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爷的顿悟

又是一个万紫千红的春天，我从深圳回到鄂东大别山深处花园山老家。

太阳出来暖洋洋，日上三竿，百花争艳，蜂飞蝶舞。

良辰美景，岂能辜负？我拿出一部《西游记》阅读。作者吴承恩曾到过这里，据老一辈世代口口相传，故乡花园山名称为他所赐。

浑然不觉已到了正午，身体感觉有些慵懒疲倦，于是闭目养神休息。

我感到身上仿佛盖上了一件衣物，睁开双眼，一位鹤发童颜老先生，他面带微笑说：文曲星下凡，有失远迎。

原来是来自隔壁邻村花果山的八爷，久违了。

我从小不抽烟，但我随身备带一包香烟，我拿出一支给八爷。

戒了。

能抽就抽能喝就喝，我们年轻一代不能打着爱的名义，限制老人抽烟饮酒，来一支吧。

不由分说，我给八爷点上一支烟。八爷笑得张开大嘴巴，就像老顽童。

香烟缈缈，化作一缕青烟，不禁想起二十年前我创作的一则戒烟广告。

秋天碧空如洗，田野一片金黄，收获的季节到了。一头黄牛在悠闲地吃草，不远处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的老伯在抽烟，旁边的大娘半是怜惜，半是嗔怪:我看你肺部估计都已黑成像牛屎那样。老伯面无表情，不动声色，丢下手中还在燃烧的烟……

艺术源于生活，主人翁就是以八爷为原型。

我问八爷：老人家贵庚？

八爷反客为主：你呢？

47岁了。

还年轻，我今年也不小了，42公岁。

八爷说完，哈哈大笑。原来还有公岁的说法，八爷42公岁，84岁了。

八爷幽默，令人忍俊不禁。

我在小时候听说的故事，大概意思如下：

八爷的女儿出嫁，没有置办嫁妆，被人背后说闲话。八爷假装生气，叫嚷道：怎么没有呢？我亲手把嫁妆给女婿了。

什么嫁妆?

不告诉你，我怕你嘴巴管不住，八爷卖了一个关子。人家承诺，地老天荒也不告诉别人。

八爷一字一顿道：我给女婿一个不冷不热的东西，金钱买不到的无价之宝……

八爷少年时代求学县八角亭中学，入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就读，后加入国民党军，从事军需工作。1949年随部队在四川起义，他摇身一变成为解放军战士。1951年，朝鲜战争爆发，八爷跟随部队参战，死里逃生，解甲归田回到老家。改革开放后，八爷担任村支部书记，前几年才退休。

有志不在年高，民族英雄岳飞39岁遇难，郑成功38岁牺牲。八爷说：革命先烈邓雅声，27岁就义，他的诗词，男儿血性文字，一片丹心日月明。

八爷摇头晃脑唱诗：平生从不受人怜，岂肯低头狱吏前。饮弹从容向天啸，长留浩气在人间。他停顿了一下：你知道这是谁写的七绝吗？

知道，邓雅声烈士。

正确，他是我的学长。

八爷告诉我，北京大学教授废名先生，原名冯文炳，是他就读初中时候的国文教师。先生在抗战期间，拒绝昔日老师周作人的邀请，没有附逆出任伪职，保持了知识分子的民族气节。

八爷不吝赞美，给我戴上一顶高帽子：你写的《九妹》，这篇文章我看了不下十次。可以传世，乡贤梅国庆，他是我的校友，1949年去了台湾。他爱国怀乡，反独促统，值得尊重。

我回答：我与梅老一见如故，他还健在。我们不谈政治，只谈乡情和人性。

八爷问：听说你给胡宗铎将军，写了一篇文史资料，不知他的后人怎样？

胡宗铎，国民党军桂系将领，我县新开镇人。胡宗铎残酷镇压大革命，六亲不认，对老乡和亲戚不讲任何情面，邓雅声、周为邦等革命烈士就是牺牲在他的屠刀之下。

胡宗铎曾参加辛亥革命武昌起义,主政湖北期间，创办国立武汉大学，聘任王世杰为首任校长。1949年武汉三镇即将解放，白崇禧下令轰炸电厂等民用设施，被胡宗铎力阻，国共内战不可殃及人民群众。不久拖家带口逃亡香港，一日三餐没有着落，坐困愁城。老蒋听说后，准许一家赴台定居。

抗战期间，胡宗铎闲居重庆，生活艰难，幸获友人救济。其独生儿子胡晓钟投考西南联合大学，胡将军为示鼓励，许以：你如考上，我送你一套西装。其公子果然一举得中，金榜题名。胡宗铎为子送行，没有西装，也无金钱，只有一副信件，让公子在途中拆阅，内仅七言诗一首。诗曰：

昔人尚有清风袖，我辈清风袖也无。

赢得一肩明月皎，照儿读取五车书。

两袖清风，廉洁自持。一肩明月，皎洁照人。

八爷感叹道：军阀胡宗铎政见不同，但个人品质无可挑剔。

我告诉八爷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乡贤吴求剑将军是国民党，但他妻子周其华为共产党员。

我知道。老人家淡淡地说：建议你重温一下中国革命史，第一次国共合作，共产党可以加入国民党。

八爷语重心长地叮嘱：你阅读《西游记》，要学会入乡随俗。

我靠近八爷，愿闻其详。

八爷狡黠一笑：孙悟空希望从铁扇公主的手中骗取芭蕉扇，于是变成牛魔王的模样。铁扇公主认为自己的丈夫回来了，就和孙悟空亲热。孙悟空只是个猢狲，不懂风情。但为了完成使命，半推半就和铁扇公主假戏真做。

八爷思想开放，我自叹弗如。

我这一辈子受过教育，参加国民党军队，打过日寇和美帝。八爷说：行者无疆，实践出真知，你见过世面。可以讲一则故事，说明一下中美差异吗？

洞中探幽，鞭辟入里，我告诉八爷以下内容。

自从1991年12月29日，中国颁布了《收养法》，开放了外国人收养中国孤儿之后，截止2018年，已经有超过11万名中国孤儿被美国家庭收养。根据美国政府相关收养管理机构统计数据，美国是领养中国孤儿最多的国家，收养的中国孤儿当中约88%为女童，患有先天残疾残障或疾病的却占约80%，到2019年，美国的家庭收养了九万名残疾残障或疾病的弃婴。

一位中国患小儿麻痹的残障儿童，后来移民到美国。问他中国和美国的差异时。该小朋友说:以前我在祖国，同学们喊我蹶子。到美国后，身边的小朋友在上坡时给我推车。

一位中国和一位美国女孩，在观看两位打架，中国女孩会选择打败的男孩，觉得同情他，同病相怜。而美国女孩会选择打赢的男孩做老公，她认为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八爷久久不发一言，好像在回味，他接着问：日本呢？

日本人学中国，在唐不取太监，在宋不取缠足，在明不取八股，在清不取烟鬼。

谁忘记历史，谁的思想就有病。八爷回顾历史，抗战期间，当年日军屠杀俘虏，对妇女儿童以及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下毒手，就是人类公敌。缺乏良知，丧失道德底线。日本军国主义发动了战争，但他们打不赢，而且道德也输了，日本人民也深受其害，遭受两颗原子弹的袭击轰炸。

天理循环，屡试不爽。八爷说：天狂有雨，人狂有祸。

八爷问了一个问题：1979年，日本作家水上勉先生给五祖寺赠送樱花。不知武汉大学的樱花，与日本人有关系吗？

武汉大学的樱花，日本首相田中角荣于1972年中日建交时期赠送。

八爷感慨：中日不再战，换了人间。

美国有一位安德烈教授，他说如何分析对一个人的判断。忆及二战时的人际关系，德国人、犹太人、日本人、美国人彼此痛恨，互相排斥。战后某天他问一位替德国朋友说好话的犹太女士:“为什么你不憎恨德国人?”

对方回答:“我的一生，曾经被人推进地狱，也曾经被人救出地狱，所以我明白，对

于个人的好坏判断，不该看他的国家、民族做了什么事，而该看他个人做了什么事。”

八爷说：同意这个观点，历史已经过去，我们应该向前看。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坦白锥心难。佛教禅宗有顿悟和渐悟，你今天的一席话，直指人心，醍醐灌顶，老朽感到有一股触电的感觉，我已经顿悟了。孔夫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人生没有遗憾，我也快要走了。

我安慰八爷：不要这么说，人生百岁不是梦。

八爷没有说话，仿佛老僧入定，犹如一尊雕塑。

第二年的春天，我又一次回到老家。获悉八爷已经逝世，永远定格在84岁。但我与八爷的对话，永远存在我的脑海中，温暖游子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