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2月8日深夜,成都南门。
“你有政治身份,不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我看还是走为上计。万一出了问题,后果不堪设想。”杜均衡在房间来回不安地踱步,内心充满着无限忧虑,他和妻子谢素云说:“这三张机票来之不易,如果我们明天不走,恐将铸成千古遗恨,追悔莫及了!”他声音哽咽,深邃的眼睛闪出一道泪光。
谢素云身着厚重的棉衣,手里织着一件小毛衣。随手把一条皮褥拉来遮盖在隆起的腹部。她腹中的男孩已有五个月。
谢素云说:“就算我和你还有九儿三个走了,这个家咋办?这五个女娃咋办?她们最小的两岁,最大的才八岁,即使不加罪于她们,但她们如何生存?妈身体多病,今后时局如何,恐怕不是你们所想像的这么简单,一家老小若有三长两短,能问得过自己的良心吗?”谢素云一说到自己的孩子,忍不住潸然泪下。
杜均衡瘫坐在沙发上,掏出手绢揩着额上的汗珠。作为丈夫、父亲和逃亡人的他,虽有超人的才智和坚毅,此刻进退失据。
“你走吧,我丢不下这个家,大家一齐走,又办不到。人生总难免要经历这些生离死别,你也不要太顾虑我们,相信总有一天骨肉会团圆,终有时日。”谢素云揩干眼泪,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门外寒风袭人,树影婆娑,屋内凄然无声,相对无语。大橱钟在嘀嗒嘀嗒响着。
只有逼急了,才有创造性。杜均衡用商量的语气说:“时间紧迫,再这样坐等商议,谁也不知道下一分钟又会发生什么。我们夫妻都动身到机场去,你改变主意要走,可以马上起飞。不走,也理当去送行,你的意见如何?”谢素云同意了。
杜均衡急忙从书柜中取出一个黑色公文大皮包,又从床底下拖出一口小皮箱,在书架上又抽出几本厚书塞在皮箱中。他说:“行了,走吧!’
谢素云抱起一岁的儿子九九,披了件皮毛衣在侍从的搀扶下走向大门。。
一团漆黑,万籁俱寂,只有轻微杂乱的步履声,打破长夜的宁静。
突然,杜均衡立在大门口转身对大家道:“请等我几分钟。”杜均衡的脚步既轻又快,他悄悄地来到后厢房内。借外房的灯光,他轻轻推开房门,他的五个女儿,全在睡梦中。她们在大床上躺成几排,她们的鼻子在凝固的空气中发出一起一伏的声响,杜均衡仿佛如闻天籁。他手捏着礼帽,弯腰低头,在每一个孩子的小脸庞上亲吻。他的泪水流淌下来,滴在女儿的脸上。其中八岁的大女儿醒了,杜均衡拉着她的手,强压悲痛,面带笑容,说:“大妹,爸爸要出差了,你带好弟妹,听妈妈的话。”懂事的大女儿点了点头,杜均衡给她拉上被子。
司机发动了汽车,细雨在两股射灯下飘酒,车轮在泥土上划出两道痕迹,迅速开向距离成都30公里的新津机场。
谢素云脸色憔悴苍白,丈夫和同事费尽了口舌,终于说服她一起飞往台湾。待时势好转,再返回成都。
杜均衡从怀中掏出皮夹,拿出证件和三张飞机票,准备带妻儿登机。
突然,一辆吉普车疾驶上草坪,急刹在飞机旁,五个孩子拼命的哭喊声清楚地传过来。
杜均衡和谢素云和其他在场的人都惊呆了,突然像石头般定在那里。原来是他的岳母和佣人抱的抱、牵的牵,把他们五个从两岁至八岁的女儿们带到了机场。“我要妈妈!我要爸爸……”五姐妹一齐在喊。
谢素云一个箭步奔下舷梯,扑向她们。杜均衡立在风中,泪水夺眶而出,他站得挺直,像块磐石。
“你们倒是都走了,丢下这么多娃娃,叫我这个老人咋办?”岳母捶胸顿足,痛哭失声。
“妈妈,我要和你们一齐走!”女儿们拉着谢素云的衣襟不放。谢素云蹲下,一手拥着几个女孩,又是哄又是吻。
“均衡,你走吧,我决定留下来!”谢素云站起身对着丈夫喊叫着,挥舞着手,叫他快入机舱。杜均衡却飞快地奔下舷梯,奔向他的妻儿。立刻,几个女孩一齐冲上去,有的抱腿,有的箍颈,大哭着怎么也不松手。
“好吧,我一人飞走,算是逃命,你们大家多多保重!”谢均衡紧握着妻子的手,眼睛望着岳母和孩子们。他紧咬双唇,泪泗滂沱。
谢素云的手在发抖,声音哽咽:“这九儿,你带他走,他的一切都交给你了。”她双手把尚在襁褓中的九九塞给杜均衡。
杜均衡把九九揽在怀中,迟疑不决道:“九儿太小,没有你咋行?我这一上天,谁也难料吉凶祸福,若遭不测,杜氏家族岂不断后?我看,这条小生命还是留在家乡,孩子无辜,不至连累于他吧……”
杜均衡每一个字都像铁钉一样,钉在自己的心上,钉在妻子的心上。站在旁边的岳母猛地冲过来,从女婿怀中夺下外孙:“把孙儿给我留下来,要走,你们走!”
空气凝固了,飞机发动机无情地叫着。两名军人急跑过来冲着杜均衡大声道:“你走不走?不要浪费别人时间了!”
杜均衡一转身,被他们使劲地推了进去。舷梯抽了上去,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动,舱门关上了。一声刺耳长啸,划破天空,飞机像箭一样射向蓝天,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声无息,留下一片空白,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