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于2015年农历7月11日凌晨4时5分与世长辞。
我一直想为父亲写点东西,如果真有在天之灵,父亲也一定在期盼着我为他写点东西,不是要歌功颂德,只是要写,在他看来,能写本身就已经很重要。上世纪90年代末,我的长期伏案写作终于有了点回报,出了几本破书,在那个小圏子里有了点小名气。我写的那些风花雪月鸡鸣狗盗,不知父亲看懂过没有。但我知道,他常拿着我的文章看,不仅这样,还爱将我写的书送给邻居朋友,一半是炫耀,一半是自豪。我动了无数次笔,写了无数个开头,每次都拿起又放下,严父的点点记忆,一一涌上心头,我不知该从何写起。
于是,一直假装着遗忘,可装着装着,又在多少个不眠之夜里,想起他,一点一点的细节,清晰地在脑海里盘桓着不去,整夜无法入睡。然后第二天,又装着遗忘,装着开始我浑浑噩噩的新的一天。这样周而复始,一天一天地过。直到今天中午,哥哥打电话来说,父亲的墓碑已立好,突然痛从中来,一个人呆坐于办公室,很久很久,没有了父亲刚去世时那种想大哭一场的感觉,却更有刻骨的痛,一阵一阵袭来。
记得7月初8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和母亲通了电话,却没有和病床上的父亲讲上几句。7月初9晚上却接到了父亲病危的消息。连夜开车赶到医院,却只见到一个全身插满各种管子的父亲。我一直寄希望他能好起来,就像平时那样,我们聊上几句。父亲用手指在我的手心里划着,可我怎么也无法猜测他写的是什么。父亲性格温和,父亲的一生,从来都是隐忍,甚至逆来顺受,平平静静地接受命运对他的安排。
可这一次他急了,一辈子没有反抗过的父亲,拼命要拔掉身上所有的管子,他一定想和我们讲什么,想和自己心爱的孩子作最后的告别,他的力气竟是这样大,态度竟是这样的坚决,他对这世界加予他的,作最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反抗。我们拼命地压住他,希望他安静下来,粗暴地将父亲人生最后的反抗压了下去。父亲的眼角,挤出了一滴泪。
父亲,我就是你眼角的那一滴泪。
父亲身体一直不太好,上世纪90年代初期,我们兄弟姊妹经济也不宽裕,我跌跌撞撞从大学毕业后,到了粤西教书,然后娶妻生子,日子过捉襟见肘,没有多余的钱孝敬父母。因我和姐姐在同一个城市上班,父母先是照顾姐姐的小孩,然后又是照顾我的小孩。那段时间,是我们在一起最多的时间。操劳了一辈子的父亲,不习惯一下子清闲下来,常常拿着一本书,一看就是一个下午,母亲总是笑着讽刺他:“我们家又多了个教书先生。”在老家读书时,我们很少有时间和父亲单独在一起,更不懂得怎样走进他的内心世界。父亲七岁过继给我奶奶,十几岁时在外拉板车开始养家糊口。生活中的苦和累,他从来没和我们讲过半句。
记忆中,父亲永远是忙碌的,寡言的,与世无争的。就像老家门前那条小河,永远缓缓地流,就像小时候家门口的那棵苦楝树,大自然把它们塑造成什么样,它们就心甘情愿地长成什么样。让我们更惊诧的是父亲的内秀与聪慧。我们怎么也想不明白,才读了几年私塾的他,可以这样静下心来看书,而且对古典名著里的人物关系理得清清楚楚。父亲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偶尔提笔,让我们全家“教书先生”汗颜。小时候农忙季节,看父亲在田里犁田,一声吆喝,一道鞭响,牛就不紧不慢地沿着它的路线走,不像有些农把式,把牛的老祖宗都问候遍了,牛还是赖着不动。
我们村的男人,百分之八十曾在铸造厂里干活,有的人,干了一辈子,还是只能出蛮力、干死活,而父亲则是一名真正精巧的工匠。文学作品里常常赞美劳动的美,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劳动的美一定就是父亲那样的,行云流水,一种真正的行为艺术的美。有时候我想,其实父亲何尝又不是那一条牛呢,他只知道拉着生活的犁,一步一步地向前,每天起早贪黑地劳作,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
我参加工作的头几年,单位频繁变动,两年搬了四次家。每次,对搬动那些笨重的家具,我都束手无策。而父亲每次都有办法将它们化整为零,到了一个新地方,又像一个老木匠一样,将木板一块块组装起来,总是那样妥贴,没有损坏过任何一个小东西。后来的岁月里,我又搬过很多次家。每一次搬家,我和妻子就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每次要鼓捣一个小东西时,我总爱说,要是老爸在就好了。然而,再也没有一个老爸,可以为我忙上忙下了。
帮我和姐姐带了几年小孩后,父母执意要回老家。一方面,他们不习惯广东的生活,更多的原因是,他们不想给我们增加负担。父母身体都差,我们反复叮嘱,千万不要再去种田了,千万千万注意身体。想不到,回家不久,65岁的父亲,居然跑去一个私人铝制品厂去干活去了。做了没几天,一滴滚烫的铝水,飞起来溅进了父亲的左眼。父亲被紧急送往湖南湘雅医院,手术摘除左眼球后,要强了一辈子的母亲,不想父亲的左眼空洞洞的,父亲也一定希望自己能体体面面地出现在熟人和乡亲面前。于是,父亲装上了假眼。想不到,没多久,左眼又发炎,没办法,又做了一次手术,将假眼取了出来。
父亲65岁以后的人生,全毁在这一滴铝水上了。
从此以后,寡言的父亲,更不愿意见生人,熟人同样也不想见。每次出门,一定要戴上墨镜,每次家里来人,父亲不是默默地进了房间,就是匆匆地将墨镜戴上。那个自信的、从容的父亲不见了。在我家住时,我见他常捧着书看,担心这样对惟余的右眼视力也不好,就经常劝他出去走走,母亲也劝他出去走走。于是他又戴上墨镜,和母亲出去了。在我们小区,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也没有人会去关心一个异乡老头的眼睛,他就这样固执地戴上墨镜,把一辈子承受过的苦难,都隐藏在那两片镜片后面了。
父亲生命的最后几年,受严重的肺气肿、冠心病的折磨,走路、呼吸都困难,更多的时候,是坐在沙发上吸氧。我每次离家回广东上班时,他一定要挣扎着站起来送我。每次发动车子,我习惯回望四楼。四楼阳台上,两个老人,趴在栏杆上,向我挥手……
父亲那个匆匆地戴墨镜的动作,那趴在栏杆上落寞地挥手的样子,成为我此生深刻的记忆。
父亲去世后的刚好一个月,即农历的8月11日凌晨,父亲入梦来。就像父亲去世的那天晚上情形一样,我们匆匆将他从医院运回老家,父亲躺在床上,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我一直不相信人死后尚有灵魂一说,但那晚的梦,却是那样真切。从读书到参加工作,和父亲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少之又少,我更愿意相信,父亲是实在不放心他的小儿子。我和父亲的性格太像,隐忍、不多言,甚至于逆来顺受,而于谋生的艰辛,父亲比我有更深切的感受。哥哥说,你买点纸线烧给他老人家吧。那天下午,我打听了很多人,跑了好几个地方,总算是买到了广东人用的冥纸,在阳台上,我一张一张地点燃了这些异乡的纸钱。
纸灰飞扬里,不见慈父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