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终于逃出了自己的村子。
早晨的霜花在他身上凝结,他和脚下的麦苗一样僵硬在那里,冬天的麦苗已经休眠,在冻土中酣睡着的是麦苗的根。不远处是一棵孤立的泡桐,光秃秃的枝条在晨风中发抖,小男孩蹲下身子,他这件很大的上衣是从家里随手拿走的,蹲下去可以蒙住整个身子,小男孩把衣领竖起来,脑袋往下缩,有点像附近菜地里的菜农为驱鸟竖着的披着衣服的假人。
这是他第四次出走,其实只是离开家而已,因为家里的锅中并没有饭菜,回家要自己做饭吃,所以他喜欢出走,看看是否有人惦记,是不是有人在吃饭的时候在村口喊他的名字,哪怕是在日落时有人喊他回家也行。这是放假的日子,他没有鞭炮玩,没有玩具枪,也没有零花钱。他会从家里窗台上拴着的鸡下蛋的篮子里拿走一枚鸡蛋装在口袋里,去学校后面的名字叫“苦劳”的老头那里卖了换九分钱。
苦劳是一个很好的老头,他一个人生活,有个女儿嫁到了南阳。苦劳每次都多给小男孩一分钱,好让他攒起来再换成一角的纸币。小男孩没有文具盒,也没有从学校附近诊所外面捡来的注射针剂的包装盒,所以只能装在口袋里。篮子里的鸡蛋中有一枚是引蛋,他必须保证篮子里至少有一枚鸡蛋,家里有两只母鸡,每天至少下一枚。小男孩把卖鸡蛋的时间选择在中午放学后,谁都不会在意他去哪里了,他没有同伴,也没有人喊他一同上学,他小心保护着口袋中的鸡蛋,下课他不出去玩,一直在护着口袋中的鸡蛋,因为一旦破了,哪怕是有一个小小的细纹,这枚鸡蛋就只能值三分钱了。苦劳老头把收来的鸡蛋做成松花蛋,小男孩从来都没有吃过,他觉得像驴粪蛋。苦劳从来都是笑呵呵的,有时候还会抓一把瓜子给小男孩。小男孩不嗑瓜子,这是他惟一的零食,他把瓜子放在嘴里含着,一直到没有了咸味儿,才吐出瓜子皮。
中午的时间很长,小男孩手中的钱被手汗浸湿了,他没有回家,而是沿着公路向南走,虽是一条省道,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这路上的汽车并不多,他背着破书包走在路边。路上有脚夫拉车走过,加长的车护板旁用竹竿撑着一张破床单,风吹着床单,是一张风帆,脚夫说这样省力。有几个脚夫超过了他,小男孩幼小单薄的身影在正午的阳光下移动着。
他喜欢去学校南边的缝纫店,缝纫店就两间房子,屋后常扔出一些花花绿绿的布头,他把这些布头都捡起来,这些布头可以拼成一个书包,剩下的还可以做成一个沙包;这里还有一个小诊所,他希望捡到一个打针的盒子,可从没有捡到过,只有一些注射青霉素粉剂的小玻璃瓶,他把这些也捡起来,他喜欢闻小瓶子的药水味。
向南走一千米就是百货门市部,小男孩最喜欢来这里,透过柜台玻璃可以看到一本本小人书,他到这里买那本隔着玻璃看了两周的小人书,这本小人书定价三角六分钱,他掏出口袋中湿漉漉的钱,抻平了,递给售货员,售货员在那本小人书封底盖了一个红戳,小男孩把书捧在手里,翻了几页,轻轻放进书包。
午后的阳光舔舐着他的背,他开始回家,他的家在村东头,他在屋后没人注意的地方蹲下来,玉米秸秆遮住了他,他掏出那本小人书认真地翻看起来。
一个八岁的孩子在午间躲在自己家的房屋后面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的小人书,阳光藏在树荫里。
小男孩小心地把小人书装进了口袋,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放在堂姐的家里,那有一个小木书箱,有他的一摞小人书,这是他藏书的地方,他不让堂姐告诉别人。他回到家里,凉面条放在灶台上,他匆匆吃了几口,又放在灶台上。
买书的欲望在他的心里滋长着,他没有更多的钱,家里的母鸡已经歇窝了,他知道屋里高粱秆屏风旁边挂的葫芦里头有钱,他不去拿,那是家里的积蓄,里面有面值十元的纸币,他见过一张。
小男孩喜欢枪,这个爱好与所有的男孩子一样。他的书包里有一支水枪,有一支弹簧枪,有一支会冒火的玩具枪。这些玩具枪躺在书包里,他不敢轻易拿出来玩,只是在没有人的时候偷偷地在树林里抠一阵子扳机。
冬天很冷,小男孩蹲在寒风里,他的脚底开始发麻,寒气透过将要磨穿的鞋底传递到他的身上,他没有挪动,麻木的双脚彷佛生长在田野里。
没有人注意这田野里的小男孩,他就像这片田野里随处可见的用来驱鸟的假人。放假了,不会有人喊他去玩,其实他离开家的时候家里也没有人。他可以尽情地在这里蹲着,可以坐着,还可以躺着。
天空响起了大雁的叫声,这些候鸟正在向南迁徙。它们在早晨栖息,在夜间飞走。小男孩把脑袋从衣领里伸出来,大雁是朝日出的方向飞去的,那里是一条河,有好大好大的一片芦苇丛。
雁阵在小男孩的视野里消失了。
地上有一个贝壳,就在小男孩的脚边,小男孩把它捡起来,抠去贝壳上的泥土,这是一个合着的贝壳,比苦劳老头卖的装蛤蜊油的要小。他数着贝壳的纹理,那是贝壳的年龄,他一共数了十六道。
他把贝壳装进了口袋,寒假是可以听到鞭炮响的,这里是田野,村子里有正在蒸馍的人家在放炮,可以嗅到蒸馍的香味。小男孩咽了咽唾沫,又用牙咬了咬嘴唇,有点疼。他站起来,脑袋从衣领里露出来,他的眉毛弯弯的,眼睛不大,眸子却是深邃的。
没人喊他吃饭,因为放假,他可以玩到天黑,羊群在村边啃食着麦苗,还有几只母鸡在地里啄食着麦苗。
小男孩挪动了双脚,有点站不稳的样子,衣服很大,有点像唱戏的,袖子很长,水袖一样甩动着。小男孩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了那个贝壳。
这里面会有什么?他晃了晃,感觉有东西在里面,小男孩的好奇心在生长,幼芽一样萌动着,他仔细地端详这个双面贝壳,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宝贵的东西?这里面不会有珍珠吧?
和一切孩子一样,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小男孩抠开了那个贝壳,几粒沙流了出来。
什么也没有,小男孩捏着两片贝壳站在村口,睫毛上闪着珍珠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