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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石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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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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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故乡的雪地上

回到家,故乡的雪也如约而至。雪落在旷野上、屋檐上、水塘里,远远近近,白雪摇曳着,像个精灵。

很多年没有见到过故乡的雪了。在老家时,我一直很讨厌湖南的冬天,整片天空,常嚣张地变态,像电影里地主老财的脸,像小说里后妈的脸,阴雨连绵起来,更是没完没了,湿冷、阴郁、压抑。我常常想,这种天气,大概也深刻影响着湖南男人的性格,隐忍中有蛮横,奋发中有悲怆。

这样的天气,如果冷到极致,就一定会来一场铺天盖地的雪,这时,天空打开久闭的帘幕,雪花们华丽登场,内心的阴郁也一扫而光,通体细胞都阳光灿烂起来。

这么多年,我一方面逃离和抗拒着故乡,因为这精灵一样的雪花,我又一回回梦里回故乡。我没有苏东坡一样“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情致,但每次回到故乡,只要是下雪,我就想躺倒在故乡的雪地上,任由那雪花飘飘洒下来,在我的身上写抑扬顿挫的诗句。

1998年春节前,我踩着厚厚的积雪,去见当时还是女朋友的老婆。天气是真冷,但心里暖暖的。到了她家里,我那准岳母娘,主动问起结婚的事情来。那一年,我虽然已是老牌王老五了,但依然不食烟火纯正地傻冒着,根本还没想过结婚这么一回事,只是知道,听老人的话一定没错。我赶紧鸡啄米一样点了头,紧接下来,就是岳母娘的吩咐,我一条一条记下来,心里忐忑着,这岳母娘不会狮子大开口卖女儿吧。可说来说去,总结起来就是两条:第一条,我这女儿,在家里是老大,没娇惯过(后来听老婆说,所谓没娇惯过,就是赚饱了打),什么事都能干;第二条,我这女儿,虽然没娇惯过,但你凡事得让着她一点。老实巴交的岳父在边上补充了一条,接亲那天叫个好一点的车子来接。岳母把眼睛一横,说,你少在这里啰嗦!岳父赶紧不说话了。我的岳母能干,要强,十里八乡算得上是个角色,但在我和妻子结婚这件事情上,却没有提任何要求。可惜的是,年轻气盛时,我一直不懂得岳母讲的“凡事让着她一点”,老人的智慧往往就在那三言两语之间,却值得我们付出一辈子的努力。如今,岳父母都已作古,两个普普通通又吵了争了一辈子的老人,不知他们在天堂过得怎样,有没有凡事都互相让着一点,但我知道,他们一定在天堂看着我们,看他们的女儿女婿,相携相扶,走过人生的下半辈子。

2005年春节,也是一场大雪。那一年,我的小孩6岁,那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看到雪。那一年回到家,天气突然寒冷起来,天气预报说要下雪。从听到说要下雪的那一刻起,儿子就在急切地盼望着,隔几分钟就要跑到外面看一下,半夜时分,雪终于下起来了,儿子早已睡着。第二天早上,听说下雪了,赶紧从被窝里爬了出来,看到白茫茫的一片天地,口里“哇哇哇”地乱喊着,人已经冲到雪地里去了。那一年,留下了很多他在雪地里滚雪球的照片,至今,那张穿着红色的羽绒服在雪地上打拳的照片,还是我们关于那年春节的最珍贵的回忆。儿子在广东出生,在广东长大,不会讲故乡的方言,不喜欢吃故乡的腊肉,甚至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没有很深的感情。很庆幸,儿子的童年,有在故乡的雪地上撒野的记忆。今后,不论他走到哪里,他一定都会记着那一年的那一场雪,一定能够找到回故乡的路。无论他在漂泊的路上有多少委屈、多少挫折,故乡的雪,都一定会像母亲一样,抚慰他的心灵,让他在异乡的风雪中,学会坚强和乐观。

2008年春节,正是父母70岁的生日。我们兄弟姊妹早就商量着要怎样给父母过生日。可因为交通的不便,父母坚持不让我们回去。那一年的大雪,让湖南段的粤港澳高速全线瘫痪。那一年的春节,我在广东的家,一边每天看着电视上滚动播放的大雪的新闻,一边想着远方的父母,心里在安慰自己,70岁就算了吧,到80岁时,一定回家,给老人好好热闹一下。记得父母50岁那年,我那时读中学,家里请来做厨的大伯说,50岁生日,还是你爸爸妈妈自己操持,到60岁时,就要你们兄弟一起为爸妈过生啦。年少的我不懂世事, 想10年该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想不到的是,从50岁到70岁,20年过去了,我从懵懂少年到中年男人,依然没有在父母生日时尽上为人子的一份孝心。父亲平时在和我们的聊天中,不经意就会说,哎呀,某某的生日,酒席办得热闹。又会说,某某的生日,收了多少礼金,哪个儿子从哪里回来,哪个儿子又从哪里回来,上了多少个菜,哪个菜是从来没吃过的。我知道,父亲表面上不想让我们操心,可他的内心,一定非常希望我们能给他办上一个风风光光的生日宴,操劳了一辈子,他活的就是一份面子,一份在乡亲们面前可以抬起头来的老农民式的风光与尊严。我一直以为还有机会,一直以为还来得及,可就是这么一份简简单单的愿望,直到父亲去世,我都无法满足他。父亲忍受了数年的病痛折磨,在78岁那年撒手而去。我永远无法给他一个80岁的生日宴了。

我想,一个人,生在哪个地方,成长在哪个家庭,遇到哪个人,一定是上天早已安排好的。故乡的雪,也是上天的安排,对每颗卑小的灵魂或高贵的躯体都一样,故乡的雪最慷慨,最坦荡,最懂得抚慰游子的心。

我也终于清楚,断断续续写作这么多年,为什么我只能是一个不入流的写作者,平时所谓的案牍劳神其实都是借口,只是因为,我的内心一直在尝试着逃离故乡,我不明白,只有回到文学的故乡,才能构建起自己的文学王国,只有躺在故乡的雪地里,才能让内心的兵荒马乱,止了兵戈之声,少了纷争之音。

断断续续的鞭炮炸响在村子的上空,有绚丽的烟花冲天而上。一个男人,躺在故乡的雪地上,天地澄澈,世界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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