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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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湖北公安县毛家港镇西马岔村的农民周官心，自知来日无多，在病床上辗转反侧，满腹心事却又欲言又止，话到口边又咽下。临终前，周官心终于和女儿周清平说出了深藏于心的秘密：
他有一个忠厚老实的同胞兄弟周官明，十六岁时被国民党抓去当壮丁。内战时期，收到他在福建给家里的一封信。后来音讯隔绝。周官心猜测弟弟可能去了台湾，相信还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我感觉你叔叔会回来，只是我等不到这一天。他如果没有后人，你就做他的女儿，为他养老送终。”周官心叮嘱周清平。女儿点头答应，父亲放心地走了。
时代掀开崭新的一页，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暮春时节，桃花似火江水蓝，周官明从台湾回到了阔别四十年的老家。此前他在老家姓名周官明，在台湾服役时期，长官把他名字中的“官”字改为“关”，他觉得满意，点铁成金。
周关明从军的时间短暂，但经历却多坎坷，扑朔迷离。开始被国民党抓壮丁，继而在内战中起义投诚，又被派往朝鲜战场，不久被美军俘虏。遣返战俘时，周关明选择去了台湾。
周关明在台湾离异，没有子女。侄女周清平告诉他，父亲临终时的遗嘱，安排她做叔叔的养女，周关明感到安慰。后来他们写信，均是以父女相称。
周清平两个孩子，女儿周明兰，儿子杨明。周明兰已经打工，杨明正在就读初中二年级，因交不起学费缀学在家，父母亲计划让他去学赤脚医生。周关明说，杨明的学杂费我全包了。
不久，杨明重返校园。
爷爷负责接济全家的生活，甚至后来杨明结婚的花费，也是爷爷从台湾寄来。爷爷当年汇款，把台币兑换成美元，委托航空公司的空姐，从台湾带到香港，再过深圳海关汇款给他们。
四年后，周关明第二次回家探亲。他流露出了将来回家定居的想法，只是湖北冬天寒冷。假如以后有机会，他希望能居住在气候温暖的南方。
那次，杨明帮爷爷洗澡时，发现他身上刻字。爷爷告诉他，那是朝鲜战争中做战俘时的印记。在战俘营里，从台湾到来国民党的接收长官说：如果被遣返回大陆，就会被枪毙；如果想去台湾，就要表忠心。
杨明发现爷爷脸上的尴尬，他也明白了老人家第一次回家探亲时，拒绝别人帮他洗澡。
杨明大学毕业后，在湖北找到一份国有企业稳定的工作，两年后他决定辞职，前往广东打工。经过七年的努力，他在广东省江门市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而且将户口也迁了过去。如果没有爷爷，他不可能上大学。他来到广东温暖的地方安家，接爷爷一起同住。
这段期间，杨明一度和爷爷失去联系。家人以为爷爷已经去世，内疚了很长时间，甚至
把爷爷的遗像都供了起来。
一次，杨明联系到了台湾的“荣民之家”，获悉爷爷还在世，只是罹患老年痴呆症，做了一次手术。
杨明和妈妈周清平前往台湾去找爷爷，到了“荣民之家”。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这里的老人都认出了他们。原来爷爷在床边贴满了他们的照片。只是爷爷已经痴呆，已经认不出家人。
这次杨明帮爷爷洗澡，老人家没有拒绝。杨明发现，爷爷身上刺上去的字已经没有了，原来刻字的那块皮肤满是疤痕，应该是用硫酸洗掉的。
杨明不由一阵阵心酸，他瞬间明白了，爷爷已经做好了回家的准备。
爷爷已经大小便失禁，床上尿臊味扑鼻而来。照顾他的工作人员说，老人失忆，已经走丢了好几次，最久的一次失踪7天，后来是被警察发现找回。
母子带爷爷出去吃饭，爷爷竟然一连吃了三碗米饭，用家乡方言说他“好久没吃饭了”。工作人员说，爷爷牙齿不好，吃饭慢吞吞，他们就经常给他喂面条。爷爷出生江汉平原，素称“鱼米之乡”，饮食习惯吃米饭，而不是小麦面食。
杨明和妈妈决定，要把爷爷带回大陆，自己亲自照顾。
他去咨询了“荣民之家”负责人，对方说，要接老人回大陆赡养，必须办理赡养公证书和亲属公证书。
回到大陆后，杨明立即联系办理相关手续，从原村委会开始，到派出所，到公安局，到民政局，再到统战部，再到市里的台湾事务办公室，再到省里的台湾事务办公室，再联系“海协会”，再转到“海基会”，再到荣民之家”，前后花了大概两年时间。
最后“荣民之家”的负责人告诉他：老人已经无法表述自己的想法，如果回到大陆后无人照顾怎么办？另外，开具的这些证明材料，可信度难以甄别，怎么证明这不是走后门找关系开出来的？台湾“退辅会”的官员说，大陆有些人，为了骗取老兵的遗产，和一些警察勾结起来开具假证明，他们已经警觉。
杨明不是为了爷爷的遗产，只希望他能尽快回家和亲人团聚。
但这一愿望越来越渺茫，可望不可即。杨明等爷爷在台湾去世后，他们可以领回骨灰。
六年前的5月13日，杨明找到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希望能协助办理赴台手续。就在办理赴台手续期间，周关明在台湾去世。
爷爷的骨灰近在咫尺，杨明却无法带走。
杨明再次抵达台湾，在前往退役军人辅导委员会咨询后得知，他的母亲周清平非周关明的直系亲属，将无法继承遗产。
杨明说，只想带爷爷的骨灰回家。对方说，非直系亲属继承骨灰，需要等三年之后。没有出现法律规定的直系亲属继承，他才可以办理相关公证文件，将骨灰带回大陆。
在安放爷爷骨灰的台湾新北市军人公墓，杨明为爷爷烧了纸钱，内心充满了对爷爷的愧疚。面对爷爷近在咫尺的骨灰，他却无法带回家。
在新北市忠灵祠数百个小隔档里，同样寄存了数不清的单身亡故老兵的骨灰，他们出征的时候，还是少年。他们身份卑微如尘土，无法成家，他们的血脉没能得到延续，最后客死他乡。
三年的等待，终于得到了法律许可。2017年11月9日，杨明的姐姐周明兰与丈夫邓国庆，来到忠烈祠，将爷爷周关明的骨灰带回大陆，安葬在故乡。老兵终于回家，和这块土地永不分离。
本文已刊登于2020年7月2日搜狐号《黄梅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