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硬币

一股过境的冷空气把地处豫东大平原上的小县城带入了真正意义上的冬天，西北风呼呼刮了一夜，城郊待拆迁地区新接屋顶上刚铺的彩钢瓦呼啦啦响了一夜。

天亮了，气温骤降，窗玻璃上结着一层白霜，路面被风吹得干干净净，路两旁的梧桐树原本有尚未脱落的树叶，一夜之间树枝全被清空，昨天还悬在枝头上的果球已不见踪影。在县城女娲广场上，几个市民打着太极拳，他们和着音乐，口中吐着白汽。麻雀的身躯臃肿了，蓬松着羽毛，蜷缩着通红的爪子在结霜的银杏树枝上跳跃。

县城东关贾鲁河的近岸的河面上结了薄冰，河中央是浸润着碎冰的流水。

河岸东侧有一处废品收购站，收购站的围墙是用啤酒瓶子一层一层堆起来的，翡翠一样。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一共一百个。”

一个黄头发的女人把六枚一元硬币一枚一枚地叠在自己左手手心里，小男孩木铎盯着硬币在她手心里啪的一声，硬币加高，最后成为一个圆柱体，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夹住这个圆柱体的两端，圆柱体挪移了，挪移的轨迹是一条弧线，终点是木铎的手心，木铎伸出双手，圆柱体落在木铎手心里，对于木铎来说，这是一笔巨款，他能感觉到这摞硬币的重量，沉甸甸的，木铎把硬币攥在手心里。这个女人是废品收购站的老板，三十来岁，胳膊上罩着蓝色袖头，木铎瞅了一眼她胸前挎着的皮包，那是一个黑色旧皮包，木铎曾经在街口垃圾堆里见过这样的皮包，那个皮包是从附近小区里扔出来的，扔皮包的是一个刚剪了短发的女人，女人在包里扒拉了一下，似乎什么都没有，她把皮包口朝下，用手拍打了两下，一粒纽扣从里面掉出来，那是一粒白色小纽扣，有四个小孔，纽扣落在地上，她扔掉皮包，蹲下来捡起那粒纽扣，挺胸抬头走进了小区大门。

木铎想这个皮包应该是别人捡来卖到这里的，想到这，他有点走神，女人把眼一睁大，木铎赶紧低下头，老板娘捋下袖头，塞进胸前的皮包里，告诉他把塑料瓶倒在那小山似的塑料瓶堆旁，木铎吃力地拎起和他一般高的一编织袋塑料瓶向塑料瓶堆走去，老板娘“咔啪”一声把包合上了。

木铎拎着他那条破编织袋离开废品收购站朝县城走去，木铎看见初冬的夕阳悬浮在贾鲁河西岸上面的天空里，他觉得天空中的夕阳特像老家树上挂着的柿子，那是一种厚实的红色，这样颜色的柿子成熟了，甜滋滋的，挂在枝头会引来喜鹊啄食，木铎在树下看见过喜鹊啄食柿子。

这个废品收购站在小县城的东郊，收购站西面是贾鲁河，这里离城区较远，收购塑料瓶的价格是小城最高的，论个收购，六分钱一个。

木铎最初是到河西边那个废品收购站卖塑料瓶的，两分钱一个，收废品的是一家三口，有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在院子里玩平衡车。

木铎捡一百个瓶子需要三天，放学后他跟在喝饮料的学生后面，那些孩子喝完饮料会潇洒地把瓶子抛到马路对面，木铎躲着车流穿过人流追那个瓶子，他成功地捡到瓶子并把瓶子扔进手中的编织袋里。

十天前的中午放学，那个染彩色头发的初中男生拿了两瓶饮料，仰脖咕咚咕咚喝着，木铎赶紧跑到他身旁，可是那男生喝完了随手就把瓶子扔到了路边的坑塘里，木铎用长竹竿捞了好长时间才捞上来一个，另一个瓶子漂向水塘中心，木铎只好放弃，不过他还是回头看来几眼。

木铎的学习成绩不好，老师说木铎已经很努力了。班里的学生很多，他喜欢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教室里的课桌是双人的，老师说这样的课桌能让学生学会处理与他人的关系，木铎相信老师的话，因为他的同桌是一个胖乎乎的男生，胖男生占了大半个桌子，木铎被挤到旁边，幸亏有墙阻挡着，要不他早就被挤到了教室的地上了。

那个胖男生喜欢吃零食，他嘴里总是在吃着东西，胖男生有个好看的削铅笔机，他把削铅笔机摆在桌子上削铅笔，然后把削好的铅笔排成排摆在文具盒里，胖男生削铅笔的神态是骄傲的，他看见木铎在盯着他，就把身子向后仰，削铅笔的速度会慢下来，他向木铎演示怎么削铅笔，木铎在一旁看着胖男生得意洋洋的削着铅笔。

木铎没有见过父母，也没有向别人问过自己的父母在哪里，因为班里也有好多孩子是跟着爷爷奶奶的，还有寄住在别人家的农村孩子，他认为这与没有父母一样。他跟着奶奶长大的，奶奶不会给他买铅笔机的，奶奶就没有听说过削铅笔机，她只会用菜刀给他削铅笔。

他手心里紧紧攥着用一百个饮料瓶换来的六枚硬币向前走，硬币湿湿热热的，那是木铎手心里出的汗。

木铎知道文具店里有削铅笔机，最便宜的也要十七块钱，他手里有十块钱，那是攒了一个月的，再加上这六枚硬币，还差一块钱。

木铎很高兴，他想象着削铅笔机已经在他书包里了。

前面围了一群人，木铎挤进人堆，那有一个人跪在水泥地面上写粉笔字，那字体很好看，有好多他认识的字，那人和学校的门卫老头年龄相仿，只是头发很乱，木铎想自己的头发比他要整洁一些，因为昨天他捡了一把掉了三个齿的桃木梳子，他用那把梳子梳过自己的头发，尽管梳起来很疼。写字的那人脚边有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里面有几枚硬币，好多人在那围着看他写字，也有向搪瓷缸里丢钱的。

人群中有一小伙子抛出一枚硬币，那枚硬币碰到了搪瓷缸的边缘，朝木铎脚边滚来，木铎赶紧抬起脚，那枚硬币正好停在木铎的脚下。

那人只顾低头写字，硬币不断跳进搪瓷缸里，叮叮当当的。

路灯亮了，人群逐渐散去，木铎踩着那枚硬币没敢动，加上这一枚硬币，他就可以去文具店买到那个铅笔机了。

那人写完字，看见木铎还在这里站着，他咧嘴笑了笑，伸手从搪瓷缸里拿出一枚一元硬币递给木铎，木铎没有接，他硬塞给他。

其实木铎穿的也很旧。

木铎挪开脚，那一枚硬币露了出来，他的脸红红的。

那人却笑了，露出了黄牙，用手指指地上的那枚硬币，木铎仔细一瞧：

一枚游戏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