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不到淑惠回来,不知女儿能原谅老父吗?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病卧在床年近八旬的老人程直予,他自知来日无多,向守候在身边的孩子们交待后事,他语带遗憾说:“父女之间的误会没有消除,这是人生无法弥补的缺陷。倘若今后找到淑惠,让她放下所有恩怨,你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不知能办到吧?”
可以,我会找到大姐,相信她会放下。
程直予获得孩子们的回答,面带笑容落下一口气。他心无挂碍,放心地走了。
程直予(1917—1995),鄂东黄梅县苦竹乡小溪村人,黄州中学毕业,入黄埔军校武汉分校通信专业就读。抗日烽火燃遍中华大地,他投笔从戎参加了豫湘桂战役,获国民党军少校军衔。1949年随部队于重庆荣昌起义,后解甲归田。短暂担任黄梅镇高桥小学教师,不久回到老家从事农耕,“犁耙作伴友黄牛”。
1984年黄埔军校诞辰六十周年,成立黄埔军校同学会,程老获邀参加。他发挥余热,积极主动与家乡去台老兵和黄埔同学取得联系。抗日名将、原国民党85军军长吴求剑,晚年侨居美国洛杉矶。程老少年时代求学从军,曾得到吴老的资助提携。他给吴老撰写一副对联:老鹤无衰貌,寒松有本心。
1993年端午节期间,时年91岁高龄的吴老回乡探亲,两位老人又见面了,他们畅谈离愁别绪。成为海内外文化交流活动的一段佳话,在家乡广为流传。
吴老回乡一年半后,1995年在美国逝世。同年,程老逝世,不可思义的巧合。
程老擅长格律诗词,与黄埔校友聂绀弩、臧克家,诗词界匡亚明、吴丈蜀,乡贤柳义君、程兆雄等旧友新朋唱和。他创作了千余首诗词对联,其作品分别刊登于《中华诗词》、《东坡赤壁》、《流响诗词》和《联苑》等刊物。
乡贤柳万意老人,曾担任原国民党公职。在小溪山抗日战斗中,他组织村民运送弹药,支援新四军五师熊桐柏团消灭日寇。全国解放后,因阶级成分划为地主被逮捕入狱,关押二十余年后无罪释放。妻子改嫁,独生女由同宗邻里乡亲抚养成人,后出嫁嫁到邻村梅狮岭。柳老独自一人在多云山南麓盖了一间茅屋。餐风露宿,过着自给自足与世无争的生活。程老哀其人生坎坷,为其赋五律一首《赠柳兄万意》:
白发童颜叟,深山独一村。
明星伴朗月,清风扫白云。
长夜难成寐,孤灯易动情。
毋须悲伯道,更莫叹伶仃。
改革开放后,党和政府落实政策,程老作为国民党起义人员,可以享受政退休干部待遇,但他没有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后在小溪农场从事柑橘种植,工作到七十岁才回家养老。生活甘于淡泊,业余吟诗作赋,以下为程老给该单位创作的两幅对联:
其一:瑞雪兆丰年,高产还凭两只手;春风传喜讯,柑橘更上一层楼。
其二:新岁谱新篇,颂祖国繁荣昌盛;虎年添虎劲,争柑橘高产丰收。
程老手不释卷,晚年不看《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喜爱《红楼梦》、《西厢记》。他说前两部名著刀光剑影,不适合爱好和平人士阅读。《红楼梦》出场人物纷繁复杂,薛宝钗知书达理,深明大义。《西厢记》人物简单易记,张生和崔莺莺的爱情故事,铭心刻骨,可以忘记残酷的战争,远离人性的险恶。
与书为伴,程老在晚年渡过了难得的幸福时光。
人生迟暮,程老说出了他心中的秘密。
程老与前妻柳氏所生的女儿淑惠,希望能够再次见面。
全国解放后,他与前妻柳氏离婚,迎娶重庆荣昌知识女青年。柳氏裹脚,没有上过学堂,他们当年由父母指腹为婚。前妻后改嫁同村刘姓村民,淑惠当时就读小学,父亲让她留下来,母亲要把她带走。
争执不下,大人说由孩子决定吧。
淑惠问妈妈:爸爸不要我们了吗?
妈妈说:问你爸爸。
淑惠问爸爸:爸爸,为什么你只要我留下了,怎么不要妈妈呢?
程老方寸已乱,他拉住淑惠的手腕,说:爸爸再婚了,妈妈要离开这个家,不过你可以留下来。
淑惠仿佛天塌了下来,她挣脱父亲的双手说:爸爸是坏人,不要妈妈了,我不和爸爸一起生活。我要跟着妈妈,妈妈去哪里,我也去哪里。
淑惠的妈妈与养父结合了,她被养父视为己出,受到良好教育,初中毕业后招工进城。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临近端午节的一天,程老在家乡小溪河石桥上,偶遇淑惠和丈夫一起回乡探亲。
父女三十多年没有谋面,当年七八岁的小女孩,已经结婚成家,并且有了三个孩子。程老怀着亏欠,他主动和女儿打招呼:淑惠,还记得我吗?
淑惠没有正眼看他,仿佛旁若无人,提高声音回答: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听到女儿的回答,程老默默无语,呆呆站立哪里,听河水缓缓流淌的声响,那是一个父亲的心在滴血,如泣如诉。
平常待人接物礼貌有加的妻子,今天态度突然变了,怎么能够这样对待一个老人?与淑惠同行的丈夫鲁国安感觉有些异样,他在部队担任正师级领导。阅人无数的他,惊觉妻子和程老面貌相似,之前,他听过妻子讲过她的亲生父亲,老人给她取名淑惠。
鲁国安瞬间明白,他打量着程老,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皱纹。老人家双脚穿上自己编织的草鞋。他内心阵阵不安,主动和程老打招呼:如果我没有认错,您就是程老先生吧。早有准备择日登门造访,今天意外相逢。等我下次回来,探望程老的家人,不知欢迎吗?
仿佛一股暖流升起,程老点头慨然应允。
“给孩子买纸笔吧,祝他们热爱学习,健康成长。”程老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纸币,递给了同行的孩子们。
“爷爷,不要了。爸妈规定,我们不允许接受任何人的礼物”。孩子们婉言拒绝,程老只得作罢。
童言无忌,他们说:“妈妈和这位爷爷长得好像,他是我们家的亲人吗?
“不是。”淑惠嘴里断然否认,眼眶里却盈满了泪水。但她坚持不理会程老,谁让您在年轻的时候抛弃母亲呢?
这一次父女偶然重逢,也是他们生前最后一次见面,可惜没有相认亲情。
“做两朝人,干两党事,千秋业如龙如虎;扶一具犁,叱一声牛,大丈夫能屈能伸。”这是程直予生前撰写的一副自题联,也是他人生履历的真实写照。
鲁国安在报章上阅读到这副对联,他高兴地与妻子淑惠分享。毕竟血浓于水,淑惠难抑激动。
程老少年投笔从戎,中年解甲归田,晚年致力于两岸统一,书生本色,大节不亏。鲁国安鼓励妻子淑惠,决定陪同她一起拜会亲生父亲,他阐述观点:冤家宜解不宜结。中日不再战,国共两党都要进行第三次合作。不能抱残守缺,我们应该放下历史包袱,团结一致向前看。
淑惠在心里暗暗自责,母亲对抛弃他的丈夫耿耿于怀,但作为女儿,应该感谢父母亲给了她的生命。对于父母亲的离异,孩子们不能用道德绑架他们。夫妻情不在,但儿女情不变。
鲁国安不幸于1987年逝世,来不及与妻子淑惠探视亲生父亲,愿望没有实现。
淑惠决定,去拜访亲生父亲程老。只是近乡情怯,没有踏上探亲的路程。
程老在弥留之际,翻阅发黄的日记本,里面有写给女儿小时候的诗歌,其中一首七绝,摘录如下:几个蟋蟀吱吱叫,一群萤火乱飞腾。漫漫黑夜疏星里,看我扮作夜游神。他和儿子说:你大姐淑惠,可能听她妈妈的话,反对与我们交往,理解她的感受。
程老逝世后,女儿淑惠一次在梦中与程老相逢。回忆儿时,父亲送她读私塾写作文,承欢膝下的幸福时光。不禁自责惭愧。
莅年清明节,淑惠在孩子的陪同下,回到自己的出生地。
“淑惠回家了”,消息不胫而走,邻里乡亲喜上眉梢,他们鸣响了鞭炮,“噼啪噼啪、噼啪噼啪”声音络绎不绝。
“姑姑好”、“姑奶好”, 晚辈们热情地与淑惠打招呼。淑惠与亲人们紧紧地握着手,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爸爸,女儿来看您了。”淑惠在程老的庐墓前,长跪不起。
女儿对父亲已经释怀,所有恩怨都放下。长眠于青山的程老,您能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