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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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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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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与射手

春节过后不久,两亲家带着双方媒人一起商量后,将桑家大女儿欣鸽的婚期定了下来:农历腊月二十六,据说这是个符合新人生辰八字又适合结婚的吉利日子。

20世纪70年代后期,苏北里下河地区一个普通农村家庭,各方面条件都很一般。但作为家里七个子女的第一桩婚事,桑老爹内心是非常重视的。

桑老爹家庭成分不好,儿女没少跟着吃苦受累。大女儿结婚,桑老爹拿定主意,无论如何不能委屈了孩子。

那时候农村孩子结婚,比较讲究的,男方负责三间瓦房加“三转一响”;女方嫁妆一般包括一套家具、三人沙发、几床被子及其他床上用品之类。一套家具中又包括“三门橱”“五斗橱”“花板床”或“宁波床”以及箱子、床头柜等等。

农村房前屋后自己长的树多,在做家具之前一般早早地将树锯了,根据不同木料需要,采用扔进河里泡、搁在户外晾等办法,过上几个月之后请当地或外地的木匠来打家具。

桑老爹在上年入冬前就锯好了树,也分别按常规方法备好了木料,打算到春暖花开的时候,请一班木匠来家里打家具。

预约的木匠班子是村里有名的铁匠给介绍的,都说那是本乡最好的一套班子了。铁匠和木匠同是手艺人,相互之间容易熟悉。

转眼,就到了四月份。

天气渐渐暖了起来,田野里的麦苗快速拔节,河坡上、家前屋后的油菜花逐渐盛开,整个乡村越来越美了。

清明一过,桑老爹就请了木匠班子来家里做家具。令人颇感意外的是,领头的是个年轻人,看上去就一毛头小伙子。

这个班子还真不含糊,说干就干。五号清明,六号上午太阳刚刚升起来的时候就进了场。量尺寸、剖木料,为打家具做前期工作。

桑家小女儿桑欣燕正在上高中。中午放学回来,发现家门口场地上十分热闹,抬木头的抬木头,拉大锯的拉大锯,量尺寸的量尺寸。

哎,这边有个看上去年龄应该跟自己差不多的年轻人,手里拿着墨斗和一支扁扁的笔,在木头上写来画去。

“他年龄不大,怎么就不上学了呢?”欣燕忍不住悄悄多看了几眼,他的头发较长且乌黑发亮,风一吹就飘了起来;单眼皮,但眼睛并不小,看上去明亮又有神;嘴唇稍厚,上嘴唇还微微翘起,感觉跟别人不太一样;皮肤特别白,比农村多数女孩子还要白……

“长得这么眉清目秀,年龄又小,斧头、刨子之类工具他用得动吗?”欣燕正想着时,见那年轻人将扁笔往耳朵上夹,墨汁将他的皮肤染黑了。

“喂,那个小师傅,你耳朵……”欣燕朝着年轻人喊了一声,并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他注意耳朵后面。突然间,欣燕内心产生一种走上去为他擦一下的冲动,立刻感觉自己的脸发烫。

被喊做“小师傅”的年轻人抬眼看欣燕,一下子愣在那儿:这个女孩子高高瘦瘦的,两条腿笔直而匀称,简直跟上海知青有得一比;脚上一双白球鞋,抽去了带子,也和知青们一个穿法,随意又洋气;她的五官端正,大眼睛,双眼皮,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扑闪、扑闪;头上扎着两根羊角辫,农村称作“趴趴角”,人一动,“趴趴角”就上下摇晃,好像燕子在飞舞!

“你是下放知青吧?这么漂亮!你到这儿来干什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星键,姓傅,就是师傅的傅。他们叫我小键,你可以喊我小傅,也可以叫我小键或者星键。”小木匠傅星键感觉眼前一亮,话就不由自主地多了起来。

“我不是知青,你们打的家具是我姐姐结婚用的。”欣燕微微低着头说,怕对方看出自己脸红。

“真的吗?你们姐妹长得一点儿不像啊。你真不是知青,骗人的吧?”傅星键目光没有离开欣燕。

“我没有骗你。你忙吧。”欣燕说完,就回了屋里帮妈妈烧饭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家具就这样正常做着。看得出这帮师傅手艺的确不错,无论家具的款式还是做工,都比本村木匠们做得要强得多。

星键虽是班子里面年龄最小的,却担任着领班的角色,做的过程中有什么问题需要跟桑老爹及欣鸽商量,基本都由他出面。

而这期间,星键对欣燕的喜欢也与日俱增。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星键的目光常常落在欣燕脸上,桑老爹夫妇往星键碗里夹的菜,星键常常以“我不喜欢吃瘦肉,吃瘦肉不长肉。”“鸡蛋我已经吃得太多,身上都有鸡腥味了”之类借口再往欣燕碗里夹。

桑老爹和家人当然都看得出来,他们也是喜欢星键的。至于将来会怎么样,他们没去想太多。

面对星键越来越热情的表现,欣燕内心比较矛盾。从见星键第一眼起,就感觉他与一般农村男孩子不同,只要进入他的视线,自己总不由自主地开始紧张。可她总告诫自己,不能这么早谈恋爱,自己还要读书、考大学呢。再说,大姐下面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要谈婚、论嫁,怎么也轮不到自己啊。

不知不觉半个多月过去了,星键对欣燕的表示也越来越直接。

欣燕的姑妈住在邻近的一个乡镇,前两天生病住院刚做了手术,因姑妈家没有子女,桑老爹让欣燕去照顾一阵子。

“我姑妈生病做了手术,我跟学校请了假,要去医院照顾她几天。”欣燕告诉星键。

“那怎么办?我不能看不见你!你别走。”星键停下了手中的活,一脸焦急。

“别闹。从我小时候起,姑妈对我一直很好,就像对待自己的亲闺女一样,我需要去照顾她几天。”

“可我真的不能见不到你!”

“你别太孩子气了。我去的时间不会太长。”

“大约多长时间?”

“应该不会超过一个星期吧。”

“这么久!你别说了,我要流眼泪了。你快去快回吧。”星键夸张地用手抹了一下眼睛。

欣燕知道星键是装的,但他那失落与不舍的表情,还是让欣燕的心不由颤了一下。

“其实我也会惦记你的。”欣燕看着星键,轻声却认真地说。

欣燕在医院悉心照料着姑妈,很快三天过去了。白天忙碌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会默默地想星键。

姑妈为不影响欣燕上学,到第四天早晨很坚决地将欣燕赶了回去。

“你这是怎么了?”欣燕一进家门,就看到星键手上、腿上都裹着纱布,头发蓬乱。

“你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星键盯着欣燕看,不再说话,一直盯着她看,仿佛丢失的孩子好久没有看见自己的亲人一样。

“他呀,你离开之后魂就丢啦。斧头砸到了手上,凿子凿到了腿上。你再不回来,我们就得送他上医院了。”一位师傅解释道,摊了摊手,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小键得了相思病了,你自己说是不是?”另一位师傅咧着嘴对星键说。

“哎呀!我不是去照顾我姑妈吗?又不是出了什么事。你这人!”欣燕快步走到星键身边,“让我看看伤得重不重,你怎么这么孩子气?你这样子叫人怎么放心得下!”

“什么孩子气!我就是太想见到你了。你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星键鼓着嘴,原本有点厚的上嘴唇显得更厚了,看上去调皮又可爱。

“哪长啊?才三天。要不是姑妈怕我耽误上学,硬推我走,我打算照顾她到出院的。”

“那不要我命嘛!”

“快让我看看伤口。我到村里诊所去弄点消炎药回来,防止感染了。”

“不要!真的不要,只要能看见你,什么事都没有。你别动,让我好好看看你!”星键笑了起来,悄悄用手抹了一下眼睛。

欣燕看在眼里,她知道这次星键不是装的。

欣燕从自己离开家去照顾姑妈后星键的受伤,感受到了星键对自己的真情,内心对星键的感情不知不觉中加深了。

星键对于自己喜欢欣燕不再遮遮掩掩,同时,做欣鸽的家具更加用心了,仿佛就是自己结婚用的一样。

然而,欣燕的内心也是清醒的:自己是富农家庭的孩子,才十七岁,还在读高中呢。再说,星键年龄也还小,人长得好看、洋气,又是个手艺人,成年累月走东家、串西家。也许不久换了一户人家,遇上另一个性格活泼的女孩,他对自己的这份感情可能就结束了。

天气渐渐暖了起来,真正的春天来了。

田野里、农户家前屋后,桃花红、梨花白、油菜花开成了一片金色的海洋。小河边,野连翘、蒲公英甚至“婆婆纳”,花儿都开得你争我抢、姹紫嫣红。

人们渐渐脱下厚重的外套,穿上单薄的衣裳,乡村喜欢赶时髦的姑娘、大婶们大胆穿起了裙子。

而这时候,欣鸽的家具中两个大件“三门橱”“五斗橱”已经完成了。整个橱柜没用一根铁钉,都是严丝合缝的人工榫头,一些关键部位还雕了花,真漂亮!

一高兴,桑老爹当天中午请大家喝了一顿大酒。大家纷纷敬桑老爹和星键的酒,祝贺桑老爹,感谢星键领头将欣鸽的家具做成了大家眼里的“工艺品”。

桑老爹内心十分激动,自己因为成分不好,曾经挨了多少白眼、受过多少歧视啊。

欣燕心里也很感动,看星键的眼神里多了感恩的成分。

吃完饭,趁着桑大妈他们收拾碗筷的机会,星键悄悄跟欣燕说:“天气这么好,我们到外面去转转吧,庆贺大姐的嫁妆完成大半了。”

“怎么庆贺啊?”欣燕轻声问。

“我们到东面油菜田里去看菜花、看蝴蝶、捉蜜蜂,我弄蜂蜜给你吃,正好晒晒太阳、踏踏青。”星键因为多喝了点酒,脸色红红的。

“那……好吧。不过时间不能长,下午我还要上学呢。”欣燕内心被感情与感动双重温暖着,也不忍扫了星键的兴。

外面阳光明媚,空气中弥漫着花香,还有各种拼命生长着的野草的味道,四处充满春天的气息。

走过一片竹林就是大片的油菜田,菜花已经完全开了,金黄一片,引得蝴蝶纷飞,蜜蜂忙着采蜜。

“你看,这对蝴蝶多漂亮!”星键用手指着一对追逐翻飞的蝴蝶,对身边的欣燕说。

“是的,真漂亮,它们也很快乐。”欣燕被这么美的景色深深感染了。

“没准它们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呢!”星键将目光盯在了欣燕的脸上。

“这不就是普通的蝴蝶嘛。”欣燕故意这样回应。

“欣燕,你愿意我们俩就像这一对蝴蝶吗?像梁山伯与祝英台。”星键专注地看着欣燕。

“呸呸呸,你这乌鸦嘴,快别乱说。梁山伯与祝英台是悲剧故事。”欣燕将目光移向蝴蝶。

“欣燕,你听我说,我喜欢你!将来我要娶你!我是认真的。”星键一把抓住了欣燕的手,他的脸更红了,“虽然我高中没毕业就学了手艺,可我会好好做,以后我养得起我们的家。等手头有了些钱,我就去做生意,做大生意,我会让你和我们的孩子过上好日子。欣燕,相信我,我喜欢你、特别喜欢你!”星键大声喊了起来:“我一定要娶你!我要跟你一起到天长、到地久!”。

“你……快别大声嚷嚷!给别人听见了多不好。星键,你酒喝多了吧?你这样说……真吓人!”欣燕不知所措地看着星键,她的内心既惊讶又欣喜,一瞬间,泪水湿了眼眶。

“我酒可能是喝多了点儿,因为我心里高兴!但我没喝醉,我头脑清醒得很。我是认真的,欣燕,我喜欢你!你能明白的。你听,你听,我的心跳得多快!”星键将欣燕的手拉过来,贴在自己的胸口上。

星键的心跳得真快呀,“呯呯呯呯”,似乎把欣燕的手震得跟着一起跳动起来,欣燕的心不由也加快跳动起来。

“其实,我相信你是认真的!星键,你应该能看出来,我……也挺喜欢你。可我高中还没毕业,大姐年底要结婚,接下来还有大哥、二姐,很久以后,谁知道一切会怎么样。我们家是富农,大姐的婚事就因此经历了很多波折。那么久的将来,我不敢想。”说着,欣燕的眼泪流了下来。

“别哭!快别哭了,你一哭,我的心都要碎了!”星键伸手为欣燕擦去眼泪,“没关系的!时间长,我可以等啊;富农,我不在乎。真的,我喜欢你!欣燕,我就是喜欢你!我已经不能没有你了!”星键双手紧握欣燕的手,他们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手在颤抖。

“看我捉蜜蜂,挤蜂蜜给你吃。”星键突然一脸调皮地说。

“别,我哥哥、弟弟以前也常常这样做,有时会被蜜蜂给刺了。再说,蜜蜂肚子里的也不是蜂蜜。”欣燕熟悉这些,农村的男孩子谁没做过抓蝴蝶、捉蜜蜂这类事呢。

“没事,看我的!”一眨眼功夫,星键就从菜花上抓住一只蜜蜂,并轻轻挤了挤蜜蜂肚子,然后把一只手指放进嘴里。

“啊!好甜哪!味道简直太好了,你闻闻。”星键用舌头轻轻舔了舔嘴唇,将脸凑近欣燕的脸,眼里充满了柔情与渴望。

“骗人呢,我可不相信。”欣燕想别过脸去。

“是真的,味道就是特别甜,不信你尝尝!”星键一把揽过欣燕,捧起她的脸,快速将嘴唇盖在了她的嘴唇上。

“别,别!”欣燕想推开星键,可感觉全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他的嘴唇是如此温柔、如此滚烫,有点慌乱、有点颤抖,带着酒味、带着甜味,他的眼泪流了下来,顺着面颊流到嘴边……

欣燕的心跳加快了,产生一种眩晕的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

猝不及防,欣燕怎么也没料到,就这样在菜花地里将自己交给了星键。

回家后,欣燕悄悄到厨房洗了把脸,拎了书包就出去了。

她没有去上学。中午闯下这么大的祸,哪还有心思去上学呢。

一个人来到离路较远、比较僻静的小河边坐了下来。河坡上油菜花依然一片灿烂,蝴蝶在热闹地翻飞,蜜蜂在忙碌地采蜜,可欣燕全然没有了看的心情。

阳光,花香;蝴蝶,蜜蜂……都是这一切惹的祸!

在那块油菜地里已经哭过了。一切来得太突然、太莽撞,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星键也许因为喝了酒,太冲动,太疯狂,一时失去了理智,几乎无力制止他,但自己头脑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呀,如果意志更坚定一些,如果态度更坚决一些,如果……

现在一切已没有如果。

怎么会成这样的!欣燕陷入深深的愧疚与自责之中。就这样一个人坐在河边默默地流泪。

泪水将手绢湿透了,挤干;再湿透了,再挤干……

哎呀,我才十七岁,到可以结婚还有好几年。而这次,万一怀孕了又该怎么办?真的有了孩子,这学是肯定上不成了。

本来家庭成分不好,就得处处小心翼翼,再……父母的脸又往哪儿搁?家里人岂不要被我气死!

刚刚星键说永远爱我,以后一定娶我,还说海枯石烂不变心,否则就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等等,他真能做到吗?等到大姐、大哥、二姐都成家之后,还得多少年啊!他等得了吗?他长得那么英俊、那么洋气,又会说好听的话,有时还耍点骗人的小把戏,将来能一直好好爱我吗?

我是喜欢星键的,这就是爱情吗?爱到决定嫁给他的程度了吗?我高中还没读完呢。

万一有了孩子,是生下来还是悄悄给打了?

星键会怎么想,真怀上孩子,他想要这个孩子吗?

想着想着,欣燕忍不住又哭了起来,直哭得筋疲力尽,直哭得欲哭无泪,直哭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我得赶紧回去,否则星键一定会出来找我,那样反而会引起大家的注意。”欣燕捧起河水冲了冲脸,拎起书包往回走。

油菜花渐渐谢了,绿油油的菜荚长了出来;麦苗纷纷抽穗,麦田翻起了美丽的麦浪。各种水果树上的花也渐次凋谢,小小果实开始发育、生长。

而欣燕和星键担心的事也发生了,欣燕怀孕了。

未婚先孕,这在20世纪七十年代的苏北里下河地区可是件大事,是一件被认为不洁身自好、伤风败俗的大事。

如果欣燕听大姐的话,由大姐陪着悄悄到外乡做个流产手术,然后找个理由休息几天,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可偏偏欣燕决定要这个孩子,她铁了心要将孩子孕育好、生下来,哪怕以后星键不娶自己。

“星键,真是担心什么来什么。现在,孩子已经投胎来到了人世,不管家里人怎么反对,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以后遇到多大的困难,我都不会抛弃孩子,我是一定要他(她)的。星键,你后悔吗?”欣燕声音不大,但态度坚决。

“的确是来得太突然了,我不后悔!我说过,我一定会娶你,欣燕,你放心!我不会辜负你的。可是,这太委屈你了,要了这个孩子,我们特别是你的一切都将改变,你能接受吗?你再好好想想吧。”星键用双手紧紧抓住了欣燕的手。

“不用再想了。起初,我的确后悔过,也担心、害怕过,更曾经无数次责怪过自己。是时间,一天一天的时间,让我明白自己对你的感情、对可能到来的孩子的感情究竟有多深。星键,我喜欢你,我爱你!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虽然我一直告诉自己应该躲开你,但没办法,也许这是命中注定的。我已想清楚了,孩子是无辜的,我会生下来并好好抚养。如果你不想要,也没关系,我一个人抚养他(她)。为了你,为了孩子,我愿意承受任何改变与困难。”欣燕将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仿佛在轻轻抚摸着他们的孩子。

“别瞎说了,什么你一个人!既然你拿定主意要这个孩子,我还有什么话说。欣燕,你这么漂亮,我不娶你还想娶什么样的人?今后我们一起过日子,一起抚养孩子。只是,太委屈你了!”星键眼圈红了,忍不住流下泪来。

“星键,这个时候我不希望看到你流泪,我只希望你能如你所说的,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能好好对待我和孩子,直到孩子长大,直到天长地久。你还不太了解我的脾气,我决定的事,一般情况下别人是无法改变的。就像我喜欢穿直筒裤和白球鞋一样,我觉得好看,穿着不犯法,谁说什么我都不会在乎。你说喜欢我的漂亮,谁不喜欢年轻、漂亮呢?但漂亮有可能很短暂,特别是我,后面将天天在农村干农活,肚子里的孩子会一天天长大,也许不用多久我就成了最普通的农村妇女,这个,你要有思想准备。”说这些话时,欣燕很平静。这有点出乎星键的意料,同时也让他的内心受到较大震撼。

欣燕怀孕,这事弄得几乎全村甚至邻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坚持要这个孩子,欣燕的决定把家人惊呆了也气坏了。母亲骂过、哭过更劝过,父亲恨不得动手打她,可她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结果,在大姐结婚的时候,欣燕也悄悄离开了家人、离开了老师同学们、离开了家乡,到星键所在的乡村和他母亲一起过日子。

离开的时候,没有嫁妆,没有婚礼,也没有送亲的队伍。

就这样走进了傅星键家,欣燕和傅妈妈一起开始了她的种地生活。

书包收了起来,这辈子再也用不着了。“趴趴角”小辫剪了,剪成了齐耳短发;白球鞋给穿上了鞋带,下地干活一般也不穿它们;裤子不再是那种能显示长腿的小直筒,宽松点儿好干农活。

没结婚直接离开了娘家,欣燕因此很少回娘家去,就是回去基本也不让别人瞧见。倒是有一些过去要好的女同学以及邻居们结伴来看她,看见她变化很大,免不了为原来清纯、漂亮的女学生就这样突然消失了而惋惜、唏嘘与感叹。

见她活得健康、淡定,特别是后来主动告诉同学、朋友们孩子还有多久将要出生,大家心里也就渐渐不再为她难过。

第二年春节过后,欣燕生下了个女儿。孩子遗传了两个人的优点,那真叫白白胖胖、端正水灵,两家人个个见了都喜欢。欣燕和星键商量后给女儿取名“晓俐”,祝愿孩子聪明伶俐。

这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苏北里下河地区也和全国各地一样,处处涌动搞经济、做生意的浪潮。

星键的思想是解放的、思维是活跃的,他曾对欣燕说过,将来要做生意,要做大生意,要让她和孩子过上好日子。他没有食言,孩子刚过周岁他就放下了木工手艺,跟朋友一起到县城合伙开了家贸易公司。

丢下斧头、锯子等木工家伙,离开刨花飞扬的场地,穿上整齐的西装,戴上鲜红的领带,脚蹬锃亮的皮鞋,手拎公文皮包,星键形象那个帅气,真不是一般农村青年,不,真不是一般青年能比得上的。夸张一点说,与当时比较流行的日本电视剧中的男主角都有得一拼。

公司开张不久,事务总是十分复杂而繁忙的,几个人又都是新手,很多东西需要学习、摸索。星键经常公司、家庭两头跑,有时候深更半夜才骑着摩托车回家。欣燕心疼他,让他时间紧张的时候就不要赶回来了。

“这怎么能?你为了我和孩子,牺牲了那么多,我多跑点路算什么。再说,我也想你和孩子呀!”星键边说边抓起欣燕的手。

这时候,欣燕的手上已经布满了老茧。成天干农活、带孩子,怎么可能还细皮嫩肉的呢。

“你看,我手上这么多老茧,你还习惯吗?星键,你要好好做生意,争取不久的将来我也到县城去找份工作,我们能天天生活在一起。否则,你总心挂两头,跑得太辛苦了,而且,我们之间也会慢慢产生距离。”欣燕望着星键,认真地说。

“欣燕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尽快将你和孩子一起带到县城去。到时候,你就专心带孩子,做全职太太,我一定能养活你们娘儿俩。”星键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

傅妈妈早年守寡,一个人将星键弟兄俩拉扯大。

星键有个哥哥,已经成家并生了个女儿,夫妻俩都在一个乡办厂里上班。

原来傅妈妈一个人种着五六亩地,农忙时星键和哥哥嫂子回来帮忙突击一下。自从欣燕来到傅家之后,傅妈妈的压力一下减轻了很多。傅妈妈对欣燕打心眼里喜欢,欣燕年龄又小,傅妈妈就把她当自己的亲闺女看待。

欣燕走进傅家门后,虽然身上从里到外仍然清清爽爽,但角色已经完全转换了;尽管还没到结婚年龄,她从内心已把自己当成了傅家的媳妇。

“把日子过好,将孩子抚养好。”是欣燕反复叮嘱自己的,也是她生活的全部意义。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晓俐已经快三岁了。

眼见孙女一天天长大,思想观念还很传统的傅妈妈很想抱上孙子。

一天中午吃好午饭后,傅妈妈很快收拾好碗筷,让欣燕坐下来,“妈想跟你说个事情,说件比较重要的事情。”

“妈您说吧。”欣燕抬头看着傅妈妈。

“欣燕哪,最近乡里公布了政策,只要家里领养一个孤寡老人包括自家亲戚,就可以生养二胎。星键他爸去世得早,他在世时就想抱上孙子。现在晓俐马上也三岁了,我们能不能也领养个老人、生个二胎?妈知道你这几年吃苦了,以后妈帮你们带,你看晓俐妈也没少帮着带吧?”傅妈妈拉着欣燕的手,亲切而又认真地说。

“妈,我们带晓俐、种地还不够辛苦吗?平时星键又没什么时间,也不见他拿多少钱回来,这日子过得已够苦的啦。如果再领养个老人,再生个孩子,我这哪里还有去城里找个工作的可能?恐怕就要种一辈子地,一直守在这儿了。”欣燕有点急了,这几年自己所受的苦、受的委屈还不够多吗?可又能跟谁说去!

“妈这不是跟你商量嘛!我当然不会为难你。如果能抱上孙子,不光我将来走的时候会将眼睛闭得紧紧的,星键他爸在天之灵也一定满足了,我们那是真正能安息了。”傅妈妈说到动情处,不由落下泪来。

“妈,对于我来说这是个特别大的大事,可以说和我决定生晓俐是差不多大的事情。现在星键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我却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我们之间已经有距离了。要是家里再领养个孤寡老人,我再生个孩子,必然会更加忙碌、更加辛苦,我也老得更快,后果都不敢去多想。我的那些曾经的梦想包括到县城上班,恐怕永远都是个梦了。”

欣燕所思所想一点儿没错,现在星键忙得一个星期回家一趟都比较难了。

傅妈妈不是不明白再有个孩子将会多辛苦,也不是没想过这对欣燕可能带来的影响,可她的思想实在太守旧了,她就是想抱上个孙子。

傅妈妈起身为欣燕倒了杯开水,继续做她的思想工作:“欣燕哪,就算为了年轻时就守寡的妈,就算为了了却早年就死去的星键他爸的心愿,再委屈一次吧。有妈呢!妈不会让你吃太多苦的。再说,领养个老人,也是为社会、为别人做贡献哪,否则,公家会出这个政策吗?”

一时,欣燕感觉十分为难。

不知道是不是娘儿俩商量好了的,此后星键回家的次数增多了,带回来的钱也多了起来。

而领养老人的事,在村里的支持下,星键以他一贯的聪明活络很快操办完成,领养的是一位痴呆老人。

经不住星键的软磨硬泡,更因经不住傅妈妈的反复诉说与落泪,欣燕又怀上了孩子。

只是,怀上孩子之后,较少见到星键的人影。

有人婉转地告诉欣燕,听说星键外出谈业务时,常常带上被称作公司“办公室主任”的女人。“办公室主任”还常常换人,但都是年纪轻轻、打扮时髦的女人。

欣燕隐隐感觉她所担心的事情可能会发生。她想跟星键好好谈谈,也想到星键公司去看看情况,可是,晓俐、老人、庄稼以及肚子里的孩子……她又忙又累,实在无暇顾及星键。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在医院待产的欣燕左等右等,没等来星键,等到的却是村主任和办案人员带来的星键因诈骗和强奸妇女而被拘留的消息。

又一个孩子出生了,果然是个男孩儿。

欣燕征求星键意见后给他取了个普通的名字:晓聪,和姐姐的伶俐一个意思。

娘家有人建议不要叫这个名字,因为星键就比较爱玩些小聪明。欣燕却不信这个,孩子聪明有什么不好呢?她相信自己能把孩子带好。

星键的情况也已经明了。虽然是公司两个女人因争风吃醋而挖了坑,虽然星键因喝醉酒而中了招,但人,却是被捉了个现场。

至于诈骗,无论情况如何特殊,承诺高利息却连本都不还,钱根本没进公司账户,这是不争的事实。

两罪并罚,星键被判刑五年半。

家庭财产都用来偿还星键诈骗却不知用在哪儿的钱财,欣燕他们只剩下三间能住的房子和一些生活用品。

从此,欣燕开始了和婆婆一起带着两个孩子并供养一个痴呆老人的生活。

孩子生病、痴呆老人走失、庄稼收和种、家庭开支窘迫、婆婆想念儿子伤心难过、村里心思不正的男人骚扰……

欣燕所受的苦和累,真是怎么说都说不尽,犹如一句古诗“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同学、朋友再来看她,真不敢去想当年那个扎两根羊角辫、穿直筒裤和白球鞋的、跟下放知青一样漂亮的女孩子。

到县城找份工作,一家人天天生活在一起,这样的梦想也像肥皂泡一样彻底破灭了。

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怨恨,也没有找律师代理办什么离婚的事,欣燕将更多心思和精力花在了两个孩子身上。她对两个孩子的要求相当严格,也天天将他们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左邻右居和学校的老师无不夸孩子们品学兼优。

晓俐自小就立志当一名医生,好保障妈妈身体健康、回报妈妈,后来如愿考上了一所医科大学临床医学专业;晓聪则对数字比较感兴趣,顺利考上了一所财经大学金融专业并接着读了本校的研究生。

看着一双儿女长大成人,欣燕觉得自己所走过的路,无论对错都值得;曾经吃过的苦,即使再多也都愿意。

也许是牢狱生活改造了他,也许是欣燕不离不弃的坚守感动了他,或者是多方面因素共同影响的结果,星键出狱之后,回归了家庭,并和几个发小一起承包了一处水面,搞起了螃蟹养殖。

在江苏,除了苏南阳澄湖大闸蟹,就数苏北里下河水乡地区红膏蟹有名气。星键他们经过一番摸索之后,收入倒还不错。

五十岁那年,欣燕总是咳嗽,有时还咳出血来。到省城医院仔细检查后,结果是肺癌。

经过全力治疗以及被晓俐带在身边悉心照料,病情曾有过明显好转。但过了四年多,旧病又复发了,而且越来越严重,治疗也渐渐不再有什么效果。

晓聪结婚那天,欣燕穿上一身紫红色的中式衣服,虽然人已瘦得不行,但修长的身材还是能看出年轻时的影子。

看着儿媳身披婚纱,听着司仪与嘉宾一声声“新郎新娘新婚快乐、百年好合”的祝福,欣燕内心百感交集。

自己这辈子从未披过婚纱、穿过结婚礼服,没听过一声“新娘”的祝福;至于什么时候成为星键的新娘的,是十七岁时那个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油菜花香的中午,还是悄无声息跨入傅家大门的那一天?

十一

转眼又到了人间四月天,桃花红、梨花白、油菜花开成了一片金色的海洋。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欣燕将晓俐、晓聪两对儿女喊回来,说想一家人聚聚。

星键一早到水产市场销售螃蟹去了,说是中午之前能赶回来。

天气真好啊!阳光明媚,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花香,令人陶醉。

“你们用轮椅推我出去走走吧。”吃完午饭,欣燕对四个孩子说,“阳阳,你也跟外婆出去走走。”小外孙已经上幼儿园了。

在一块油菜花田旁边,欣燕让孩子们停了下来。

“你们看,这油菜花开得多好啊!蝴蝶飞得多快乐,蜜蜂采蜜多忙啊。”欣燕缓缓抬起手来,指着眼前的油菜花、蝴蝶和蜜蜂。

“你们几个要相互爱护、相互体谅,过好每一个日子。如果哪一天有谁实在太累了、厌倦了,不要过分勉强、为难了自己,青春太短,生命可贵。”欣燕慢慢转过头,看着孩子们。

“嗯,妈妈,我们一定好好过日子。”

“妈妈您放心,我们会好好过的。”

“阳阳,过来让外婆好好看看。我们阳阳长得多俊哪!你要多吃饭,要好好学习,做个好孩子。”欣燕将小外孙喊到身边,拉住他的手。

“婆奶奶,我就是个好孩子。”阳阳将头靠在外婆身上。

“晓俐,放一首歌给妈妈听听,那首歌的名字叫《飞鸟与射手》。”

“好的,妈妈。”晓俐打开手机上的播放器,舒缓、动听的音乐响了起来:

“就这样走到世界尽头,我们都没有回头,爱只是一场海市蜃楼,所有的美丽都是虚构。就让我用最后的自由,去成全你的追求,如果你的泪为我而流,我是真的别无所求。当你把箭举起的时候,你的表情是如此的温柔,在我心上留下一道伤口,那是你给我的天长地久;当你把箭举起的时候,我已决定了不会再闪躲,你是唯一能伤我的射手,不让你看我的泪在流……就让你把我的心带走!”

“叮铃铃”,音乐突然停住,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爸爸,你回来啦?我们在屋后油菜田东面呢,过会儿回去。你马上过来?好的。”晓俐接了爸爸的电话,并告诉妈妈,爸爸已经到家,马上过来。

“哦,飞鸟与射手!星键他,回来了。”欣燕看着一片金灿灿的菜花,闻着油菜花、桃花、梨花以及各种野花、野草的清香,慢慢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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