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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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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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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在县城

纪桨行居住的这座城是县城,像这样的县城全国有一千三百多座。相对于大中城市来讲,县城只能说是准城市,它是当地政治中心、商业中心、交通中心,在县城居住的多是与这里有社会关系的人:小公务员、教师、商人、县城的老门老户,还有从乡下农村来县城购房在这里打工或者外出打工的人,这类人要迁徙,迁徙的时段是春节和农忙季节,他们只是县城的暂住者,他们要外出到大城市打工,那里工资高,同样的工作与这座小城相比,他们可以挣到比这里多几倍的钱,把在大城市挣得的钱在县城里花,他们觉得实惠,县城不拒绝乡村有宅有房的人,开发商只看重谁来买房,谁买得起房,送孩子到城里上学时当前乡村的风气,自以为吃过上学条件差的学生家长更侧重于给孩子寻找更优越的教育资源,教育优质资源最集中的地方是城市,尽管乡村的学校硬件设施已经和城市差不多,可是依然阻止不了想方设法送孩子进城读书的人。

中国很多地方的学校都在追求升学率,一所学校的升学率尤其是名校升学率就是学校的名片,甚至成了一个县乃至一个市的名片。有的学校沾了所在县有国家扶持政策的光,这个地方又沾了学校是名校的光,于是扩张膨胀起来,最先是大班额,政策不允许大班额就建分校,成为教育集团,挖名师挖优秀生源是这些名校最寻常的做法,他们有着自己一套成熟的方案,集中了各地优秀生源的学校迅速成名,再加上名牌高校政策的倾斜,这样的学校更是凭借这股不得了的风纵横恣肆,大树之下寸草难生,乡村学校是首当其冲。

在乡村,有的学校只有几个学生,教师人数比学生还多,有的校园闲置着。教育资源在乡村造成了极大浪费。学生进了城,教师还在乡村。

乡村学校的衰落是乡村治理的一个痛点,这种痛只是乡村的痛,城市楼盘的开发商和某些名校却是痛快的,如果说城市化是不可阻挡的趋势,这种趋势的前提是所有的乡村都成为城镇,如果以城镇化为理由,硬是把还在乡村里的学生集中到城市里,在城乡二元化的背景下,这绝对是对所有乡村的冷落,乡村毕竟是乡村,那里有国土,需要有在那里守护的人,需要有对这片土地有深厚感情的人,一个乡村人的记忆是从乡村的小学校园里开始的,现在这样的记忆没有了,乡村变成陌生的地方,他们不愿意回来,这里没有他的记忆,没有记忆的地方是不会让这些人产生乡土之恋的,未来的乡村或是一片荒芜,或是陌生的楼群。

县城不算是完整的城市,却是乡村背景的人最初的梦想。纪桨行从农村到大城市上过学,又从大城市回到县城教了书,他并不觉的这是座城市。

县城是城市的雏形,是集聚着从乡村走出来的人最初梦想的地方,县城留不住城市里的精英,它是跳板,是一个萌生梦想又湮灭梦想的地方。

县城毕竟也属于城市,这座城更像是一个透着天光的有着漏洞的巨大的网,不设限制的接纳着从乡村里以各种方式出来的人,把他们罩在楼房里,路灯下,广场上,市场中,他们要熟悉并遵守县城的规矩,他们要改变乡村的生活方式,事实上乡村背景的人进了城有许多不适应,村里的路从来没有画过各种标线,也没有路牌,更没有红绿灯,一旦进了城,在他们眼里,路就是让人走的,哪管什么左右。新的生活方式在有过城市经历的年轻人身上逐渐强势起来,城市改变了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吃喝拉撒睡的转变,也渐渐影响着乡村。县城里的人可以走进来,也可以走回去,不像大城市挤不进去,也不愿回来,县城给这里的人有足够的空间和时间让他们去体会,这里还是被乡村包围着的小城,进了城的农民还是要在城郊的城管尚未注意的地方晾晒他的玉米。

中国北方的县城在冬天习惯熬夜,尤其是周末,路灯早上六点半熄灭,洒水车七点钟上路,一泡尿八点钟把人憋醒,卫生间开始哗哗啦啦。

这两天是双休日,这一周县城没有迎检任务,下一周也没有重要人物要来,上头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县城经常处在被上面打扰或打扰上面的状态,这里考验着这个县主政者的基层治理的能力,也暴露着基层治理出现的问题。一到双休日,家在一线二线三线四线的公务员和暴发户们和家人团聚了,想外出散心旅游的外出了,一座县城轻松了。

县城里的人在双休日最先想到的也是最容易做到的是睡懒觉,星期五晚上睡觉前关掉手机的闹钟,打呼噜磨牙说梦话,做各种梦,妖魔鬼怪的,一夜暴富的,连升三级的,各种惊险刺激的,一直睡到第二天九点多,阳光泼进室内,市民们才打着呵欠伸着懒腰从被窝里钻出来,洗漱之后,街面上的人才陆陆续续多起来,这两天学生不上学,单位不上班,时间不用精准到分钟,只讲究个上午下午晚上今天明天就行了,这两天市民们变得慵懒了,商家要除外,商户们一大早就招徕生意,捕捉着稍纵即逝的商机,商铺的卷闸门呼啦啦推上去的声音在街道两旁此起彼伏。

县城早餐店的生意一直很好,这座北方小城居民早上的食谱是包子油条胡辣汤,遍布小城街巷的早餐店门口拖家带口或者打包的食客嘴里吐着热气进进出出。

县城有呼吸,有节奏,有张与弛,有动与静,吐故纳新,周末就是吐故,把双腿慢下来,把野心收回来。双休日是城市人的发明,也是城市人的专利,双休日让城市节奏慢起来,的确是对在城市生活的人的奖赏,在这两天里,一切都显得不再那么紧张,脱下了正装,穿上休闲装,不用在装模作样,松弛了腰带,袒露了肚腩,解放了身体,放纵自我,以亲情爱情友情这些理由标榜的人情在双休日散发着浓郁的幽香,走街窜巷,和着食物与酒的味道,冷暖亲疏,张裂弥合,装疯卖傻,装聋作哑,勾心斗角,争风吃醋,暗藏玄机,在小县城上演着一个又一个传奇。

阳光在县城的大街小巷慢悠悠地踱步,在社区、公园肆意泼洒,路面和墙壁上是各种形状的投影,高大的,低矮的,茁壮的,孱弱的,常绿的,落叶的,静止的,运动的,这些五颜六色的物体在阳光下的投影都是黑色的。

纪桨行的身影在早已落光了树叶的梧桐树下穿行,他长长的影子时而立在树干上,时而倒在铺着青石板的步道上,树下有木椅有石凳,石凳的靠背上落着星星点点的鸟粪,喜鹊和麻雀以及斑鸠是这里的留鸟,它们在从南方移植过来的常绿乔木枝叶间跳跃嬉闹,黑白羽毛相间的花喜鹊衔着枯枝飞来飞去,它们在电塔、信号塔上乐此不疲地筑着一个又一个褐色的巢,筑巢的数量不少于小城建成和正在建设的楼宇的数量。

纪桨行习惯在双休日沿着这条南北向的长街散步,他的脚步不快,距前面十字路还有三棵梧桐树,一株年头颇久的大皂角树生在街口,树下是景轩书画院,这家书画院的主人是自称年过七旬的留着垂到胸口的络腮花白胡须的爱穿粉红上衣白色阔腿裤的人称“美髯公”的小城书法界名人张景轩,书画院店门朝东。这里原来是卖名烟名酒的,也应该收购名烟名酒,纪桨行是从小区楼梯间贴的“高价回收名烟名酒”小广告上印的电话号码猜测的,当然这只是猜测,纪桨行没有打过那个电话,只是听说这家商铺生意曾经非常红火。

让县城里的人不解的是烟酒店铺一夜之间突然贴出转让出租的广告,好端端的生意怎么就不干了呢,众人猜测,开始是私下里小声议论,过了两天就是大街上公开的谈资。纪桨行猜想了几条,酒驾查的厉害,文明城市验收禁止在公众场合抽烟,店主人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不要老想着失信违法的理由。”卖烤红薯的冯三才在街头皂荚树下遇见纪桨行说,“你得看是谁做生意。”

冯三才光着脑袋,眼睛向斜上方一斜,嘴角一撇,神秘地对纪桨行说:“你不知道?不能再干了,干也不挣不了钱了,你不知道?”

纪桨行听了一脸茫然,冯三才伸出被烤红薯的炉子烫伤后留着伤疤的手,手指弯成弧形,他的拇指朝食指中指的螺纹面摩挲了几下。

“你说是这个的事?”纪桨行不相信。

冯三才咳了一声,他用右手掩着嘴说:“这年头谁不稀罕这个啊,不都是为了这个么,谁也不会嫌这个少。”

“你还是不懂,挣的太多了,不敢干了,不是谁干都能挣钱的,你还得看是谁干?”

说道这儿,冯三才长舒一口气。

“唉,其实我这是嫉妒人家挣钱,这生意比我卖烤红薯挣钱容易多了,我要是有个那样的亲戚,这整个县城有头也有脸的还不都买我的烤红薯。”

冯三才的牙齿在嘴里嚼着说话,说话的时候带着狠劲。

“你说,大家又不傻,是装傻,心里机灵着呢,我告诉你,这烤红薯啊,得捏,熟得快,不要怕烫手,把硬的捏软了,稀溜溜甜。”

“看谁敢接这个店,这么大的店面,得多少租金啊,现在啊,躲都来不及呢,我看不好出租。”

冯三才的话应验了三个月。

三个月后,在小城大名鼎鼎的张景轩接了这个店铺,开了一家书画院,只是低调开业的,张景轩就是挂了一个匾额,没有举行隆重的开业仪式,附近的商家也没有收到请柬,自然不用出份子钱换一顿聚餐。

“这名人就是和我们这些凡人不一样,我们开业都想请名流显贵光耀门面,张先生啥都不不需要,在我们手里,纸上涂了墨就是一张废纸,啥都不是,可在张先生手里,大笔一挥,这纸就值钱了,就是票子了,人家这是艺术,艺术懂吗,唱一首歌演一个电影那比咱这一群人扎住脖子不吃不喝几辈子挣的钱多得多了,那叫艺术,值钱的很,自己标价,按尺寸定价的,咱们有这个本事吗。”冯三才在人群里激情演说,炉子上烤红薯的甜香味让人止不住的吞咽着口水。

“三才,你这烤红薯也是艺术吧,还不赶紧出名,也烤出来一个天价红薯来。”

人群里一阵哄笑,和着烤红薯的味道。

一年四季在城里卖烤红薯的冯三才熟悉每一条街道,更熟悉每一家店铺的前世今生,买他的红薯还是吃他的红薯,冯三才都会赠送他熟知的故事。

张景轩的书画院除写字绘画装裱字画外,还张贴了对书画爱好者进行培训的广告。

纪桨行走近景轩书画院门口,他听见张景轩在说话。

“‘君’是这样写的……啊,你看,上面大,半包围啊,你写一个,哎,这就对了,好……好,诶,别停下,趁着有感觉赶快写下一个字。”

接下来往水杯里倒水的声音。

“‘子’字不好写,注意这一横的起笔,放哪里要心中有数,放不好,这一横就成了架在脖子上的刀子,放好了,就成了肩膀上的杠子,注意起落,要有力度,不要翘起来,那样子像作秀,也不要太下垂,肩负重任扛不起似的,要这样,有韧性,不翘不沉,写下去,对……对,就这样……”

“纪先生,散步啊,进来聊聊。”

张景轩喜欢以“先生”“女士”称呼他认识的人。

纪桨行走进张景轩的书画院内,室内摆放着文房四宝,一张宽大厚重的桌子上铺着一幅羊毛毡,墙壁上挂着装裱过的待售的字画,除了他俩并没有其他人。

“您刚才是和谁说话啊?”纪桨行好奇地问。

“我在教他写字啊,他就坐在那里,整天写那几个字,还是写不好,今天没来,来了我还是这样说,这不习惯了吗,“君子”两个字我教了他快四十年了,还写不好,你说他是学啥的,书法就是心里要摆正这些字应有的位置,笔墨未动,心书已成。”

纪桨行笑了笑。

“你悟到了,他没做到,心法与手法没有融合,手慢了,懒了,顿了。”张景轩说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张景轩脱掉外套,露出粉红色的中式绸褂,他把外套挂在花梨木衣架上,缓步走到书画桌前,铺上一张宣纸,用手抚平,压上镇纸,从笔架上摘下一支毛笔,蘸了墨,在纸上写了起来。

纪桨行没有看到张景轩折叠宣纸,这张宣纸也没有折痕和底纹,想着他心里应该是有宫格的。

张景轩写的字是“君子不器”。

两个人相视一笑。

“纪先生,心照不宣啊,心照不宣,这幅字我不送你,练了几十年了总是不满意,让常老师笑话了。”

纪桨行看了看表。

“哎呀,还有件事等着自己去做呢,张老师,我告辞了。”

“啊呀,那恕我不送,纪先生慢走。”

张景轩端起茶杯喝茶,喝过茶,他把茶杯放在茶几上,凝视着自己刚才写的字,他摇摇头,叹了口气,皱着眉头说:“不行啊,这字还是不行,有气无力,有力无气,有骨无皮,有皮无骨,废纸一张。”

他伸手把书写台板上那张写过字的纸一把抓过来,嚓嚓两下撕烂,挼成一个纸团,投在台板下的纸篓里。

纸篓里都是成团的废纸,黑白相间,纸篓是竹制的,纸团挨着纸团,像鸡下蛋的筐。

张景轩又端起茶杯,喝过茶,搓搓手,穿上外套,在室内自言自语起来。

“‘君’是这样写的……你看,上面大,半包围啊,你写一个,哎,这就对了,好……好,诶,别停下,趁着有感觉赶快写下一个字,唉,这个口写的好,不大不小,有气息。”

“‘子’字不好写,越简单越不好写,不好映衬,也不好遮丑,你注意这一横的起笔,放哪里要心中有数,放不好,这一横就成了架在脖子上的刀子,放好了,就成了肩膀上的杠子,注意起落,要有力度,不要翘起来,那样子像作秀,也不要太下垂,肩负重任扛不起似的,要这样,有韧性,不翘不沉,写下去,对……对,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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