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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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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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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

轰隆隆,轰隆隆……

早上,县医院住院部三楼走廊里响起保洁工推着铁轮车走过的声音,可能是有个铁轱辘的轴承出了问题,由于挨个病房收垃圾,所以这轰隆隆的声音在走廊里时断时续。和我同住一个病房的人陆续醒来,我打开手机,屏幕上提示今天是“霜降”。

老高的病床在我南边,他慢慢坐起来,陪护老高的是他的大女儿还有昨天刚来的老伴,老高的大女儿五十岁了,在这里陪护老高十多天了,她说昨晚上自己在走廊一张空置的病床上睡的,走廊里有暖气,不冷,只是夜里常有急诊过来,休息不是太好。

老高对老伴说:“家里的柿子今年结的特别多,住院十多天了,现在柿子也应该长熟了,回家摘一些,麻雀和花喜鹊也会啄一些熟透的柿子,柿子一旦被啄了洞,蜜蜂和苍蝇也会凑上去吸食,这样会被糟蹋的,霜降吃柿子,不会流鼻子,多够一些。”

今年闰九月,“霜降”开始的时间是前九月三十,明天就是闰九月了。

老高扭过脸对大女儿说:“这几天是晴天,家里种的红辣椒赶紧趁天晒干,人手不够可以多雇几个,你也抽空回去看看,帮帮忙,我这里还有你娘呢,输水的时候摁一下床头的呼叫器开关,不用跑到护士站去喊,在街上买些吃的捎回来,出来十来天了,你也回家几天。”

老高的大女儿听了并没有走,她坐在床尾用手抻着老高病腿下弄皱的褥子。

老高今年七十五岁,左下肢低位截瘫已经三十九年,他这条腿没有知觉。半个月前老高在家中从三轮车上挪动上床的时候从床帮跌落下来,碰伤了左腿,想着自己今年已经住了两次医院了,老高就没有向家人说,自己包扎了一下,谁料腿伤越来越重,左膝下的皮肤大面积溃烂,这才住进了县医院。

我比老高早一个小时住进的医院,听护士喊“高义”的名字,才知道与老高是本家,他说他排行是二十一世,论起来比我要晚一世。我比他年龄小的多,就不提小叔大侄的称呼了。

问及老高残疾的原因,老高的话就多了起来。

1975年生产队修缮土砖窑,快吃晌午饭时,生产队长对老高说,砖窑快完工了,下午你拉一辆架子车,你家中孩子也多,给你算5个工分,把剩下拣砖的活儿干了。老高那年三十六岁,队长说过后就赶紧回家拉架子车,队里的土砖窑已经圈了内券,窑顶刚收口,这是最危险的筑窑阶段,老高也知道这时候有危险,可一想到多加5个工分,这5分能让孩子们多吃几口饭,他就一个人早早来到工地,推着架子车进了窑门,刚拾了几块儿砖,“轰隆”一声,窑坍塌了,老高被埋在里面。

“窑塌了!窑塌了!快救人!”生产队的大喇叭突然响了。

老高的媳妇听了之后两腿发软,怀里的孩子嗷嗷的哭。

队里的人纷纷往窑厂跑。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压住老高身上的砖头清理掉,那辆架子车救了老高的命,他被压在板车下面,车下盘承受了砖块大部分压力,这时老高已经昏迷,他的腰部被砖块埋着,头部正好被卡在一个砖块堆成的空隙里。

老高说自己很幸运,村里一位在县水利局工作的乡亲正好那天开车回家,听到这消息之后二话没说就拉着老高向县医院飞驰,到了县医院,医生说处理不了,要赶快转到地区医院,车继续飞驰,地区医院的医生看了老高的伤情,简单包扎之后摇了摇头,说这伤太重,赶快去郑州吧,车继续飞驰,二百多公里的路程,老高一直昏迷不醒。

到了河南省人民医院,院方一听说是生产队队员工伤,立即成立了专家组全力抢救老高,经检查发现老高的第四、第五腰椎受损,考虑会导致双腿截瘫,他们想保住老高一条腿,医院的专家紧急会商确定抢救方案,老高还在昏迷当中。

“马上手术!”省医院最好的骨伤专家对生产队长说。

这样的手术不能采用麻醉,老高在医院经历了十七天的昏迷终于醒了过来,多次手术已经让老高迅速消瘦,每天几根面条,几勺稀粥,他在病床上一躺就是七十天。

前来看望老高的乡亲走出病房就撮起手指,“哎!高义完了,活不长,媳妇也得改嫁,几个孩子将来娶媳妇都得换亲。”

这话也被老高听到了。

老高是家里的独子,受伤时老父亲也年近八十,膝下两儿三女,最大的女孩十二岁,最小的孩子才一岁。

一定要活下去!为了这个家必须好好活着!

老高积极地配合着治疗,腰伤不能麻醉,老高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伤痛。

最后,右下肢有了知觉,能活动了,能走路了。

“我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不能倒,人能活下去就靠一股心劲儿。”老高对我说。

输液瓶里向上冒着气泡,一个个聚在瓶的周围,一名护士走了进来,看着表数着滴注的次数,在记录单上签上了时间和名字。

“高老师,你好些了吧?”这名护士是我十七年前教过的学生,没想到在这里见到,她已经开始带实习护士了。

“好多了,也辛苦你了。”我眼前的她似乎回到了十七年前那个爱穿红上衣的文静小女生。

“老师,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跟我说,我就在旁边护士站。”

她把我的被子掖了掖,离开了病房。

老高把脸扭向我,我看见他的胡须自己已经刮干净了。

老高继续诉说自己的故事,语气很轻松,每当医生和护士问到他的残疾时,他总是很骄傲的,因为他从不把自己的苦痛当做向别人乞讨同情的资本。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老高家分到了20亩地,老高用积蓄买了一辆手摇三轮车,又在集上买了一头耕牛,老高说自己是受天眷顾了,买下的这头母牛是带犊的,不到两个月就下了一头母牛犊,这头母牛犊第二年也怀了孕,和那头老母牛分别下了一头母牛,家里有了6头牛,这是全家人的财富。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老高家的牛粪堆得山一样高,充足的粪肥让老高家的庄稼长势喜人,地里的收成也让村里人羡慕。人勤地不懒,老高虽不能直接下地劳动,可是他能摇着三轮车和孩子们一起去地里,他家的小麦亩产在八十年代是让很多人不敢相信的500斤。

除了交公粮剩下的粮食能让一家人饱吃三年,老高家里有了更多的余粮。家中有粮,心里不慌。老高家里的粮囤是村里堆得最高的,孩子的婚嫁开始被很多人惦记着。

老高对我说他会织毛衣,他没受伤的时候在织毛衣的手艺在全公社是出了名的,每到公社开会的时候,他都会带上毛线和毛衣针,在会场上一边目不转睛地听报告,一边熟练地织毛衣。那时候的老高成了全公社社员追逐的偶像,有不少人就是冲着他来听报告的,一个男社员那么熟练的织毛衣,真是让人新奇。

集镇上贸易逐渐兴盛起来,老高有了新的打算,他准备用机器织毛衣,拄着单拐去了平顶山毛纺厂,学习机器织毛衣的技术,因为有基础,老高试织的毛衣受到技术人员的称赞。

老高先后购买了四台织毛衣机,在家里办起了福利工厂,政府有政策支持,除了安排子女就业之外,还有六名外村的姑娘来这里打工,有一个还成了他的儿媳。

老高的毛线是从河北进货的,腈纶毛线价格相对低廉,织成的毛衣在农村也很受欢迎,每次进货老高都会与老伴一起去河北,他在乎那些毛线的质量。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社会治安形势不是太好,做生意需要带大笔现金,如何保护好自己的大笔现金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情,老高坐车时把行李箱往过道一放,凡是有人问这是谁的箱子的时候,老高从不理会,他说问话的人通常是行窃拎包的,他们确定不了行李箱的主人是不会轻易下手的。有时候老高还会把磷肥袋子扔在脚边,脏兮兮的编织袋被乘客踩来踩去,老高看都不看,其实那里面是有用衣服包裹的两三万块钱,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啊。

河北蠡县是老高常去的,那里纺织厂很多,也常常要提防销售人员作假。有次看了毛线之后,卖主对这位残疾人不屑一顾,眼皮也不抬,说话也是带理不理的。老高看过样品之后,表示要买,女老板坐直了身子问多少,老高说相中的话一车也行,四车也行,女老板立马站了起来,殷勤地问老高不是蒙她的吧。

老高让女老板赶快装车,送到火车站去,要保证毛线的质量。女老板爽快的答应了,老高回到旅馆。

到了火车站,老高用手摸了摸车上装的毛线,感觉有点湿,又往里探了探,好多水。老高非常生气,就对女老板说:“这毛线进水了,不能要。”

女老板说前几天下雨,仓库有点漏,这包毛线受点潮,也不是大问题,再说也拉到这里了,不要是不行的。

老高用拐杖捣着地说:“我大老远的从河南来河北,河南不缺水,我不是到这里买你河北的水的。”

“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横,这货你不要也得要!就你刚才说那话,我敢用巴掌扇你!”女老板吼了起来,装车的几个人也在帮腔。

老高毫不示弱,把脸凑到女老板前。

“你扇扇试试?我是周口地区民政局特别扶持的福利工厂,河南省税务厅有免税证的,地区在我的厂里开过现场会,河南省人民电台给我做过宣传,你扇吧!我叫你蠡县弄个底朝天。”

老高的强硬让女老板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毕竟是生意人,脑瓜也活道。

“你看,我雇人装车还得搭油钱运费,你至少得给个饭钱吧?”

“你咋装咋运我不管,要吃饭,不是今天,你蠡县最好的饭店我管请你,不算啥事。”老高的语气是坚定的。

女老板也不敢轻易得罪这位大客户,再说也不占理,落了个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在众人的埋怨嘟囔下把货拉回了。

老高从此在蠡县销售毛线的商户中名声大震,货源质量有了保证。

正因为有了斤斤计较,老高的毛衣毛裤在当地销售异常火爆,县城和集镇的市场上,老高的大篷车上的毛衣毛裤不到一天就销售一空,最多时卖两千多块。这样的数字,在当时是一头耕牛的价钱。

有了雄厚的经济实力,老高的生活水平比村里人不差,电视机、电冰箱、燃气灶、电磁炉、手机等等都在老高家中出现了,当年预测老高命运的几个人有的已经离世,老高还在乐观的活着。

“我没有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没有糖尿病冠心病,就是一条腿不利索,我想去哪也都去了,比健全的人跑的还远。”老高对医护人员笑着说。

近十年来,老高的子女也不再从事毛衣编织的工作了,有的买了出租车在厦门做起了车老板,老高也变卖了机器,厚实的老底让老高和老伴一起享受着虽有残疾但幸福并不残缺的晚年生活。

我问老高这看病的钱咋办啊?

老高说自己是工伤,政府没有忘记,县乡村都给了他照顾,医疗费用是全报销的。

下午的时候,我对老高说我要出院了,想起老高说过要我的联系号码,我就对老高说写一个号码给他。老高让大女儿从塑料袋里取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上面还插着一支笔,我在上面工工整整的写上了我的名字、号码和工作单位,老高又念了念上面的字。

“哪天想和你说话了给你打电话,我再给送给你两棵梨树,我自己嫁接的,甜哩很。这柿子,你尝尝。”老高的老伴从一个纸盒子里拿出一个柿子,里面有两个柿子,已经熟透,在车上是极易受颠簸弄破的,老高的老伴从二十里外的乡下带来很不容易。

“霜降吃柿子,不会流鼻子。”老高对我说。

我接过那个柿子,经过霜降的柿子,红红的,软软的,甜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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