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丁酉年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我从深圳赴台湾探亲。在桃园机场乘坐高铁到达台北西门町饭店不久,九十一岁的家乡湖北黄梅籍抗战老兵梅国庆乡贤拄着拐杖,他从新北市乘坐出租车过来看望我。自2013年7月第一次赴台开始与梅老结缘,一见如故。总共去台十次,老人家九次到桃园机场或者我住宿的饭店,另一次是在台湾南部高雄参加公务活动,无法与梅老见面。每次与老人家相见,促膝交谈,终身受益。我比梅老年龄小四十多岁,属于晚辈,我有何德何能打扰他老人家?令人诚惶诚恐,心中阵阵不安。
富兰克林曾经说过:从来没有好的战争,也不存在坏的和平。硝烟散尽于历史的天空后,世人方知:活着,原来为的就是相聚,为的是骨肉不再分离。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悲伤可以忘记,爱恨可以放下,无论怎样的沧桑与悲凉,都会在春天到来时终结。
这次梅老和我讲述他一九四九年春天逃台,与大陆前妻张九英女士失散。1988年台湾开放老兵回大陆探亲,他们已经分别组成家庭,于是从夫妻成为兄妹的一段传奇往事。
流光容易把人抛
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
九妹九妹透红的花蕾
九妹九妹可爱的妹妹
九妹九妹心中的九妹
你好像春天的一幅画
画中是遍山的红桃花
蓝蓝的天和那青青的篱笆
花瓣飘落在你的身下
画中呀是不是你的家
朵朵白云染红霞
哥哥的心中九妹
你知道吗
这是二十多年前,风靡大陆的一首歌曲《九妹》。梅老在一次返乡途中,在江西九江甘棠湖公园第一次听到这首歌,他心中一惊,回忆起前尘往事,穿越时空,仿佛就在昨天。原来五十年前,他与九妹——前妻张九英女士正是在此地相识。这首歌仿佛就是为九英女士而写,蓦然回首,物换星移,恍如隔世。
张九英女士在九江当地张姓家族兄妹中排行第九,父亲给她取名九英。家族有棉纺厂,富甲一方。她小时候衣食无忧,幸运的是没有缠足,受过良好教育,就读九江同文中学(九江二中的前身),高中毕业。该学校是美国基督教在国内创办的第一批教会学校,也是京师同文馆(现北京大学)在九江的分馆,知名校友有方志敏、饶漱石等。九英女士年龄比梅老小三岁,梅老学历则为初中,当时在国民党部队从事后勤军需工作。
“草上千颗露,心头万斛愁”。当年二十二年的梅老与小他三岁的十九岁九英女士,他们刚刚新婚不久,梅老准备带妻子和弟弟去台湾,过程颠沛流离,梅氏两兄弟从厦门坐船抵达台湾,九英女士不幸在撤离途中失散,从此天各一方。九英女士等了梅老五年时间,金瓯已缺总须补,期待破镜重圆的那一天。一次她回娘家,有人给她牵线做媒,被她当场拒绝。父亲欺骗她说梅老被共产党逮捕,已被执行枪决。并煞有其事地从外面找了个目击证人,说得有眉有眼,绘声绘色。九英女士心灵备受煎熬,怎么也不会也不敢相信,心目中的他,知识青年从军,年轻有为,积极上进,不沾烟酒,腹有诗书气自华。他不是那种獐头鼠目、狗苟蝇营不入流的兵痞。在抗战胜利前夕,他担任国军军需官,给当地共产党提供武器弹药等后勤支持,共产党怎么会对为人民谋利益有功劳的他下毒手?
流光,流光,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征人何处觅?一去无消息。然而兵荒马乱时期,风云变幻,世事无常,九英女士心中隐隐作痛。冥冥之中,她仿佛知道另一半去了台湾。她心如止水,顶住世俗压力,铁定终身不嫁,坚如磐石。由于她接受教育程度较高,在九江也不多见,被政府安排到棉纺厂工作。后来,九英女士父母双亲先后逝世,她生活倍感艰辛,孤苦伶仃。所幸遇上忠厚善良的汪先生,于是组成家庭。遗憾的是他们婚后没有生育孩子,抱养了一个儿子。她一直在九江棉纺厂从事纺纱工作,自食其力。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办理退休,过着寻常老百姓的平静生活。
梅老入台后,考入联勤军需训练班一期、政治作战召训班二期,历任联勤司令部军需、国防部监察官,正师职级,上校退役。
少年渐渐鬓发白,十年生死两茫茫,等了九英女士十年的梅老,1959年与来自广东韶关的陈静芳女士结为连理,婚后育有两儿两女,分别为:梅襄阳,梅当阳,梅蕊芬,梅萼芬。其中梅襄阳为台大毕业,全球防癌长链倡导人和两岸大健康平台发起人,著名肝胆科专家。梅当阳为著名精神科专家,在花莲一家医院担任院长职务。梅蕊芬中校退役,和丈夫虞先生从事健康产业与茶艺。梅萼芬为生物学博士,近些年与从事中医的丈夫谈先生一起在大陆工作,全家定居上海。
为把遗憾续回来
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没有比心更阔的海,没有比脚更远的路。
1985年初夏,梅老在美国东西海岸旅行期间,修书一封致信老家亲友,获悉九英女士健在,定居在与老家一江之隔的江西九江。当时他的丈夫汪先生因病瘫痪在床两年之久。梅老先后委托美国同学,两次邮寄各五百美元,共一千美元请亲友代为转交九英女士,希望能尽快医治汪先生的身体。
1987年底,台湾当局开放百万老兵回大陆老家探亲。次年端午节,离开家乡三十九年之久的梅老回家乡黄梅县蔡山镇梅学堂村祭祖探亲, 大哥告诉他,一九五九年三年困难时期,当时已经重新组成家庭的九英女士,把节省下来的口粮接济梅老的父亲梅良瀚公,那一年梅老父亲逝世。梅老托人转告九英女士,如果方便,去她家看看聊聊家常,不知她和她的丈夫怎样反应?很快,九英夫妇回复说欢迎台胞梅老过来做客。
“欲问春心何驻?白发下,赤子心肠!”,梅老与张九英夫妇见面后,首先向她丈夫鞠躬感谢,照顾了他的九妹。梅老的心底怀着内疚和亏欠:从今以后,您们就是我的妹夫、妹妹。梅老把全家福照片拿出来给他们夫妇观看时,里面有现在的夫人和两儿两女,孩子们已经大学毕业。九英女士嘴角微微颤抖,眼泪忍不住簌簌而下。梅老安慰他们:我们永远是兄妹,还是一家人,我的孩子也是您们的孩子。九英夫妇连连点头称是。
大德不言报,大恩不可忘。九英女士的丈夫汪先生,在九江市政府机关担任公务员,因病办理提前退休。他向梅老面谢,三年前从美国辗转邮寄的一千美元,这笔汇款犹如及时雨和雪中送炭。此前他因中风瘫痪在床两年,在省城南昌中医院经过半年时间治疗护理,汪先生能够下床活动。十年前一个冬天,汪先生逝世,享寿八十岁。汪先生临终前给梅老提笔写信:梅先生,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您的身上闪烁着人性的光辉,比血更浓的是人间真情。您的爱心善举,使我的身体恢复健康,年龄岁数延长了二十年。
无情岁月增中减,为把遗憾续回来。梅老基本每年回乡一次,截止上一次2016年端午节,他已返乡二十四次。每次一定去九英夫妇家做客。梅老和九英女士没有回忆当年的离愁别绪,在台湾四十年写给她的诗词和一百多封书信,不敢交付给她。有些事永远深藏心底,有些话永远不要提起。今天,梅老仍然能清晰背诵当年在金门服役时为给英女士创作的一首七律《念九英》:
总记浔江初识时,翠堤湖畔两情痴。
夕阳西下嫌归早,玉手轻携欲步迟。
谁晓结褵方及月,竟然合镜久无期。
神州未复征人老,不尽离怀托梦思。
个人之命运,国之缩影。人间悲剧,阴差阳错,造化弄人。九英女士与汪先生组成家庭,日子虽然平淡,但朴个人之命运,家实和安祥。梅老每次从台湾给九英女士夫妇礼物,她推辞说有退休工资,不要再破费。梅老家乡亲友众多,他给大哥汇款,让他给各位亲友派发。大哥务农为业,收入有限,免不了少发和漏发。于是梅老把汇款改寄给九英女士,让她代为发放。青年时代在梅老家生活的九英女士,熟悉亲朋好友和邻里乡亲,她按照梅老的信件交代安排,逐家转交,事无巨细,干净利落。九英女士当时已年过六旬,但知书达理,胆识过人。虽是一名女同志,却令七尺男儿汗颜。每当回忆于此,梅老感慨不已。
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三年前一天,九英女士在睡梦中溘然作古,享寿八十五岁,没有留下只字词组。次年清明节,梅老回乡探亲,他在九英夫妇墓前鞠躬、徘徊和追忆,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当晚,老人家彻夜难眠,他在日记里写下这一段杜鹃啼血的文字:
“九妹,您年龄比我小,但您不幸先我而去。您的学历比我高,却从事一份普通工作。青年时代餐风露宿,不幸失去生育能力。您对我父亲的关怀,弥补儿子不在父亲身边的遗憾。您对我老家亲人竭尽已力给予帮助和照顾,英名不负。我们结婚不到一年时间,您等我五年才成家,四十年后我们得已重逢。如今我们阴阳两隔。九妹,您永远是我的亲人,我们来生还要做兄妹。”
原文刊登于2018年第6期《博爱》杂志,2018年第31期《情感读本》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