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郭

市电视台在晚上黄金时段播放了76岁的老郭住院治疗费用全部由政府埋单的专题新闻，让我们这个不足50户的小村一下子沸腾起来。

一个农村老人竟然会出现在市电视台的新闻里，老郭成为小村街头巷尾田间地头议论的热点人物，村里人从电视屏幕里看见老郭穿着病号服躺在县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的病床上，县医院主任医师介绍着老郭的病情和手术情况，乡民政所长、乡敬老院院长、敬老院的会计、还有村支书在忙前忙后。村里人都说老郭命好，看病不愁没钱，因为所有费用全由政府埋单，真是赶上了好年头。老郭的表哥老马还落了泪，领着他的憨儿子串了好几家看关于老郭的报道。

老郭四方脸，大下巴有点朝前，老郭个儿挺高，走路有点跛。

我们村里的人大都姓高，村庄也以高庄命名。村里的外姓一共有五户，其中四户是做了上门女婿来村里安家落户的，唯独老郭不是这样。老郭的娘是村里的闺女，1942年逃饥荒到汝南县，嫁到了那里，生下了老郭弟兄两个，后来老郭的娘得病死了，老郭的爹就把老郭送到这里，时间久了，老郭就在高庄落了户。

老郭没有娶老婆，他说自己是一人挣钱一人花，嘴角一抹全家不饿。这人啊一旦自个儿过惯了，就过孤独了，老嫌人多。老郭的哥哥担心老郭的晚年，就把自己的一个儿子让老郭收养，侄儿在村后的教学点上三年级，侄儿成绩不好，贪玩，老郭脾气又坏，教育孩子也没有耐性，时间一长，叔侄之间也经常发生一些冲突，侄儿一淘气，老郭先是呵斥臭骂，侄儿一犟嘴，老郭就火冒三丈，抓住藤条就朝侄儿身上抽，打了好几回，侄儿受不了，就跑回汝南老家了，老郭又过上了单身生活。

老郭人不笨，手巧，会做针线活儿，会洗衣做饭缝被子，会扎鸟笼子，会编席编筐，尤其有一手烧砖窑的手艺，被乡亲们称为“窑师”。

那时候在农村盖房子得自己准备建房的材料，沙子石灰可以花钱买，水泥当时用的也很少，就是砌墙用的青砖需要自己烧制。冬天到了，村庄附近的大坑进入了枯水期，水位急剧下降，渐渐露出坑底的粘土，把粘土从大坑里用架子车（人力车）拉上来，露天堆放，让其冻化酥解，然后和成泥，抱起一个泥团装进坯斗（制砖坯的模子），把多余的泥用弓子刮掉，然后反扣在铺了一层细沙的平地上，晾干之后，这些砖就可以装进土窑里烧制了。

方圆十里就老郭一人会烧窑，这人一有绝活就有特殊脾气。老郭爱吃红烧肉，爱抽烟，如果这两样没有供上，这一窑的砖就可能烧不好，因为把窑师侍候好了，他就会特别注意火候，既让你省煤又能让你得到一窑好砖。

老郭的脾气与嗜好大家都知道，烧窑的时候人们像敬神似的供着他，老郭也尽力，虽说吃得好一些，可这是高温作业啊，况且点火之后还要睡在窑门口，特别是夏天，热得更难受，再说往窑上注水也要掌握好时间，有时会在半夜注水，老郭就是靠这绝活摆谱的。

老郭曾经有一段日子有了儿子又有了老婆，这儿子是从路上捡来的流浪儿，老郭有辆“红旗”牌自行车，形影不离的，他给儿子取名也叫红旗，红旗已经十一岁了，在家读到三年级跑出来的，老郭让他上学。这孩子有点傻，老郭也想让他分担些家务，教他做饭。这样在老郭打牌的时候就不用担心没人做饭了。后来老郭伐院里一棵大桐树时被倒下的树干砸断了腿，多亏这捡来的孩子天天用架子车拉他去医院，否则老郭这条腿要留下严重的残疾。老郭还收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一时间妻儿都有了，凑成了一个完整的家庭。那老女人也抽烟，红旗也抽，这孩子流浪惯了，经常逃学，还时不时偷拿老郭的烟抽，老郭买烟都是整条整条的买，这红旗起初拿个一支两支的，老郭也没有发现，后来是整盒丢，老郭就怀疑是红旗干的，老郭就用皮带打，这孩子本是流浪儿，还有点癫痫，自然不经打，不几天就离家出走了，老郭很伤心，找了好久，还在县广播站播发了寻人启事，附近的机井坑塘也找遍了，还是不见红旗的踪影，老郭找了一个多月，回到家那老女人也跑了，老郭说那人是骗子，这骗子不是骗钱就是骗色，老郭肯定损失了不少钱。

老郭又过上单身生活，岁月催人老，老郭也渐渐感到体力不支，长期的抽烟史使他患上了严重的肺心病，这单身生活的人年轻时还行，可一旦生病就只有自个儿照顾自个儿，小病还行，摊上大病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前些年春节回家，路上遇到老郭，他说自己现在住在乡敬老院里，烟已经断了，医生说再抽肺就烂了。听说他在敬老院蒸馍，一天可以挣一些钱。

在敬老院的大门口，有时见到几位卖平菇的老人，他们是敬老院的院民，有时也能遇见老郭。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回家照看玉米，刚下过雨，乡间的土路被车轮碾压的车辙里存满了泥浆，走路须十分小心。听村里人说老郭胃穿孔住进了县医院，小肠切除一米多，术后一直住在重症监护室。老郭手术后不久方平和市电视台的高哲等几位记者去西华县医院做了采访并对此事做了电视报道。

两个月后，老郭还在重症监护室，我见到他时他还说认识我，问我吃饭没有。医生说他吃饭不行，其他病人家属来送饭老郭总问人家送的是什么好吃的，能不能也给他留一口。

我知道重症监护室不需要陪护，但从老郭见到我时眼睛的亮光里方平能读懂那颗孤独的心。医院重症监护室里的一位护士告诉我，前天老郭想吃面叶，她们就到街上买了一碗，老郭嫌烫，过一会儿又嫌凉，吃饭有些挑食，今天早上喂他小面包他都不吃。

老郭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两个月，最终还是走了……

活着有质量，死了有尊严，老郭都享受到了，他走时很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