人们的话就多了起来,除了一些闲话外,多是酒后的官场话题。
家宴结束已到了晚上,微醺的父亲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到了丹江边吹风,吹着吹着竟在石瘪子上睡着了,等他一觉醒来,一轮圆月早已挂在江边的白杨树稍上。他一轱辘爬起来回到家里,坐在卧室兼书房的抽屉卓前,就着一盏灰黄的台灯,将酒桌上的话题,幻化成了一篇杂文《话说暗示学》后,才沉沉地睡去,在蝉的一声声吟唱中醒来,已是中午时分。
父亲把抄写整齐的稿子,寄给了《文汇报》,被发表在“笔会”的杂文征稿专版上。不长时间,《文汇报》的杂文征文评奖揭晓,父亲的《话说暗示学》得到了几个评委的一致好评而获奖,成为父亲杂文写作中重要的里程碑。
在此后的写作中,酒仍然陪伴着父亲,高兴时喝,烦恼时也喝;寒冷时喝,天热时也喝;繁忙时喝,空闲时也喝。喝过的酒有成千上百的茅台、五粮液、西凤、剑南春,亦有太白、秦川大曲以及乡村的包谷烧。这些或好或瞎的酒,不但让父亲滋养了身体,还幻化成了一篇篇优美的文字,在愉悦自己的同时也愉悦了读者。
而今,已迈入90岁门槛的父亲,尽管眼花手抖,酒量也大不如以前,却对酒与写作仍然一往情深,不得不令我称奇,在钦佩的同时,祝福父亲艺术之树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