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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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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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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去哪儿了

  田圻畅,1948年出生北京阜成门外,从出生那一天起,他和妈妈相依为命。从来没有见过爸爸,爸爸去哪儿了?

他的父亲田焯先生和母亲梁秀英在结婚之日的前两天,才开始第一次见面。在上个世纪的四十年代,像他父母这样包办的婚姻形式习以为常,有的甚至直到入了洞房,还不知道对方的模样。

当时他父亲借用了六伯父的一套西装,给母亲买了一件旗袍,在前门外的一家大北相馆拍了结婚照。这张照片一直被父亲带去了台湾,而留在北京家里的那一张,在红卫兵抄家的时候被焚烧。两岸冰封解冻,父亲把照片交给儿子,一直珍藏到现在。

父母亲结婚的那天,田家搭了彩棚,请了专业的厨师。大家都知道这对刚结婚的男女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走到一起,他们也面临即将分开的命运。结婚的第二天,田焯还要到南苑的部队里报到,此后每天都要集结训练待命,只有在晚上有空才能请假回家。

结婚的第七天,竟然是他父亲和母亲一生的缘份。田焯就随军队去了上海,因为是军队集体行动,亲人家属都不可以送行。

母亲给父亲洗过一次脚,父亲给她哭肿的眼睛上过一次眼药。父亲安抚着母亲说:“我们这门亲事不知是对还是错,总是进了一家门,只可惜你连个字都不认识,我走了以后给你写信都要找别人给你念。要是万一有了孩子,你又怎么办?”母亲无言以对,涕不成声。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谁也想不到,田焯先生只有七天的新婚蜜月期,就孕育了田圻畅。

梁秀英生田圻畅的时候,田焯已经在上海吴淞口的国民党军舰上。

做了一个星期的夫妻就有了孩子,站在一个圆满的家庭的概念来说,是幸福天使即将降临,站在夫妻的角度来说,是两性美好的结合。但是,他却不能回来母子一眼。他身在军舰上待命,擅离军营,格杀勿论。田圻畅出生后的那一年,襁褓中的他,吮吸着母亲的乳汁,不知人间忧伤,母亲怀抱着他,期待着父亲早日回来。

一九四九年五月,田焯随国民党军队撤退去了台湾。

自田圻畅懂事以后,只有妈妈一个人在抚养。妈妈在他面前从不提爸爸。“爸爸”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好象只是名词而已,他根本不知道爸爸去了哪里。在他童年的记忆中,只是经常听大人们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目前回不来了。

田圻畅再长大一点的时候又发觉,爸爸好象去了一个很可怕的地方。每当亲友在他面前提起爸爸时,总是窃窃私语。

有一天,在城里做生意赚到了钱的七伯父回来,带着不少糖果,挂在自行车的车把上,一进院子便问孩子们:“叫好听的,我就给谁糖吃。”

一群孩子一窝蜂围上去,伯父的儿子不停地叫着“爸爸”,也有孩子叫着叔叔。七伯父都给了糖果,孩子们都高高兴兴地走了,只剩下田圻畅,七伯父非让他叫“好听的”,才能给糖果。

“爸爸”这两个字,田圻畅太难叫出口了,但别的孩子都拿把糖拿走了,他就禁不住诱惑,鼓足勇气,叫了一声“爸爸”,七伯父笑着拍着他的脑袋,说:“好儿子。”就给了他一大把糖,数量比任何孩子都要多。

这是七伯父逗他玩笑,也许他的用意是让田圻畅不要忘记自己的爸爸,但是,他的话却刺痛了田圻畅母亲的心。

当七伯父给田圻畅的糖还没有放到嘴里,他的妈妈就从里面冲出来,狠狠地将儿子手中的糖打掉,拽着他就走,回到他们母子俩住的房间。门还没有来得及关上,妈妈已经泪如雨下,打湿了他的脸。田圻畅吓得蜷缩在妈妈的怀里,惊恐地看着她。他不知说什么话才能安慰妈妈,就伸出小手擦她脸上的泪。

妈妈抱着他,不愿意让外面的人听到她的哭声,就躲在房间最黑暗的角落,泪水仍不断地流,说:“孩子,你是不能叫人家爸爸……这个家里没有你的爸爸……”

从那以后,“爸爸”这两个字,变成了他心灵深处的一块禁地,笼罩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有好多时候,他都想问妈妈或是别人,爸爸到底去哪里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到底干了什么事?为什么所有孩子都有叫“爸爸”的权力,在他这里却被剥夺了。

但是,他不敢问,他怕看见妈妈的眼泪,只有把疑问深埋在心底,他想等长大以后,就会慢慢地知道。

妈妈又当爹又当妈,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脏,只是内心的孤独和痛苦,夺取了她所有的欢乐。如果没有孩子,他很容易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人们总是把孩子比喻成是爱情的结晶,说孩子是父母连系的纽带,而他这个爱情结晶却成了累赘、纽带成了枷锁。

在田圻畅童年的记忆中,妈妈的泪水最多。她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躲在黑暗的角落里,默默地流泪,每到这时,他就静静地望着妈妈,不敢说一句话,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说什么。

一间沉闷的小屋,一盏昏暗的孤灯,独自流泪的母亲,充满了他的童年时光。那样的夜晚凄凉难捱,田圻畅累了,很快地睡着了,而妈妈多半还在哭泣。

还有好几次,妈妈抑制不住激动情绪的时候,将几件衣服打个包,拉着孩子,走到好象是坟地的地方去哭,那里平时很少有人来,妈妈放声痛哭,田圻畅站在旁边,扯着妈妈的衣襟跟着哭。

泪水哭干了,天也慢慢地黑了。

田圻畅说:“妈妈,我饿了,要回家。”

妈妈无可奈何地拿着拎包,牵着他的小手回家。

长大以后,他一直在猜想,那时候妈妈可能是不愿意呆在田家了,她想离家出走,或是回姥姥家,她想到自己的丈夫,他现在哪里?知不知道这对母子孤独无援的在旷野荒郊外寻找心灵的慰藉,甚至可能想自杀,但一看到孩子,理智又战胜了情绪,决定继续承受生活的折磨。

田家是个大家族,人多嘴杂。丈夫远在台湾,孩子幼小,梁秀英势单力孤,而她性格又朴实憨厚,过于谦让,受到过许多歧视。

田家大院里的眼泪,都被妈妈一个人哭尽了。

妈妈为了生活,不得不把孩子扔到家里,她自己去当保姆,照顾别人的孩子。田圻畅人小不懂事,就抓住母亲的手,不让她走。于是奶奶就走过来,用家中孩子们常吃的酸枣面把孙子哄住,妈妈趁机溜走了。

田圻畅不知道,妈妈的心情该是多么痛苦,他的每一句哭声,都是在撕扯她的心,她舍下自己的孩子不管,而为了活着,去照管别人的孩子。

在田家大院里,奶奶是对他们母子最好的人。老人总是力所能及地照顾儿媳妇,奶奶说,“自己做儿媳妇受的苦,再不能让自己的儿媳妇受苦。”

后来妈妈被迫改嫁了,还经常到田家看奶奶。特别在三年饥荒期间,一切紧俏物资、食品都凭票供应。每到奶奶生日那一天,妈妈总会拎着烟、酒等紧缺物资,出现在田家大门口。

把自己的孩子扔到家里,去照顾别人的孩子,这对一个母亲的精神是一种煎熬和折磨。奶奶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差,越来越难照顾孙子。

等他到了上学的年龄,母亲把他送到八里庄中心小学就读,也就是成全他父母认识结婚的舅佬爷的慕安庙。

童年不知苦滋味,母亲流了那么多眼泪,田圻畅感到害怕,但一到了白天,妈妈去干活儿了,他便把妈妈的痛苦抛到脑后,快乐无忧地同学们玩耍了。

一个小孩子,不可能有太多的痛苦和思考。然而,在他幼小的心灵里,仍然感觉得到,没有爸爸,家庭不完整,他的童年和其它小伙伴相比感到不幸。童年的田圻畅就把希望寄托到明天,他对自己说:“等我长大了,我会好的,妈妈也会快乐的,一切都会好的。”

然而事与愿违。

等他长大以后,等待他的是接连不断的无情打击,他面对的现实生活是那么残酷。相比之下,他的童年生活和一般家庭孩子的童年生活有着天壤之别。

田圻畅的小名叫“海军”,是奶奶给他取名。

他当时并不知道,奶奶这么叫他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后来才知道,她是在孙子身上,寄托了对孩子父亲的思念。

在八里庄中心小学的附近,有两所刚刚建成的空军和海军医院。他们班上的学生有不少是解放军的子女,根深苗正的红五类,是革命的后代,他们的穿着神气,那股劲头和农家子弟有着截然不同。

每天放学,这些穿着军服的父母都在学校门口等他们的孩子,而田圻畅的妈妈这时候多数仍在菜地里干活,除草、施肥、浇水,当天渐渐暗下来才开始收拾农具回家烧柴做饭张罗他们母子的晚饭;他这个农家子弟总是一个人形单影孤的回家。在学校里,他们总是拿着新鲜的文具和糖果展示,田圻畅什么也没有。他品学兼优,并不比那些红五类的孩子差,第一批加入少年先锋队,还是班长,老师和同学们都没有小看他,所以,他还有机会到这些革命家庭去做客,和他们的孩子交上朋友。

在班上,他有两个要好同学,一个叫段胜利,父亲是海军中校,一个叫李小文,父亲是空军少校,田圻畅经常到他们俩家去玩。

在他们两家聚会时,有一次,李小文的父亲好奇地问他:“海军,你为什么叫海军啊?”

田圻畅高兴地答道:“我爸爸参加的也是海军。”

段胜利的父亲急忙追问他:“你爸爸也是海军?他是哪个单位的,也许我们还是并肩作战过的战友呢?”

他声音很响亮地说:“我的爸爸参加的是国民党海军,大概在台湾。”

段胜利和李小文的父亲听了,顿时愣住了,他们相互看了一眼,气氛紧张起来,没有人再说一句话。田圻畅呆呆地站着,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注视着他们的表情。

从那天以后,段胜利和李小文再也不约田圻畅去他们家玩了,他们之间的友谊就此结束,他们甚至还在背后说他是“国民党反动派的孩子”。田圻畅的爸爸和他们的爸爸不一样,他是不能和他们相提并论的,也没有资格和他们在一起玩。

田圻畅无数次仰望着天空,内心在呐喊:我是无辜的,命运对我是不公平的。

一九七六年,田圻畅结婚,第二年生下一个男孩。为表达对去台湾父亲的思念之情,他给儿子取名思湾。但又怕哪一天运动,一来又成反革命,于是改为“小湾”。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十九日,田圻畅的爸爸从台湾打来电话,说他和台湾妈妈明天就能到香港。这一夜,他激动得到凌晨二点才睡着,不到六点就醒了,怎么也睡不着了。

田圻畅一家三口在香港大伯父一家人的陪同下,来到香港启德机场的接机大堂,每一个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那道自动旋转的玻璃门上。在外面可以看到,接到亲人和朋友的客人,他们热情地握手和拥抱,帮忙提行李,然后又很快地离去,他要接的爸爸,为什么还不出来呢?

一会儿,一位高个子的中年男人,穿著一身深蓝色的西装,从里面走出来。田圻畅马上有一种感觉,这位男士就是他爸爸,他们长得太像了。

果然,大伯父提醒他:“这就是你爸爸。”

田圻畅听了,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全都涌上了心头,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田焯先生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仔细地看着他,抚摸着他的肩膀,不停地叹息流泪,长时间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爸爸哽咽地说:“孩子,我对不起你,我是罪人……”

田圻畅面对亲切而又陌生的爸爸,思忖着:这就是使我降生到这个世界的骨肉亲人。我梦寐以求寻找的爸爸,他魂牵梦萦思念的儿子,站在了对方的面前。

不知不觉中,父子俩哭成了一个泪人,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爸爸说了一句:“孩子,这是你妈妈”。

田圻畅的台湾妈妈慈眉善目,她穿着一身蓝色旗袍,不时的拿着手帕擦着泪水。

田圻畅急忙擦了脸上的泪水,说:“妈妈,谢谢您,没有您的支持,我们父子就不能见面。”

台湾妈妈说:“孩子,我们都是天涯沦落人,互相应该得到照应,见到你们父子见面,我也感到欣慰。”

田圻畅告诉父亲:这边还有你的儿媳妇和孙子呢。

田焯先生见到了儿子,如今又见了孙子,恍如隔世。他从儿媳妇手中接过孙子晓湾,先客气地说:“谢谢你,给我生了个孙子”

爸爸用脸亲着晓湾,晓湾甜甜地叫着“爷爷、爷爷”,在场的亲友目睹这一切,叫人如何不感动?

他们父子失态了,忘了香港亲戚就在他们身边,这是机场的大堂,不宜大声喧哗,不是久留之地。

大伯父说:“三十一年了,总算见面了,有什么话,回家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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