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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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春节，我从深圳挤上人潮如涌的火车，回到大别山深处的鄂东老家，在一个名叫花园山的小山村过大年。当时已近三十岁，还没有谈女朋友。
老家花园山，据读过私塾的老一辈讲述，该地名为明代小说家吴承恩所赐。吴承恩在任职蕲州荆王府纪善期间，曾游历于此。老家附近还有吴竺林、花果山等自然村落，在《西游记》名著都可以找到。
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山中水。大年初一我用完早餐，邻里乡亲吆喝着打麻将，我对此毫无兴趣，独自一人在附近五祖镇花果山溜达。一位老先生，我不知道他的姓名，但记得他外号嚷嘴八，没有贬意，方言的大意就是大嘴巴。别人呼吸用鼻子，他用嘴巴。他自称是《杨家将》里的八贤王赵德芳，邻里乡亲尊称他为八爷。
八爷大门前张贴了一副对联，内容与众不同，摘录如下：青山只会磨今古，流水何曾洗是非。感觉有些禅的意境，于是驻足沉思起来。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出来了，我给他递了一支红梅牌香烟，他用双手接下。我从小不习惯抽烟，没有给他点火。八爷邀请我去他家喝茶，客随主便，恭敬不如从命。他问我：你是三老爷的后人吧。
我的曾祖父吴银河，在众多堂兄弟中排名第三。他的堂侄吴求剑，称他为三爹。抗日名将吴求剑，曾任国民党军八十五军军长，官拜中将军衔。曾祖父因为侄子位高权重，被当地老百姓尊称三老爷。
我有些吃惊，问老人家：您老怎么知道？
你能欣赏我写的对联，说明是个读书人，后生可畏。八爷给我戴高帽子，继续给我惊喜，他亲切地说：你是国锋吧，我看你从小到大，虽然有变化，模样还在。八爷竟然知道我的小名，叫我如何不感动。
我纠正八爷，告诉他现在名字。当年我七岁读书时，进校门第一天，老师说华国锋当主席了，命令家长改名。父亲胆小，立即应允改成现在的名字。
八爷有些不满，他擤鼻涕发出巨响，嘴里嘟哝着：你出生时候，华国锋才担任湖南省委书记而已，他是后来才当主席。毛主席说过，人民群众最伟大，人民群众创造了历史。我建议你还是恢复以前名字国锋，你看怎样？
我告诉八爷，改名无所谓，历史上还有改姓的故事。在文革时期，山西一位耿姓民兵连长，号召本村耿姓村民向伟大领袖表忠心，改姓毛，邻里乡亲内心并不情愿，但迫于民兵连长的淫威只得就范。改革开放后，改姓毛的强烈要求恢复耿姓。
八爷听得瞠目结舌，张开大嘴巴，形象有些夸张，不过没有流口水。他感到不可思议，人生七十古来稀，他头一次听说。
八爷回过神来，嘘寒问暖：姐还好吗？
我回答：是妹妹。我比妹妹年长一岁半，小时候从小学到初中，女孩子长得快，妹妹比我这个当哥的高出一头，附近乡亲们把我们兄妹误以为是姐弟。
八爷一拍脑壳：老糊涂了，你看我这记性，要去见马克思了。
我差点忘了，八爷是一名老共产党员，担任村支部书记二十多年。
八爷问我：你怎么不带老婆回家呢？我说还没有谈对象。八爷步步紧逼：什么原因呢？我老老实实回答：没有合适的。八爷不相信，头摇得象拨浪鼓：你肯定有很多女朋友，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古嫦娥爱少年。我在电视里看到，哪有男人不喜欢美女？除非他是瞎子。现在一些年轻人，只要有牛奶喝，还养什么奶牛呢？八爷用怀疑的眼神瞅着我：你不嫖吧？
为尊者讳，八爷这样咄咄逼人，我只有沉默以对。
八爷端起了他用竹根自制的烟斗，用力吸了一口，很享受的样子。他问我：柳熙是我在花园山读私塾的同学，担任过你们村的主任，不知他身体怎样？
我说不知道，他和我虽然同一个村，但我在深圳打工，只有过年回来，难得与父老乡亲见面。
八爷侃侃而谈，口吐白沫，一发不可收拾。他背诵了柳熙当年在“农业学大寨”时期，给花园山创作的一句顺口溜，头两句为：有女莫嫁花园山，十年就有九年旱。还有一句：花园山，山花园，名声好听不值钱。
八爷边说边笑，我也跟着乐呵呵敷衍。这些顺口溜，我耳朵听腻了，起了老茧。
我告诉八爷，柳熙老先生前几年又给花园山写了一首顺口溜，花园山还是花园山，只不过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光。就象小布什总统登上长城时发出的感慨：长城依旧，而中国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于是，我背诵柳熙老先生的这首顺口溜：花园花园，名不虚传。村建楼房，地涌山泉。前有良田，后有桔园。白天吃得饱，晚上睡得甜。
八爷立即张开嘴巴，大声叫好，他说再加上两句：军长吴求剑，文武两状元。
八爷抛出一个难题，他问：为什么地主富农的后人，在改革开放年代能够奋起直追，这是什么原因呢？我一脸惘然，无法作答，只能洗耳恭听。
八爷说出答案，古人说富不过三代,但诗书传家可以打破这一魔咒。
(本文刊登于2020年5月20日《黄梅文史哲》微信公众号
八爷问我：听说你在深圳报社当记者，应该经常出差，到过外国吧？
八爷听了我肯定回答，他向我询问吴求剑将军后人情况。他说：你有机会去美国洛杉矶，代我到吴求剑将军寝陵祭拜。我从小在他创办的学堂启蒙，免除学杂费，初识之无二字，永志不忘。国民党出身的吴老，个人品质无可挑剔，兴办学堂，发放救济粮，还是给家乡做了一些好事。
八爷进一步阐述：宋庆龄追随孙中山革命，支持国共合作。她妹妹宋美龄一生反共。我县柳林乡国民党土豪劣绅王焕庭草菅人命，但他儿子王绍芝追求进步，黄埔军校毕业，共产党员。
八爷慢悠悠地说：最近，我写了一首诗，你敢登报发表吗？我有些兴趣，靠近八爷，愿闻其详。
八爷摇头晃脑，唱了起来：帝王将相在那里，沐猴而冠了不起。乌龟王八是一家，吹牛拍马两兄弟。
这种打油诗，不讲平仄但押韵，说白了就是顺口溜之类。登不上大雅之堂，如果发表这首诗，岂不是笑话一场？
我慌不择路，找了一个理由说要去厕所方便，立即借机逃之夭夭。
背后传来八爷的一声叹息，声音不大但很刺耳：你这个国锋，跑什么？你胆小如鼠，不愿担当，我不勉强你发表这首破诗。你比祖宗三老爷圆滑多了，这一点让我看不起。你纵有才华。无论你在外面如何风光，心中要装着家乡老百姓，德要配位，你知道吗？
活着不帮人，不如一口针。八爷已经往生十余载，当年他对我所说的这一番话，一直萦绕在游子的耳畔，时刻鞭策我见贤思齐，见不贤而自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