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年深秋,周末的一天,农民工洪记国在想,应该回家看看年迈的母亲了。
黄昏时分,他从鄂东黄梅县城回到老家徐碾村冯洪墩。远远望见母亲,她拄着拐杖站在村头,应该有一段时间了。
妈,你怎么不坐下来歇息呢?
细伢回来了,刚才我没有看到你。我走动一下,不碍事。
八十七岁的母亲,与他最小的三儿子洪记国打招呼。已经步入中年的洪记国,但在母亲眼中还是孩子,他们母子时隔一周时间又见面了。
年迈的母亲,步履蹒跚,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洪记国搀扶着母亲,缓缓挪动身体,回到自己的房子。
母亲平凡,在她的身上找不到惊天动地和荡气回肠的故事。如今牙已掉光,双眼模糊,也听不见对面人说话,与人沟通交流必须紧贴她的耳朵叫喊。岁月无情,皱纹爬满了她的额头,铭刻着人生的苦难记忆。纷纷往事,如绵绵秋雨,滴答在心头。
母亲翟春梅,1933年出生隔壁邻村翟翰林,鸡犬声相闻。外公翟九和出生贫困家庭,外婆洪木英缠足,不能干农活。他们生了两个女儿,没有男孩。
春耕时分,天色蒙蒙亮,五岁的她,就被父亲翟九和早早喊起床,带到农田。女儿坐在田埂上,给劳作的父亲壮胆。偶然中,父亲手上触摸到一条柔软湿滑的绳状物,是蛇!父亲条件反射地随手一甩,女儿惊魂未定时,那条蛇已经从她的头顶被抛向了远处。
七八岁时正是启蒙受教育的时侯,母亲只能在家帮忙,操持家务。1944老家闹饥荒,九月的一天,十一岁母亲跟着堂哥,饥肠辘辘的兄妹俩,步行到四五十公里外的龙感湖,去刨别人地里捡落下的花生。早上六点出发,赶到已是下午二点多钟,然而刨到的花生不够一人一天的口粮。
冬去春来十四载,母亲长大了,经父亲本家洪姓剃头匠说媒,母亲认识了家徒四壁的穷小子、他的父亲洪晓坤。当时青年男女相亲不需要定金和彩礼,两年之后临近春节时,一根藤结两个苦瓜,他们结婚了。
洪记国的曾祖父留下了一些田产,但毁在祖父的手上。祖父少年时代,就被同村游手好闲的泼皮带去一江之隔的江西九江和汉口赌博。祖父成家后,和祖母生了两个儿子:洪大坤、洪晓坤。可惜好景不长,祖母不到三十岁时英年早逝。失去老婆的祖父并没有收敛,更加肆无忌惮,仗势欺人插足了别人的婚姻。对自己亲生的两个儿子,漠不关心。伯父读了几年私塾,父亲没有读书。不完整的家庭,缺爱的孩子。童年的不幸,如影随形,伴随了父亲的一生。祖父不到五十岁逝世,留给父亲的十五六亩耕田产出的稻谷,还没来得及入仓库,早有债主在稻场里担着箩筐等侯多时,最后剩下的口粮不够两兄弟糊口。伯父从小尝尽人间百态,他托付邻里乡亲照顾父亲,参加了红十五军,能写会算的伯父担任后勤工作,在一次战斗中血染沙场,尸骨无存。伯父没有结婚,无后。父亲成年后,受到伯父的影响,参加新四军五师,转战大别山期间,被国民党军程汝怀部队围剿,父亲所在的部队被打散,营长牺牲,他只身回到老家务农。
春节就要到了,家乡的女婿,平时勒紧裤腰带,都在给岳父母送年礼。有的两个箩筐一肩挑,一前一后,里面装着猪肉鸡蛋油面糍粑等食物。当时的父亲,无钱给岳父母送年礼,家里等米下锅,床底下的一堆黑不溜秋长毛的芋头,好像在嘲笑主人的生存现状。母亲一生气,头也不回转眼间回到了外婆家。
隔天,父亲不请自来到了外婆家,行伍出身的他放低身段,语气谦卑,要接母亲回去。“谁和你嘻皮笑脸?”母亲没有好脸色,下了逐客令。父亲傻眼了,想把母亲哄回来,看来并不比打仗轻松。
翟春梅的母亲洪木英,第一任丈夫王大毛,早年参加共产党,担任交通员职务,被国民党军阀杀害,所生下的两个男孩,他们不到十岁的年龄,在日军侵略时逃难生病夭折。外公翟九和是她的第二任丈夫,生下了两个女儿:翟春梅、翟春叶。看到女婿洪晓坤的生存现状,想到自己不幸夭折的两个男孩,老人家动了恻隐之心。
外婆语调平缓,她开导女儿:春梅啊,人穷不可怕,少年穷不是一世穷。晓坤虽然没有父母依靠,只要有一双手,就有一口饭吃。善良宽容的外公外婆不计较年礼,他们拿出不多的猪肉和大米,匀出给女儿女婿拿回去。母亲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她含着泪水肚里吞,于是跟着父亲,一步一回头望着娘家的村庄,回到四面透风的土屋。
父亲年龄比母亲大五岁,他们婚后几年,生了几个孩子。但都没有活过二三岁就夭折了。后来,抚育两女三子长大成人。只是父亲因病撒手人寰,时间定格在五十八岁。他们姐弟好象遗传了父亲体弱多病的基因,七年前,步入不惑之年的洪记国罹患鼻咽癌,他发觉母亲多了一些担忧。
含辛茹苦的母亲,不仅抚育了洪记国的五兄妹,他的一双儿女,也是母亲从小带大。两年前,女儿考上县第一中学,儿子在乡镇中学就读。母亲大字不识,但对下一代读书,她感到欣慰。
洪记国的孩子一天天长大,母亲渐渐老去。她前几年患上了帕金森病,开始右手有些发抖,现在发展成双手都在不停地抖动,嘴巴也跟着颤抖。洪记国带她上县人民医院做检查与诊治,医生也无能为力。晚上为了少起床解小便,她不吃晚饭,可还是要起床小便十多次,没有完整的睡眠。她的身体已经不听自己的大脑使唤,每次起床都是痛苦挣扎。
父母在,不远游。最近五年来,洪记国在老家养病,可以照顾母亲,接送孩子就读。今年在县城租房,方便照顾在县城就读高中的女儿。每次回家看到母亲,儿子感到她内心踏实,洪记国的身体免疫力增强,给母亲带来宽慰。天下儿女,谁不希望自己的父母双亲健康长寿?但他不能为母亲身体减轻痛苦。祈祷多灾多难的母亲,无痛无病。然而现实生活中,目睹母亲每天被病痛折磨,洪记国感到无奈,但能有什么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