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样子

一

“现在，比赛正式开始。首先请1号选手上场，她参赛的曲目是《我是不是你最痛爱的人》。”女主持人声音清脆、响亮。

“哈哈哈哈……”

“痛爱的人，没听说过。”

“看错了吧？《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

“头一个就出错，这请的哪儿的主持人哪？”

坐在台下的，除了评委，还有各代表队的领队、参赛选手以及工作人员等等，他们在哄堂大笑之后接着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也难怪，这可是第一个啊，不是说请了市电视台的专业主持人吗？

这里是黄海市税务系统卡拉OK选拔赛的现场。上世纪九十年代，卡拉OK正在全国风行，为庆祝乡镇税务机构成立40周年，省税务局举办系列庆祝活动，卡拉OK大赛是其中活动之一。

主持人重新登场作了更正之后，1号选手上场。

“好漂亮！好有气质啊！”有人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惊呼，这语气，肯定是琼瑶小说读多了。

比赛场地是当地颇有名气的“海城歌舞厅”，虽说音响效果没得说，但场地并不很大，坐在靠前位置的选手伍小伟离舞台就很近了。

“分明就是电影里二十年代女学生嘛！蓝色中式短袖，黑色中长裙，黑布鞋，虽简洁却显得特别清纯、秀气。两条小辫子一前一后，随意中透着刻意。脸太瘦了点儿，线条不是特别柔和；眼睛可真大，还有那么长的睫毛；微笑着就能看到两个浅浅的酒窝，笑起来酒窝应该更深。个子不算太高，看上去娇小玲珑。像……小说《金粉世家》里的冷清秋！”伍小伟看得仔细，并立刻翻了一下比赛选手花名册，“林晓蕾”，这名字也好听。

似乎没受主持人“痛爱”的影响，林晓蕾一举手一投足、每字每句都十分投入，主歌部分浅唱低吟，副歌部分如泣如诉，不知不觉将大家带入了一个令人动容的爱情故事当中。

伍小伟听得同样投入，加上距离较近，感觉林晓蕾似乎就是在对自己诉说。

唱完时，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好厉害！有专业选手的味道。”伍小伟暗暗赞叹。

“扑通”，“咣当、咣当……”突然几声响，所有人的目光循着声响投了过来，原来是有人摔倒了，塑料圆桌和圆凳翻倒在地，茶杯摔碎了，茶水泼洒一地。

现场一片寂静。

“塑料凳子太软，我不小心摔了。真的十分抱歉！”伍小伟红着脸解释道。慌乱之中想迅速爬起来，哪知道脚下一滑，又摔了下去。

比赛暂停，服务员过来清理、打扫。

“怎么这么倒霉！这下完了！”伍小伟重新坐定后，内心特别懊丧。悄悄抬眼看看周围，不想与林晓蕾的目光遇个正着，她微笑着，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大大的眼睛认真地看着自己，眼神沉着、坚定，她还朝自己微微点了点头。

伍小伟感觉自己读懂了，林晓蕾的微笑不是嘲笑，而是安慰、是鼓励；她轻轻点了点头，是叮嘱自己要有信心、轻装上阵。伍小伟突然感到有一股力量涌进身体，仿佛小时候看过的气功大师施了功法一样。“忘了刚才的一切，唱出自己最好的声音！”他已不再懊丧，都有点迫不及待了。

比赛继续进行。

因为被茶水泼洒，裤子有一大片潮湿了，白衬衫上有几处明显的茶渍……伍小伟上场时，再次引起大家一阵哄笑。可是，他已经看不见、听不见，他像一个斗士，完全沉浸在歌曲的意境与自己的情绪之中。

林晓蕾和评委一样听得真切。对于歌曲《把根留住》，伍小伟节拍把握精准，第一个字吐出时，他用了气声加控制的高级技巧，有那种由远及近的“呃”的感觉，一下子抓住了大家的心；对于副歌部分“一年过了一年啊，一生只为这一天，让血脉再相连…..”他大胆作了改编，不仅勇敢地往高音上冲，还将部分节拍作了调整，让歌曲一下子更有难度与气势；他那运用娴熟、先强后弱的颤音，则让最后的超长节拍显得余音绕梁、意犹未尽。

演唱完毕，在向大家表示感谢之后，伍小伟朝林晓蕾看过去，他们的目光再次默契相遇，此刻，彼此已经有了一种亲切而温暖的感觉。

全部选手演唱结束之后，稍事休息，等待最后主持人宣布结果。男女选手将各选前两名参加市税务局组织的短期培训，然后代表黄海市税务系统参加全省的决赛。

二

经过现场工作人员紧张统计后，主持人公布比赛结果，女声组和男声组分别公布。

林晓蕾不出意料获得了女声组的第一名。获得第二名的是一位唱民歌的选手。

伍小伟也获奖了，却名列男声组第三，与到省里参加决赛的机会失之交臂。第一名是唱美声的，他演唱的《曙光在前头》虽然不长，但被演绎得气势如虹、震撼人心；第二名同样是唱美声的，《祖国，慈祥的母亲》唱得中规中矩，但足以显示演唱者深厚的声乐功底。

“今天运气太差，摔得那么狼狈，能获得第三名就算不错了，如果不是林晓蕾的鼓励……哎呀，不再想这倒霉事了！”虽然名次不差，伍小伟感觉还是非常遗憾的。他酷爱唱歌，读大学时是校园歌手。现在在最基层的乡镇税务所工作，如果能代表全市税务系统去省里参加比赛，是多么难得的机会也将是多么难忘的一次经历啊！

“不去想太多了。”伍小伟抬起头来，见那边林晓蕾正在接受领导、同事以及其他选手的祝贺。看得出，她是经历过较多比赛与演出的，否则不会有这样的舞台经验和精彩演唱，“也许自小就开始接受培训与练习了吧。”伍小伟暗自猜想。

令伍小伟倍感意外的是，颁奖仪式结束后，林晓蕾径直朝自己走了过来。

“祝贺你！伍小伟。”林晓蕾主动伸出手。

“谢谢！祝贺你获得第一名，得到了去省里参加决赛的机会。也特别感谢你对我的支持与鼓励，谢谢你！”伍小伟是由衷的。

“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的样子非常像一个人，那个人我很喜欢。”林晓蕾微笑着，露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

“在学校时倒有人说过像谁谁，工作之后一直在乡镇，没人再说这些。”伍小伟其实基本能猜出说是像谁。

“吴奇隆，‘霹雳虎’，看你长得多像他啊！脸型、发型，形象、气质，都像！肯定有人告诉过你。”林晓蕾歪着脑袋，一副俏皮、可爱的模样。

“还真有人说过，但那是过去，都已经过去了。”伍小伟淡淡地笑了笑。

“都已经过去了？听上去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意味。有刻骨铭心的校园之恋吗？”林晓蕾大声笑了起来，两个酒窝一下子变深了。

“我是说，在乡镇上班，跟校园生活完全是两码事，基本没人看出来也没人在意你像谁。”伍小伟略显尴尬。

“我看出来了，我也在意啊！”林晓蕾收起脸上的笑容，“你摔跟头时我就看出来了，霹雳虎！所以我相信遇点麻烦也没关系，你一定能唱好。男声组第三名也很好啊，他们前两个都是唱美声的，占了唱法的便宜。你就是通俗唱法里的第一名！”

“谢谢你！真的很感谢你的支持。祝你后面去省里取得好成绩！”

“你应该说‘祝你一路顺风’，这是吴奇隆的歌，你一定会唱的。”

“嗯，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也祝你一路顺风！”

“再见！”

“再见！”

在伍小伟转身离开的时候，林晓蕾又喊住了他，“我们留个电话号码吧。”

“我家没有电话。办公室电话在所长室。”

“所长室的电话也行。”

伍小伟看得出林晓蕾家庭条件一定不错，也看得出她对自己的喜欢，但这种喜欢经得起现实的考验吗？

再见！应该再也不见。

没料到的是，仅仅过了十天，伍小伟和林晓蕾又相聚了。

三

“伍小伟，你的电话，是市局公办室打来的。市局直接找你，应该是唱歌的事吧。”税务所郑所长亲自从隔壁办公室走过来通知伍小伟。从上个月的一天下午被通知到本县小天鹅歌舞厅参加选拔赛开始，经过了几个回合，全所人员都已知道伍小伟会唱歌而且在比赛中不断晋级的情况。

“嗯，您好，我是。什么？后天上午到市局报到参加培训，真的吗？第二名被取消资格与成绩？哦，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您！”伍小伟放下电话，转身快步走到郑所长面前，“报告所长，我能参加省里的唱歌决赛了！获得男声组第二名的原来是个学校的音乐老师，他不是我们税务系统的职工，资格复审被取消资格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我到门口去买雪糕，请所长和大家吃冷饮。”伍小伟冲出门去。一出门，他情不自禁握紧拳头使劲挥了好几下，“我能去市里培训、到省里参加比赛啦，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他感觉意犹未尽，忍不住仰起头，对着天空“啊……啊……”大喊起来，“啊……啊……”

“哎，这不又能见到林晓蕾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也参加培训来了。她喜欢‘霹雳虎’，但我是伍小伟啊。”林晓蕾仿佛小说中走出的清纯女生一样，能跟她一起度过一段培训和比赛的时光，伍小伟内心当然是喜悦的。

郑所长为奖励和激励伍小伟，专门召开了所领导班子会议，决定奖励他一套赴省参赛的服装，由他自己去县城商场挑选一件衬衫、一条领带和一条西裤。另外，郑所长私人赠送了一双白色皮鞋给他，说本来是给儿子的生日礼物，但儿子不领情、嫌白色的不耐脏。经过这么一武装，伍小伟的形象又得到了显著提升，内心的动力也更大了。

第三天上午，县税务局专门派车送伍小伟去指定的宾馆报到，毕竟这是市局组织的活动，听说四名入围选手中市直分局的占了一半，只有两名是县（区）的。

当伍小伟推开参训人员集中的会议室大门时，看见林晓蕾他们三个已经到了。虽然从名册上以及市局接待人员嘴里已经知道伍小伟要来，林晓蕾还是激动地冲上来给了伍小伟一个热情的拥抱，把伍小伟的脸都给羞红了。

市税务局给他们安排了两位培训老师，江老师是教美声的，是个美女；曹老师负责通俗唱法选手的培训，是个帅哥。老师首先说明，两个星期的短训，以纠正选手们唱法的错误之处和设计舞台动作为主，乐理知识及唱歌的基本功训练之类则无暇顾及。

林晓蕾过去接受过比较正规的唱歌培训，加上二胡拉得相当不错，老师给她重新挑选了一首正流行着的由歌手周冰倩演唱的《真的好想你》，并参照原唱的演绎方式，一段唱完之后插入一小段二胡演奏，效果也真的很好。

伍小伟和老师接受了林晓蕾的建议，利用自身优势，改唱“霹雳虎”吴奇隆的《祝你一路顺风》，并在形象设计上相应作了调整，还给表演服装配了条背带，显得更加时尚，而郑所长赠送的白皮鞋也让舞台形象增色不少。

“帅气！要是骑上摩托车，就是迷人的‘追风少年’！伍小伟，真帅！你该谢谢我的建议。”林晓蕾盯着伍小伟的眼睛，笑着，露出两个酒窝。

“的确挺帅的，我们首先在舞台形象上加了分，接下来要在动作设计上下功夫。伍小伟，你要多看看吴奇隆的影像资料，尽量从形似到神似。《祝你一路顺风》难度不是很大，副歌部分注意放松，要用感情，你就想象你们几个比赛结束时快要分手了，特别是你送林晓蕾离开。”因为伍小伟和林晓蕾两个通俗唱法的由自己辅导，曹老师打比方时就举了他们两个的例子。当然，林晓蕾对“霹雳虎”的喜欢，曹老师也早看出来了。

“好的，我一定好好加油，绝不辜负老师和大家对我的支持和鼓励。敬礼！”伍小伟真的抬手敬了个礼，把大家给逗乐了。

不知不觉一个星期过去了。星期天不放假，但选手们可以自行练习或自由活动。

“嘿，小伟，我们去逛逛街吧。我在商业大厦看中一套衣服，有两种颜色搭配比较难选择，你来帮我参考参考。”一起培训时间长了，林晓蕾干脆直接喊“小伟”，伍小伟也渐渐习惯了。

“好啊！一个星期没出宾馆大门，我也很想出去透透气。”的确，培训生活过了头几天的新鲜劲，就显得有点单调枯燥，“喊他们两个一起出去吧。”伍小伟觉得四个人一起培训的，出门相互招呼一声更好。

“我去买衣服，如果浪费了他们的时间，不太好意思。要不我们问问他们愿不愿意一起出去。”林晓蕾说，听上去似乎也有道理。

不出所料，另外两人说待会儿有朋友来玩或是想睡懒觉，就不跟他俩一起出去了。

“小伟你来看，就是这套衣服，我很喜欢。有两种颜色搭配，其实就是黑白两色相互调换。我分别试穿一下，你给我拿个主意。”林晓蕾将伍小伟带到一个服装柜台前，伸手指着一套衣服。

“我可以提个参考意见，最终可得由你自己决定。再说，你的眼光比我好多了。”伍小伟从见到林晓蕾起，就觉得她的穿着总那么恰到好处。

“选哪一套，我是有个初步想法，但今天听你的，你喜欢我就喜欢。”林晓蕾没像是开玩笑。

这是一套中式服装，有点古装的味道。简约宽松的短袖上装，V形领是那种宽幅并上下覆盖的，而短袖的袖口则镶了花边，真正是简约而不简单；纯色长裙，也是极其简约的风格，单独看可能不怎么样，但配上短袖，则立刻有了韵味。

林晓蕾先试穿了一套比较常见的白上装配黑长裙的，“怎么样？好看吗？”她在伍小伟面前慢慢转了个圈。

“真好看！非常适合你的气质！”伍小伟有点被震撼到，眼睛似乎都看直了，“清纯、优雅，又有一种成熟的美。简直是仙女下凡！”

“真这么好？你喜欢吗？”林晓蕾目光从衣服上移到伍小伟脸上。

“当然是真的，骗人是小狗！我喜欢！”伍小伟不停地点头，唯恐林晓蕾不相信自己。

当林小蕾换上另一套黑上装白长裙的颜色搭配时，伍小伟更深信无论怎么穿她都是好看的，因为这一套似乎比上一套更能显示出她那清新脱俗的气质，也更能展现她白皙光滑的肌肤。

最终，林晓蕾根据伍小伟的意见，选择了后一套也就是黑短袖白长裙的。后来林晓蕾告诉伍小伟，其实自己的初步意向是前一套颜色搭配，但伍小伟喜欢比自己喜欢更重要。

临近中午，他们乘公交车回去。一个急拐弯处，林晓蕾站立不稳，双手紧紧抓住了伍小伟的胳膊。就这样，一直到培训的宾馆，林晓蕾的手再没松开。

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热还是自己太兴奋与紧张，伍小伟感觉浑身热烘烘的，汗水流个不停，连胳膊都湿了。

四

经过星期天去商场买衣服之后，伍小伟和林晓蕾内心都发生了些变化，彼此之间无论目光还是言语更多了一种自己人的感觉，但由于伍小伟仍然处处拘谨而小心，他们俩并没有向前发展成恋爱关系。

双方倒是对对方家庭情况有了进一步了解。林晓蕾的父亲是黄海市下辖金海县的副县长，母亲是一家银行驻县城支行的行长，有一个弟弟还在读高中；伍小伟家是个农民家庭，兄弟姐妹五个，他是中间的一个，正巧兄弟姐妹都有。

转眼间又一个星期过去了，选手们完成了全部培训内容，每个人对于自己歌曲的演绎基本达到了比较完整的程度。老师也基本不再教什么新的内容，就是要求大家时刻注意气息的运用，并将设计好的舞台动作做得更加自然、流畅、有力度。

出发前的那天晚上，适逢黄海市财会学校举行开学典礼，市税务局抓住难得的练兵机会，跟学校商量后，安排四人悉数登场，不仅演唱了自己的参赛曲目，还临时突击抢排、双双表演了男女声对唱《马铃儿响来玉鸟儿唱》、《选择》。

当伍小伟和林晓蕾一起唱出“我一定会爱你到地久到天长，我一定会陪你到海枯到石烂！就算回到从前这仍是我唯一决定，我选择了你，你选择了我，这是我们的选择”的时候，伍小伟看见林晓蕾眼里有泪光闪过。其实伍小伟怎么会不明白林晓蕾对自己的这份感情呢，他又怎么会不清楚自己也喜欢林晓蕾呢，可是，当比赛结束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之后，当舞台上的“霹雳虎”变成乡村风里来雨里去的小小收税员的时候，当林晓蕾看到自己住在老旧平房里的父母以及弟弟妹妹的时候，她还能说出“我一定会爱你到地久到天长，我一定会陪你到海枯到石烂”这样的话来吗？

终于，全省税务系统庆祝乡镇税务机构成立40周年卡拉OK大赛，在驻省城一家颇有名气的石化集团所属新石化大酒店隆重举行。大赛由省电视台著名综艺节目主持人韩笑主持，评委则由高校声乐老师、相关歌舞团体专业人士组成，还专门邀请了属地前线歌舞团和省歌舞剧院的当红歌手作为嘉宾参加颁奖典礼的演出。

林晓蕾身穿由伍小伟在商业大厦选定的中式服装出场，她清纯脱俗的形象、充满感情的演唱加上扣人心弦的二胡演奏，得到了所有评委的一致认可及全体观众的热烈掌声，最终如愿获得一等奖殊荣！而同是黄海市税务局代表队演唱《曙光在前头》的选手获得了二等奖，伍小伟与本队另一位歌手分别获得三等奖及优秀歌手奖。黄海队堪称大获全胜！

“谢谢你！小伟，是你帮我选的这套衣服给我带来了好运。”颁奖典礼结束后，林晓蕾走到伍小伟身边。

“祝贺你！可不是运气，你的实力一直在那儿。这次老师和你一起选曲与编排也非常好，实至名归。为你高兴，也为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感到骄傲与自豪！我在市里选拔时摔了个跟头之后还能成功入围，现在又得到了三等奖，非常感谢你给予我这么多的鼓励、支持和帮助，谢谢你！哎呀，这里面有点太热了。”伍小伟说完，转过头去用手抹了一下额头和眼睛。

“小伟，你终于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我愿意为你做点事情，你成功了我高兴，比我自己成功更高兴，你知道我说的是真心话。怎么谢我？谢我你就抱抱我！儿歌中孩子们都这么说的。”林晓蕾说完，放下了手中的奖杯，伍小伟主动迎上来，他们深情拥抱在一起。

五

比赛结束回家不久，因为工作需要，伍小伟被调到了本县靠近海边、各方面条件比较艰苦的一个乡镇。到新单位报到之后，他就一心扑在了工作之中。那些穿着登台表演的衣服包括郑所长赠送的白皮鞋一股脑儿装进了箱子。

除了本职工作范围内的各类税收需要收取之外，还要和乡镇财政所人员一起突击收取季节性强的大蒜苗特产税、泥螺特产税以及车船使用税等等，因此伍小伟经常忙到深更半夜才能回宿舍。小乡镇供水普遍比较紧张，有时候夜晚回到宿舍，自来水却已经停了，无法洗澡和洗头，只能用水缸和脸盆储存的水擦擦身子。为了方便，伍小伟干脆到理发店去剪了个板寸头。

林晓蕾回家之后，总忘不了“霹雳虎”伍小伟，经常跟爸爸妈妈和弟弟谈起与伍小伟一起在宾馆培训以及到省里参加比赛的情形。后来，伍小伟时常出现在了林晓蕾的梦里。

除了电话联系，他们还通过书信往来交流彼此的工作与生活情况，伍小伟在各类财税报刊上发表的论文与通迅等等也寄给林晓蕾分享。不知道是因为距离产生美，还是受伍小伟勤奋工作的敬业精神所感动，林晓蕾内心对伍小伟的好感又增加了一层。

一天，当林晓蕾又一次说起伍小伟的时候，她弟弟调皮地说：“姐姐，能不能让我见见‘霹雳虎’伍大哥啊，说不定他也会成为我的偶像呢。”

“那就约小伍到我们家来玩玩吧，看来晓蕾是忘不了他的。再说，以我们晓蕾所介绍的情况来看，这个小伍应该是个比较优秀的年轻人。”知女莫若父，林晓蕾爸爸理解女儿的心情。

就在这个期间，伍小伟由于工作表现突出，被提拔为所在镇税务所副所长，也成为全市税务系统最年轻的中层干部。

在中秋节即将来临之际，林小蕾给伍小伟写了封信，除了诉说思念之情，更慎重发出邀请，“快点来吧！你不来，我便去看你。”

宿舍刚刚拆了待重建，自己暂时住在十平米左右的旧厨房；父母那儿正养着秋蚕，屋子里不仅拥挤不堪，还有浓浓的气味；而自己，理了个板寸头，脸被晒得黑不溜秋……伍小伟认真考虑了两天，决定还是到林晓蕾家去一趟，“我不能做个懦夫，她真心喜欢我，我也是很喜欢她的。”他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

接下来伍小伟认真做了些准备。首先打算给林晓蕾一家人分别送件礼物，先计划好，到市区转车时去商场买：一条烟、两盒营养口服液、一套化妆品，加上一盒雀巢咖啡。怎么收拾一下自己呢？板寸头无法一下子长出长头发来，皮肤黑乎乎的一下子也捂不白，只有顺其自然了。穿什么衣服？天气有点凉了，林晓蕾喜欢并看习惯了的夏季衣服已经压入箱底，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合适的出客衣服。参加工作不久，没什么积蓄，手头留下买礼物的钱，暂时也没什么余钱了。跟父母要钱？伍小伟实在开不了这个口，念头一冒出来就立刻被打消。

宿舍旁边正好有个裁缝店，两个小裁缝自己也熟悉，于是，伍小伟到店里请小裁缝师傅们提提参考意见。

“他们家条件比较好，我的穿着难以靠质量来博得肯定，同时我也不想借钱去买衣服。那个女孩子比较喜欢小虎队里吴奇隆的造型。”伍小伟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们。

“我们可以做一身衣服，用灯芯绒的面料，上装短夹克，下装宽松裤，裤脚做成收口的，脚上配双运动鞋。这样既不用多花钱，又有点时髦的感觉，还不怕坐车弄皱了。”其中一位年龄稍大一些的师傅说。

“我觉得可以，你气质不错，穿起来显得活泼生动，灯芯绒面料有时可以产生出其不意的效果。我们选浅咖啡色的，看上去更明快一点。那女孩子不是喜欢‘霹雳虎’吗？我们这样打扮像跳霹雳舞的。”另一位小师傅笑着补充说，还抬手做了个霹雳舞动作。

“好吧。只怕我这板寸头、脸上晒得都褪皮了，穿上后可能像个农民工。我可不是说你们做不好衣服啊。那就这样吧，如果做好了穿上感觉太一般，就留着平时穿。”伍小伟不想太纠结了，“再说，若是他们一家人要求太高，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法令他们满意。”

怀着激动而忐忑的心情坐上前往市区的公共汽车，在商场买好礼物后背着个大背包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看着穿了一身灯芯绒衫裤的自己，伍小伟内心突然产生一种迷茫的感觉，也有一丝淡淡的忧伤。“别想太多了，就当去看一个普通朋友吧。”他这样宽慰和鼓励自己。

六

“嘿，林晓蕾，我来了！”伍小伟走出车站，一眼就看见了林晓蕾，他边喊边挥了挥手。

林晓蕾盯着伍小伟看着，不由张大了嘴巴，“小伟，是你吗？这变化也太大了吧？才三个多月。”林晓蕾愣在那儿，没有立刻笑起来，也没有露出两个漂亮的酒窝，“头发怎么剪这么短啊！那么好看的发型怎么舍得剪掉的？事先也不跟我说一声。脸怎么晒成了这个样子？”林晓蕾眉头皱了起来。

“前阵子实在太忙，有时候晚上回到宿舍没水洗头，太难受了，只好剪了个板寸头。以后再留吧，我头发长起来很快的。你可别生气啊！”伍小伟笑着赔不是，并用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也的确太短了，抓都抓不着。

“没了那么帅的发型，倒不太像‘霹雳虎’了。你……”林晓蕾没说下去，抿了抿嘴，“我们打个车回去。你背了这么大个包！里面还有衣服？”

“不是衣服，是给你爸爸妈妈买的礼物，还有你和弟弟的。要不要看看我给你的礼物？”伍小伟将包从背上卸了下来。

“我还以为是衣服。小伟，你这样子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我妈妈可能会感觉意外。”林晓蕾若有所思，“我以为你会穿着皮夹克、牛仔裤和耐克鞋的。”

“皮夹克？说老实话，别说穿了，我连摸都没摸过。一件皮夹克两三千块，我一个月工资三百块还不到。”一种失落的情绪掠过伍小伟心头，他的脸色不由沉了下来。

“嗯，没关系，我就是随便说说的。小伟，很高兴你来看我，我们上车吧。”林晓蕾打了辆面的。

林晓蕾家离车站很近，一会儿功夫就到了。

“小伟，这是我爸爸妈妈。这是我弟弟林晓果。”

“叔叔好！阿姨好！”伍小伟弯腰打招呼，“晓果你好！”

“是小伍吧？快进来。”林晓蕾爸爸关掉电视，站起来，跟伍小伟握了一下手。

林晓蕾妈妈上下打量着伍小伟，“小伍，你们税务人员上班不是穿制服吗？你这身工作服好像没来得及换哪。”

“阿姨，我们上班是穿制服，我身上不是工作服。”伍小伟隐约感觉自己担心的事情正在发生，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他暗暗后悔不该听小裁缝的意见，这身灯芯绒面料的衣服实在太普通了，加上自己现在的短头发、黑脸庞，连自己都觉得像个农民工。

“晓蕾总说你像小虎队里的吴奇隆，我倒没看出来。小伍你身高多少？我们家晓果1米83。”

“阿姨，我身高1米72。”

“妈，让小伟歇会儿吧。”林晓蕾将伍小伟带进自己的房间。“我妈这人就这样，刀子嘴，豆腐心，你别介意啊。今天你乘车、转车一路辛苦了，头发上都看得出灰尘了。待会儿你先洗个澡吧。”

“没关系的。你妈说得没错，我这身衣服有点像工人或者农民工的工作服，也怪我自己不够慎重。刚刚在车站，你不也感觉意外吗？”伍小伟认真地说。

“别想太多了，争取在这儿玩得开心一些。”林晓蕾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你先去洗个澡吧。我帮爸妈烧饭去。”

“我是得洗个头、冲个澡，今天乘公共汽车这么长时间，恐怕已是灰头土脸了。晚上住这儿，可不能把被子、床单给弄脏了。”伍小伟从包里拿出自己的洗漱用品，走进了洗澡间。可是，面对比较复杂的一组水龙头，他调来调去，却怎么也调不出热水来。也难怪，在公共浴室只要打开水龙头就行，而自己家里和宿舍都没有热水器。他想穿上衣服走出去问一声，可又担心被嘲笑。就这样，在天气已经比较凉的秋天，伍小伟硬着头皮洗了个冷水澡，穿上衣服后浑身上下还直打哆嗦。

“小伟，你洗了个冷水澡？冻得要命吧。”林晓蕾看着伍小伟，眼神里有些责怪、有些无奈，她悄悄伸手摸了摸伍小伟的手，没有马上松开。

“你怎么知道的？”伍小伟脸一下红了，“我调了好一会儿水龙头，没调出热水来。”

“为什么不跟我们说一声呢？”

“哎呀，一是嫌麻烦，二是怕被你妈笑话。”

“热水器的燃气没有燃烧，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想喊你、告诉你的，但被我妈制止了，她说你一定能调出热水来，否则你会来问我们怎么用的。你干嘛这么倔强？”

“没什么！不就一次冷水澡吗？我身边很多人冬天都洗冷水澡的，人家东北人还冬泳呢。再说，我本来就是个农村人，没用过的、不懂的东西还多着呢！”伍小伟昂起头，眼睛盯着林晓蕾，眼神里有一种林晓蕾没有见过的东西。

“生气了？我向你道歉，是我太粗心了，没有提前跟你说清楚水龙头怎么打开，请你原谅！”

“我没生你的气。要生气我也应该生自己的气。”

“哎呀，小伟，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谁也不是万事通嘛。我再次向你表示歉意！”

吃晚饭的时候，林晓蕾爸爸拿出一瓶地产酒，说大家随意喝点。伍小伟本没什么酒量，可心里有点羞愧、有点憋屈又有点怒气，不知不觉就喝过量了。

晚饭吃完也才8:00不到，林晓蕾为了缓和气氛，也想单独跟伍小伟聊聊，就请伍小伟一起到舞厅跳舞去。

当舞厅的灯光被调到柔和的蓝色，当《蓝色多瑙河》音乐响起的时候，自己在大学校园舞台上纵情歌唱、连续获得“校园歌手”称号，在舞会上快速而忘情旋转、被老师同学们称作“舞王”，今年夏天以来林晓蕾一直喜欢着自己、期待与自己进一步发展，工作上兢兢业业、成为全系统最年轻的副所长……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这是我的样子，这些都是我的样子！我是优秀的，我是出色的！”伍小伟在心里呐喊。

“林晓蕾，我们跳一曲吧！”伍小伟拥着林晓蕾跳了起来，蓬嚓嚓，蓬嚓嚓，蓬嚓嚓，蓬嚓嚓……《蓝色多瑙河》节奏真好啊，我最喜欢这种感觉……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脚步再大一点，旋转再快一点……身体往后伸展开，弧线更加优美……蓬嚓嚓，蓬嚓嚓，蓬嚓嚓，蓬嚓嚓……

伍小伟拥着林晓蕾越转幅度越大，越转幅度越大，直转得头晕目眩，直转得天旋地转……他想停下来，将林晓蕾送到座位上，可是他站立不稳、踉踉跄跄，“扑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他想挣扎着爬起来，可依然头晕目眩，“扑通”一声又重重倒了下去……他感觉胃子里翻江倒海、一阵阵恶心，“哇，哇……”他拼命呕吐起来，“哇，哇……”鞋子上、衣服上，都沾染上了呕吐物；酒味、酸味，各种难闻的味道散发开来……

一阵呕吐之后，伍小伟努力睁开眼睛，他看到林晓蕾蹲在自己身旁，眼泪哗哗流个不停。

七

第二天，一手拎着林晓蕾给洗干净了的灯芯绒衣服，一手拎着林晓蕾妈妈说什么都得让伍小伟全部带回头的一背包东西，伍小伟坐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车。

车门关上后，林晓蕾站在那儿挥着手，直到汽车开远。

回到小镇后，伍小伟给林晓蕾写了一封信。

晓蕾：

请允许我这样喊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省城唱歌比赛后一别，你可能设想过很多我们再次见面时的情景，但一定不会想到最后是这个样子的。非常抱歉！我的样子令你家人失望、让你蒙羞，特别是在舞厅的那一幕，不堪回首，快快忘了那一切吧！

几个月的时间，似梦似真，虽短暂却美好。感谢你对我的喜欢、支持和鼓励！很多瞬间感动我心、令我难忘。头一次在市里，当我摔倒在地时，是你给了我一个坚定的眼神；到商业大厦买衣服，在两种颜色搭配难以定夺时，你将最终选择权交给了我；在回宾馆的公交车上，你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一路没有松开；在学校开学典礼上一起演唱《选择》时，我分明看见泪光在你眼底闪烁……

你说我像“霹雳虎”吴奇隆，很好啊！也许我长得有点像他，但一次次站在舞台上，歌声是我的，所取得的名次是我的，包括发型、表演等等也是我的。舞台上的我，也是我，而不是别人。

板寸头，黑脸庞，灯芯绒衣服，还有打不开热水器……也没多大关系啊，这就是我和我的生活，这体现的就是现在的我的能力，可这不能算是我的错。走下唱歌的舞台，我习惯走在庄稼地里，我喜欢卷起裤管、奔跑在滩涂上，我也不惧怕乡镇小街的夜晚没有水洗澡、洗头……这种状态下我的样子，更是我真正的样子。

晓蕾，你和你妈都认为我该穿着皮夹克、耐克鞋，该有一个城里年轻人帅帅的样子。我也希望啊，我也希望自己能给你们全家人带来惊喜，但现在我还做不到。可是，我有吃苦耐劳的精神，我有对工作的热爱与追求；我也有一定的音乐天赋和展示、表达能力……我相信明天，我相信未来；现在没有的明天都会有，咱乡村的未来会和城市一样美好。

晓蕾，你漂亮、温柔，你气质高雅、有才气，你像诗书中走出来的女子。很荣幸能够认识你！

最后，听我为你唱首歌吧，这是“霹雳虎”吴奇隆的《祝你一路顺风》，是你为我选择的参赛歌曲——

那一天知道你要走，

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当午夜的钟声敲痛离别的心门，

却打不开你深深的沉默。

那一天送你送到最后，

我们一句话也没有留；

当拥挤的月台挤痛送别的人们，

却挤不掉我深深的离愁……

八

若干年后，伍小伟调任林晓蕾父母所在的金海县任县长。

一天上午，伍小伟到金海县人民公园参加全民义务植树活动，活动结束后，正巧遇上了在公园晨练的林晓蕾父母。

“伍县长，您还认识我们吗？我是林晓蕾的父亲，这是晓蕾的母亲。我们已经退休多年啦。”林晓蕾父亲主动介绍说。

“林老县长您好！阿姨您好！你们的身体真好，看上去这么精神，一点儿不显老！你们太客气了，直接喊我伍小伟吧。”伍小伟上前一步，握住了两位老人的手。

“都八十多岁的老人啦，不过身体倒没什么大毛病。伍县长父母身体也挺好的吧？”

“嗯，都挺好的，早晚也正常散散步呢。”

“伍县长，当年我们有点对不住您，不好意思啊。我们家晓蕾随军去北京已经二十多年了。”林晓蕾母亲看着伍小伟，接过了话茬。

“阿姨，您快别这样说。要说有点遗憾，也是由于当年城乡差别太大造成的。您看现在多好啊，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农村基础设施越来越完善，农村人居环境大变样，新型农村社区里的联体别墅比城里房子还要好。粮食生产全程机械化之后，新型职业农民再也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了，城乡差别越来越小啦！林老县长，您说是不是？”长期以来，城乡二元结构造成的影响包括对年轻人恋爱和婚姻的影响，伍小伟体会深刻，说这番话，他是发自内心的。

“是的，是的，我们小区有不少人想到农村去建房呢，只是国家政策不允许。”

“伍县长，看到您现在这个样子，我们内心无比欣慰！如果晓蕾回来看见您的样子，她也会非常高兴的。”

九

你的样子！

其实，伍小伟始终是他自己的样子，变化的，是他所处的环境以及他担任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