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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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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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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守候六十年

光阴流逝,时光荏苒,一晃四十年过去了。

一九七九年,客居台北的湖南老兵易祥,通过在香港的战友,与大陆的亲人取得了联系。

易祥的大女儿易若莲,时年二十岁。有一天,她听妈妈说,爸爸经常给大陆的亲人寄钱。那时候易祥已经从军中退役,家里有四个儿女,生活拮据,入不敷出。妻子为了养活孩子,起早贪黑做工补贴家用。

易太太不识字,不知道大陆的来信写了些什么,就逼问丈夫,易祥终于承认,说他在大陆有一位妻子和两个儿子。

一九五五年,在金门服兵役的易祥与本地出生的易太太结婚,那时易祥已经三十六岁,面目俊朗,中校军衔,他比太太年长十五岁。那时候易太太怀疑丈夫在大陆已经结婚,结果易祥找来几个战友向她作证,可以对天发誓。易太太信以为真,才嫁给易祥。

易太太得知易祥在老家结婚生子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让易太太更为伤心的是,有一次夫妻争吵,易祥骂她没有文化,说他在大陆的妻子出身大户人家,曾是一名大学生。

易祥的儿子易浩文之前也曾发现一些端倪,一次,他无意中看到爸爸的战士授田凭据,亲属一栏里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易浩光。易浩文问爸爸这是谁,易祥当时很紧张,说是写错了。

易浩文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是他们在大陆同父异母的大哥。

获悉真相,易家的孩子们全都倒向妈妈这边,认为爸爸不应该欺骗妈妈。

一次,易若莲偷偷翻到爸爸的信件,找到他在香港战友的地址,给那位叔叔写了一封信,告诉父母吵架的原因,希望他能劝劝爸爸,不要再和大陆的亲人联系,不要拆散这个家。

易祥的战友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易祥,有一天易若莲下班后,易祥对她大发雷霆,这也是父女之间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吵架,易若莲一气之下,离家搬到单位去住。

从此,易祥在家里就像一位外来的客人,在家中很少有亲密无间的场景出现。直到易祥去世,他和易太太之间的心结也没有解开。

当易若莲结婚做了母亲之后,慢慢地走进父亲孤独的内心世界,想去了解爸爸的过去,心里隐隐有一些内疚。

易祥在和军中袍泽的谈话中,易若莲能感受到,爸爸一直想回大陆探亲,他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两岸早日统一。

到了一九八七年十一月,蒋经国开放老兵返乡,这对台湾老兵来说,是期盼一生的终极梦想,而对易祥来说,却是更大的痛苦,当时他疾病缠生,患病肺纤维化,呼吸困难,连上下床都需要有人说明。回大陆老家,已成奢望,今生无法办到的事情。

第二年端午节前夕,易祥离开了这个世界,享寿六十九岁。去世前的那天晚上,他已经有了预感,吩咐孩子们尽快去通知他的一位战友来家里,但是没等到天明,油尽灯枯,他就走了。易祥一定是有重要的嘱托给这位战友,给他最信任的人,但这个嘱托已无人得知。

易祥去世后,易若莲常常梦到他,好像他根本没有离去,而且梦中大多是一些与儿女承欢膝下的亲昵场面。易若莲不禁自责,可能之前是她对爸爸的偏见,遮蔽了他曾经对他们姐弟付出的爱。

此后,易若莲也会给大陆的亲人寄一些钱和小礼物,以此来表达她对爸爸的愧疚。


易若莲代表父母双亲回乡一游


一次,大陆的侄女给易若莲来信,告诉从没有谋面的姑姑,在多年前寄给她的一块手表,是她少女时代最珍贵的礼物,她一直保留珍藏着。易若莲已经忘记有过这样的事情,当侄女给她发来照片,她才想起来,那是单位发的一块电子表,不值钱,当时留着没什么用,就寄给了侄女作纪念。

这位从未谋面但血脉相连的骨肉亲人,虽是只字词组,易若莲感慨万千。

于是易若莲和妈妈聊天,如果她是大陆的那个大妈,她怎么办?妈妈沉默片刻,她说不容易,守寡一辈子,还要拉扯两个孩子。易若莲说,他们能活下来,就是奇迹。当年爸爸寄钱给他们,是要去做一些弥补,况且那一点钱,怎么能够弥补得了对他们两代人的亏欠?

易若莲和妈妈商量,等她退休了,她带妈妈一起回大陆,去看看大妈以及两个哥哥,易太太欣然同意。没想到的是,二00九年,易若莲接到消息,大陆的大妈陈淑珍去世了。两年后,易若莲的妈妈也去世了。

不能再等了!易若莲决定要回大陆去看望大陆的亲人,代表父母双亲实现回乡一游。

二0一二年四月,易若莲和丈夫终于来到了湖南省邵阳县黄亭市镇黄泥村,爸爸的出生地,自己的梦里老家。见到了两位从未谋面的哥哥。兄妹见面还没有说话,无语泪先流。

兄长带易若莲来到了大妈的庐墓前,她长跪不起,告诉大妈,爸爸一直惦记着她,希望她能原谅爸爸,原谅这个不称职的丈夫,时代悲剧,个人难以决定自己的命运。


勤务兵庹长发守诺一生六十载


在湖南老家,易若莲见到了这个故事的另一个主角,爸爸的勤务兵庹长发,堪称中华义士,得知了另一段惊世骇俗的传奇故事。

淮海战役(国军称徐蚌会战)于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六日开始,一九四九年一月十日结束。战争结束后的第五天,易浩明出生。易祥在战场上成为解放军的俘虏,关押了一段时间后被释放。

易祥被释放后,带着勤务兵庹长发一起,将妻儿送回湖南老家,之后只身转道香港逃往台湾。兵荒马乱的年代,这已是最好的安排。临别时,他嘱咐自己的勤务兵庹长发,要照顾好自己的妻儿,等他在台湾安顿好后,再接他们一同前往易祥来到台湾后,重回十八军,驻守金门,可以眺望大陆厦门。这一别,永远没有回来。而他的勤务兵庹长发,却守诺一生。

易若莲在哥哥的新居,见到了父亲的勤务兵庹长发叔叔,那时他已经八十八岁。易若莲告诉老人,她是易祥的长女,代表爸爸来看望他,庹长发立即站立身姿,泪流满面。老人因为长期体力劳动,弯腰驼背,他努力站直身体,但姿势并不标准,易若莲鼻子一阵阵发酸,按住老人坐下。

庹长发回忆当年,带着易祥的两个儿子回到湖南的场景,他一前一后挂了两个包袱,一个包着一岁多的易浩光,一个包着只一个多月的易浩明。

易祥向他们告别时,二十五岁的庹长发哭了。不是因为要被迫留在这陌生的偏乡僻壤,而是离家十一载,从四川到湖北再到湖南,他就没跟长官分开过。

庹长发是四川彭水县(现属于重庆),十四岁那年,他正在山上放牛时,被抓了壮丁。易祥发现他聪明机灵,就把他留在身边当了勤务兵。他们东奔西走,寸步不离,一次次死里逃生。

“长官当年对我很好,从来不打骂我,他去了台湾,安排我留下来保护家眷,我要听从长官的安排。”年迈的庹长发用微弱地声音说,似乎六十多年前的那道命令,依然需要坚守。

易若莲两眼潮湿,拉着老人的手说,爸爸在台湾一直很挂念您,我代表他感谢您所做的一切,他已经完成了爸爸当年的嘱托。

易若莲的这句话,让庹长发有了莫大的安慰。


严冬过尽艰难在


一九五0年,易祥托人从台湾捎来一封信和五十块钱。恰在这一年,黄泥村开始搞土改。

易祥的父亲收到了儿子的信,被当地干部猛揍一顿,他回信给儿子,不要联系了。

村里开始分地分牲口。易祥父亲是个破落地主,分不到耕牛。全家的农活,全靠庹长发给别人家干三天活,换一天用牛耕田。而出身大户人家的陈淑珍,没有干过农活,一切从头开始。

一九五七年,十岁的易浩光去读书,四十分钟的山路小脚磨起水泡,庹长发把自己的解放鞋脱下来,套到易浩光脚上,鞋子大就用稻草塞满,外面再拿草绳绑起来。

不久,易祥的父亲一次在批斗中离世。为了解决易祥两个年幼的孩子吃饭难题,庹长发上山挖野菜充饥。

需要抵抗的不只是饥饿。各种运动接连不断,因为有台湾关系和地主成分,大妈每次都少不了挨斗。长发尽管是贫农出身,但照样不能幸免。

批斗的人指责说,庹长发是四川人,虽然是贫农,但一直待在黄泥村,不跟地主分家,属于顽固不化。他们把他的大拇指跟大脚趾绑住,吊起来往死里打。

他们要把庹长发送回老家四川,他以死相拼,说两个孩子还小,陈淑珍一个人还不能持家。

在黄泥村开始的日子,庹长发一直称陈淑珍为“太太”,称两个孩子“少爷”,后来应陈淑珍要求,改为直呼名字。两个孩子,也从此称庹长发为“满满”,这是邵阳方言,称呼父亲的弟弟。

一九七九年,陈淑珍收到了易祥从台湾托人辗转香港捎来的第二封信。在两岸还未开放之前,易祥的这个举动对两边的家人都具有危险,可见他内心的煎熬和急迫。

从这封至今保留的信中,易若莲终于读到了爸爸深埋于心的秘密:“淑珍,我对父母没有尽到孝道,对你与两儿亦未尽到责任,这是我此生最大的憾事。”

在得知庹长发依然在家里照顾着妻子及两个孩子时,易祥回信,请陈淑珍代他向不识字的庹长发致谢,并嘱咐两个孩子善待已近耳顺的庹长发,要永远感激他的养育之恩。

在海峡那头的易祥,每次写回的家书上,都会提到庹长发。嘱咐两个孩子帮庹长发寻找亲人,让老人有一天能叶落归根。

按照易祥的吩咐,易浩光寄信到庹长发的老家彭水县黄家坝村猴狸公社,但未能收到任何回音。

陈淑珍去世前,嘱咐两个孩子,一定要照顾好庹长发,为他养老送终。这个替她的丈夫照顾她一家人的男人,一生未娶,谨守职责,未失半点分寸。

易若莲见到庹长发时,牙齿掉光,严重耳背。因“文革”中被关水牢落下的脚疾和风湿,让他走路也变得吃力。易浩光、易浩明两兄弟轮流照顾,不离不弃。


志愿者接力相助庹长发返乡


二0一五年十月,邵阳县义工联的志愿者上门来核实,了解庹长发参加过抗战的经历,当问及他还有什么心愿时,老人突然泪水涨满了眼窝,一字一顿地说,“我想回家。”

志愿者立即在网络上发布了为老兵寻亲的消息,在全国网友的接力下,仅仅十多个小时,找到了耿长发的侄子。遗憾的是,他的两个弟弟,分别在前二0一三年和二0一四年去世。

苍天有眼,犹如神助。易浩光、易浩明兄弟得知这一激动人心的消息后,征求了庹长发的意见,送老人回家。

十月底,在志愿者们的帮助下,庹长发在离家七十七年后,终于踏上了返乡之路。从放牛少年到耄耋老翁,从异乡湖南到故乡重庆彭水,六百多公里路,他居然走了一生。

庹长发回到家乡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父母的坟前祭拜。被抓壮丁那年,他只有十四岁,还是一个孩子。

本来,庹长发可以在无数个时间节点,他都可以找到理由回到自己的家乡,但是,他却没有,他甚至都没有开口提过。直到他的长官走了,长官托付他的太太也走了,两个孩子都成家立业也有了孩子,他才在别人主动询问时,说出深埋于心的念头。

回到家乡三个月后,九十二岁的庹长发无疾而终,流浪他乡的游子,终于可以长眠于魂牵梦萦的故乡。

今年四月二十六日,易浩光和易浩明两兄弟,参加了由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组织的“跨越海峡的团聚”活动,来到台湾。分别近七十年后,他们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爸爸,虽然爸爸已是一坛不能言语的灰烬。

两位哥哥告诉易若莲,他们这次来台湾,希望不要有误会,他们不是来分家产的,我们是一家人,应该互相走动。在两岸之间,有太多这样的误会与隔阂,至今不能消弭。

易若莲带着女儿去见了她的两位舅舅,也是希望下一代,依然能保持着联系,这一道浅浅的海峡,隔断不了两岸人民的亲情。

兄妹们约定,来年春暖花开,一起结伴去重庆彭水,给庹长发叔叔扫墓。青山碧水环绕着老人家的寝陵,那时漫山遍野绽放着的红杜鹃,老人家灵魂有知,易祥长官大陆和台湾的两地儿女结伴来看望他,他那饱经沧桑的清癯脸庞,一定露出久违难得的欣慰笑容。

本文创作时间为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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