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德峰的头像

德峰

网站用户

报告文学
202009/20
分享

我是江南第一燕

她,十九岁困守在家,三十四岁参加工作,四十七岁考上大学,什么都比别人晚半拍。岁月蹉跎,错过了恋爱成家,终身未嫁。

一个连自己吃饭问题都无法解决的一介草民,却想为他人的冤屈一振臂膀而呐喊。

一位忠诚的女读者,冒着生命危险,把含冤而死的知识分子夫妇骨灰,得以保存下来。

她自我评价:头脑简单、心地善良、不懂政治、热爱艺术。

我是江南第一燕,为衔春色上九霄。瞿秋白的这一首诗,仿佛给她量身定做,赢得她的喜爱。

一位忠诚的女读者,冒着生命危险,把含冤而死的知识分子夫妇骨灰,得以保存下来。

她,就是江小燕女士。

1966年9月2日,因不堪红卫兵的殴打折磨,士可杀而不可辱,傅雷与妻子朱梅馥在上海江苏路284弄5号的家中双双自尽。傅雷写下遗书,将存款赠予保姆周秀娣,作为她失去工作后的生活费,还在一个小信封里装入53.50元,写明是他们夫妻的火葬费。上吊自杀之前,他们还将棉被铺在地上,以免自杀后倒地时发出声响,惊扰他人。

当时27岁江小燕,待业在家。听闻噩耗,内心掀起狂澜。她读过傅雷翻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贝多芬传》,敬佩他深厚的文学功底和高洁的人格。

江小燕以街上的大字报为线索找到傅雷的家,她从保姆周菊娣处得知,傅雷夫妇的骨灰只有亲人可领。傅雷的两个儿子,傅聪远在美国,傅敏在北京劳改。没有人敢去认领,即使是他们的亲朋好友,也都因诸多顾虑而踟蹰不前。

傅雷夫妇的骨灰即将作为无主处理,江小燕夜不能寐,决定冒充傅雷的养女去领骨灰。

江小燕戴着一个大口罩,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来到上海西宝兴路火葬场,自称是傅雷养女,要保存傅雷夫妇的骨灰。

虽不是直系亲属,但江小燕的真情流露,工作人员点头同意。

但是她没钱购买骨灰盒,因为高中毕业时的评语,她一直没有安排工作。

时光回到八年前,1958年的“反右派运动”尾声中,江小燕在上海市第一女子中学高中部读书,各科成绩优秀,不出意外,步入大学校门理应顺理成章。但学校里“右派分子”不够人数,便把教俄语的女教师柴慧敏打成“右派分子”。学校领导要江小燕“揭发”该老师,她不愿从命,结果在毕业鉴定中被写上“立场不稳,思想右倾”,这八个大字断送了她的前程。

江小燕找到了傅雷的内兄朱人秀。朱人秀问她姓名,江小燕说自己姓“高”。朱人秀问她住哪里,江小燕保持沉默。朱人秀见她连地址都不肯说,有些疑虑。就把钱交给外甥张廷骝,让他陪着江小燕去买骨灰盒。

江小燕和张廷骝一起把骨灰盒送往上海永安公墓,办理存放手续。考虑到傅雷是名人,写上真实姓名难以保护。江小燕在骨灰盒上署名“傅怒安”,这是傅雷原名。

江小燕决定给周总理写信,反映傅雷夫妇自杀情况,并没有署名。

十个月之后,1967年6月21日晚,江小燕依然被抓了,三个陌生男人将她带上了汽车。

原来,那封为傅雷正名的信,没寄出上海就被截获了,并且当成一宗“大案”全力追查。江小燕被视作“现行反革命”嫌疑犯押到上海正泰橡胶厂审讯。

接受审讯时,江小燕表示从未见过傅雷,反问了审问人员一个拷问良心的问题:“替人家收骨灰,落葬,这总不能算是缺德的事情吧?”

审讯她的人不是知识分子,而是工厂里的师傅。江小燕深知中国底层工人历来有忠厚善良的美德,如果换成知识分子,江小燕说:“也许自己已不存在了,我一张口,怎么也逃不过一群有知识但缺乏良知的魔爪。”

释放回家后,江小燕向父亲江风如实交代了一切,父亲抗战时曾参加国民党军队,无法外出工作,如今背负着历史问题包袱,只得窝在家卖画维生。父亲没责怪女儿,只说她做得对。

这件事虽然过去了,但是巨大的恐惧笼罩着江小燕的生活。只要家楼下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她的心跳加速。偶尔被户籍警察瞟了一眼,当晚就会彻夜难眠。

她又去工厂找了当年审问她的师傅,诉说几年来惶惶不可终日。那人再次向她保证,“我答应过你,不到里弄派出所反映什么问题”。

1972年,江小燕父亲去世,家中无人工作,生活无着,江小燕被里弄安排到了一家工厂生产组。此时已经34岁。距离19岁那件事,她已经在家困顿整整十五年。江小燕回首往事,除了管过傅雷那一次闲事,自己无所作为。

1979年的4月,傅聪回国,当他得知自己父母的骨灰保留了下来,他和胞弟傅敏四处打听这位恩人,但是江小燕行事低调,兄弟两人始终未能如愿。

1997年10月,傅敏夫妇终于见到了恩人江小燕。傅敏提出合影一张留念,但被江小燕婉拒。

江小燕出于礼貌,接受了一张傅聪寄给她的音乐会门票,音乐会刚结束,她就悄然离去。

江小燕保存傅雷的骨灰一事,1998年刊登于《书屋》的一封信,其中谈到内心感受的一番话:

“我既然能在他们恶运覆顶之际为之申诉,当然也能对他们今天的声誉日隆视若无睹,这是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那些变幻如云的纷扰世事,若不能解决灵魂的归属问题,得到再高的名誉,再多的财富,都是水月镜花”。

1985年秋,47岁的江小燕,报考上了上海第二教育学院中文系,终于圆了大学梦。毕业后,就职于上海电视大学总部编辑室,任校报副刊编辑。后又调入上海大学美术学院任教,直到1994年办理退休。

江小燕说:多少年来,我挣扎着向上。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并未后悔,因为一个人内心的祥和、平静和富贵是任何名利所换不来的。

江小燕退休时,职称还只是“助理研究员”。如今82岁的江小燕,单身住在上海远郊,闲时绘画,兴时书法,或诵诗词,亦奏音乐。

无权无势、无名无利。江小燕在给著名作家叶永烈的信中写道:“余深心之宁然,净然,此万金所难易,则何悔之有?”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