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去岁来,乍暖还寒。
春节后的一天,接到父亲的电话,大奶积身患痼疾的哮喘复发,身体每况愈下,她希望我尽快回家,能够见上最后一面。
身后万拜,不如生前一见。我和单位领导陈情,迅速通过。立即预定往返车票,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
老家鄂东大别山深处的梨花仿佛一夜之间开了,如霜似雪的白花,在晨风中点头致意,仿佛欢迎游子归来,不禁感慨草木多情,难道它们和我有心灵感应?
太阳出来喜洋洋,西边一排土坯房,一位银发闪闪约八十岁的老奶奶,手拄拐杖颤巍巍地走了出来。村前的梨花和她的白头发相映成趣,自然协调。
这位婆婆是我的大奶,所谓病入膏肓属于夸大其词,游子瞬间内心感到踏实。
她用手掌遮着耀眼的光芒,发现了我,语带惊喜略显责怪:你什么时候回来?怎么不打一声招呼。
大奶,祖父的胞兄妻子。祖父英年早逝,我从小没有见过祖父,祖母带着叔叔改嫁。父亲从小由大爷和大奶两位长辈抚养成人,娶妻生子。父亲念兹在兹未报答大爷的养育之恩,老人家却在文革结束前夕逝世。
我从裤兜里掏出鼓鼓囊囊的钱包,抽出两百元,递给大奶说:过年了,您拿去用吧。
大奶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她用双手接下。
大奶招呼我坐下,说:刚到家?
我告诉大奶,早上火车到达黄梅,下午乘坐火车回深圳。
这么赶。大奶问我:又是一个人回来,为什么不结婚呢?
我回答:没钱。
应该不是,隔壁村剃头佬二泼家的儿子,在深圳带了一个外地女孩回家,前不久请客喝酒,我也去了。听说没有花一分钱。大奶盯着我,说:你长相富态,挑人家女孩子吧。
我到了而立之年,身体发福,西装笔挺。在大奶眼里,她判断我是成功人士。
大奶给我到了一杯温开水,我喝了一口,甜蜜蜜,里面放了白糖,出门在外的游子尝到了久违的家乡味道。
大奶说:我娘家侄儿的女儿刚刚十八岁,很多男孩子追她,门槛快要踏破了。
我半开玩笑地说:介绍给我怎样?
那不行。
为什么呢?
大奶面无表情:你花花肠子多,我担心你只是想和漂亮女孩子睡觉,不想结婚负责任,然后一脚把她踢掉。
在老人家的印象中,我只是一名不谙世事懵懂无知的小伙子。
当年你喜欢木匠柳金銮的三女儿,一次给她写求爱信,用了几十张纸,如果塞进灶膛,可以煮全家人吃一顿饭,最后还是吹了。大奶揭短:我没有冤枉你吧。
我心服口服,当时我母亲生病,不幸英年早逝。家里一贫如洗,至于结婚只是奢望,所有的恋爱统统告吹。
既然大奶提起我的一段往事,我问她:您在年轻时候,曾祖父健在,我爷爷和大爷爷两兄弟没有分家。您和我奶奶每月轮流负责做家务,轮到您值班时,您就用一个理由回到娘家躲避责任,不知有这回事吗?
都让你知道了,年轻时做错了事情。
大奶笑得咳嗽起来,两眼流出浑浊的泪水,她用手擦拭着。
我今年八十七了,你大爷逝世时才五十六岁,我的寿命是他给我的。大奶说:最近梦见大爷,他说等我好久了,我也快要走了。
做梦不可信,我问大奶:你有什么愿望吗?
她回答爽快:希望你早日成家,娶妻生子。不过,还有一个希望,还是不说吧。
我鼓励大奶,让她继续说下去。
大奶纠结了一会说:大爷和我一手养大你爹,他小学毕业后,我没有让他升入初中就读,对不起他。在人民公社年代,只要有一口饭吃,为了能够活下来。大奶说,现在叔叔两个孩子在学校读书,家庭生活困难。我希望你爹给我买一副棺材,但他再婚后,等米下锅,我不敢开口。
我好像听懂了大奶的意思,急忙说:大概需要多少钱呢?
柳金銮那里有现货,香樟木,已上漆,两千块够了,他让我找你帮助解决。你今天一支笔,在深圳购买百万元的房子。当年你和她女儿谈恋爱,他后悔不应该阻止你们……
不等大奶把话说完,我立即从钱包里掏出两千元,慨然递给了她。
大奶愕然,迟疑片刻,推辞一番还是接下了。
我和大奶承诺,两个堂弟的学费,包在我身上。
大奶感动得声音哽咽:那我可以放心地走了。
我还要赶回深圳单位报到,只有和大奶依依话别。
两个小时后,我赶到县火车站,登上南下深圳的火车。忽然接到叔叔的电话相告:大奶走了,感谢我的孝心给了她老人家一笔钱,他马上去购买棺材。
生儿养娘,父债子偿。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父亲生活拮据,无法回报长辈的养育之恩。但我具备这个条件,应该为父亲践行孝道做点什么。
只是我不明白,大奶临终前,能够从容不迫安排后事。为什么老人家具备未卜先知的预测能力?我只能用仅有的科普知识回答,大奶回光返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