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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石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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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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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籍三章

阮籍三章


途穷处

这个想法在阮籍的心里不止一次了。

上次喝过酒后,想去那条路走走的心思,每天像蛇一样噬咬着他。从此以后,每次喝酒就不舒服,每次一喝就醉。江湖上都传说,阮籍喝酒不行了。阮籍也懒得吭声。

上次喝酒的那帮人里,有一个叫嵇康的。嵇康当然是好朋友,好朋友是不会骗人的。嵇康说,那条路,真的值得去探一次险,人这一辈子,有这样一次探险,值了。

酒鬼刘伶也去过了。人家说走就走,回来就对阮籍说,怕个鬼,人一个,卵一条,我边喝酒边走,顺便叫仆人带把铲子,喝死了就埋在路上算了。刘伶最后红着一双醉眼对阮籍说,那风景,真是,绝美!

刘伶这样一讲,阮籍反而不急了。风景绝美是无疑的,越是美的风景,越是容不得唐突和亵渎,得有恭敬和虔诚之心,慢慢来,做足准备。

阮籍准备还要去拜见一个人。这个人叫孙登。当初阮籍和嵇康、刘伶他们组建“竹林七贤”的时候,也想拉他入伙的。他们在竹林里干的事,无非就是喝酒吃肉,喝醉了炫耀一下自己的艺术习胞而已。但人家孙登就是不干。阮籍接连去请了三次,连孙登的面都没见着。孙登住在山上,阮籍每次去,都是“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阮籍去见孙登,也有点投石问路的意思。阮籍一直想拜在孙登门下学乐理,孙登是论乐的高手。孙登不喝酒,阮籍甚至想,孙登要是肯收自己为徒,他也可以做到滴酒不沾。他在很多次的朋友聚会上都这么讲。他是希望他的话能传到孙登耳朵里去。要让自己做到滴酒不沾,多难。没有几个人不知道,阮籍一个月30天有29天是醉着的。

孙登有个徒弟叫郭寿。郭寿这个人有点意思。郭寿拜孙登为师,既不为学乐理,也不为学清谈,纯粹为拜师而拜师。郭寿家里有良田千顷,家财万贯。郭寿拜孙登为师,首次送的拜师礼是用犀牛角来做柄的麈尾。麈尾是魏晋清谈家的标配,有钱人在麈尾的柄上费尽心思,有的用名贵的木料制作而成,有的用白玉制作而成。犀牛角是比白玉还贵重的东西。

送上门来的礼物,孙登坦然笑纳。从此,郭寿每天跟在孙登的屁股后面。江湖上的人谈到孙登,一定要谈到郭寿,郭寿在清谈界也有了名声。

有人给阮籍出主意,可以学郭寿呀。阮籍长叹:我这一辈子,是学不了郭寿了。

但阮籍想见郭寿。阮籍想,见不到孙登,能见到郭寿也好,他一定知道那条路的消息。

不等阮籍去找郭寿,郭寿自己来找阮籍了。

那天,阮籍正在村口的小酒店喝酒。老板娘美艳性感,阮籍每次在这里喝了酒就醉,醉了则就地而睡,老板娘依旧卖她的酒,阮籍在边上酣声如雷。

郭寿来了,阮籍正喝着。郭寿说他叫郭寿。阮籍赶紧叫老板娘打酒,加了一碟咸菜。两人一起喝酒。阮籍洒脱,叫老板娘作陪。酒酣耳热,阮籍拔剑而舞,长啸作诗: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被服纤罗衣,左右佩双璜。修容耀姿美,顺风振微芳。登高眺所思,举袂当朝阳。

郭寿击节,说,好酒,好诗,好剑法。随即问,听说你想去那条路探险?

阮籍说,一直想去呢,我想请孙登一起去。

你去不了,孙登也不会和你一起去。郭寿眼睛都不看阮籍。

为什么?

孙登都还没去过呢。你不能去!

嵇康去了,刘伶也去了,我为什么不能去?

郭寿笑曰:先生如此聪明,有所不知了。嵇康者,壮士也,壮士之行,星辰暗,江河枯。刘伶者,懵夫也,懵夫之行,猛兽走,飞鸟藏。

阮籍掷剑于地,良久,不吭声。

郭寿走了,丢下一句话,说,刚刚那几句,是孙登特意让我转告你的。

第二天,阮籍就出门了,走上了那条路,孤身一人,驾着一辆破车,除了一个酒壶外,什么都没带。

阮籍刚出门,郭寿就得到了消息,马上将消息报告了孙登。孙登轻拂麈尾,说,由他去吧。

接下来再传来的消息,整个清谈界都在传说,阮籍在那条路上走着,一路繁花似锦,鸟语花香,可没走多久,路戛然而止,再怎么走,也找不到出路。阮籍就在那里,大哭一个小时,泪尽而返。

孙登在山上也听到了这个消息,说:竖子可教也。孙登对郭寿说,你去吧,把阮籍招上山来,我将教他乐理。

郭寿说,老师,我跟你三年了,还没学过乐理呢。

孙登说,你学不了,可以下山去了,阮籍可以学。

郭寿不解。孙登说,夫乐者,乐也!情于里,发于声,形于外,浩浩荡荡,磅磅礴礴,一泻汪洋,此大乐,亦大悲也!三十年了,我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人啊。

 

 女儿树

阮籍家门口有两棵树,一棵是柳树,另外一棵当然不是柳树。

另外一棵是女儿出生时,阮籍亲手种的,不知道什么树种。阮籍自己说,这叫女儿树。

柳树婆娑,阮籍常常在树下喝酒,一边喝酒,一边和女儿讲故事。

讲着讲着,女儿就大了。讲着讲着,女儿树也长出了婆娑的姿态。

那个平常的下午,阮籍照旧在树下和女儿讲故事。阮籍手拿酒壶,背倚柳树,喝一口酒,故事张口就来。女儿还是那样,搬个小板凳,坐在女儿树下,听阮籍神侃。夕阳下,看着已出落成妙龄少女的女儿,阮籍走神了,他恍恍惚惚似乎看到女儿找到了如意的郎君,坐上了那大红的花轿。恍恍惚惚看到,可爱的小外孙,奔跑着向他走来。

来的却不是梦中的小外孙,钟会来了。钟会是书法家钟繇的儿子,学问大,和司马昭是铁哥们。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很多做学问的,都不愿意和司马昭扯上关系。但钟会不一样,钟会在司马昭那里如苍蝇跟着屎走。

钟会是来提亲的,为司马昭家提亲。司马昭看上了阮籍的女儿,司马昭是为儿子司马炎看上的,想和阮籍做儿女亲家。司马炎就是后来夺了曹魏政权的那个晋武帝,晋朝的开国皇帝。这样的好事,那就是天上掉下个大馅饼。

阮籍一声不吭,只叫钟会喝酒。钟会不肯喝,阮籍自己喝,一喝就把自己喝醉了。然后,钟会每天都来,阮籍每天都喝,每天都把自己喝醉了,连喝了两个月,醉了60天。也把这门亲事喝掉了。

女儿不解,更不喜欢父亲每天都喝醉。女儿站在女儿树下,嘟着嘴。站在女儿树下的女儿亭亭玉立。阮籍看了,有多少喜欢就有多少心痛。

一天,女儿告诉他,隔壁村有个人家里的女孩儿突然死了,听说这女孩儿长得漂亮,还会写文章呢,可惜了。

阮籍怔怔的,看着女儿,很久没讲话,像得了魔怔。女儿连叫父亲大人,阮籍浑然不觉。

阮籍的魂灵似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看到女儿正在女儿树下伤心地哭泣,他拼命张嘴喊女儿的名字,可总是喊不出声。他想去将女儿抱起来,可怎么也迈不开腿。他用双手拼命捶打自己,可手竟然使不出力气。他急了,一口血吐了出来,血喷三尺,直接喷在女儿树上。女儿冲过来,大喊大叫。阮籍终于从魔怔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女儿伏在阮籍怀里,大哭。阮籍抱着女儿,大笑三声。

阮籍出去了。直奔隔壁村女孩儿家里而去。

阮籍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好像和这女孩很熟,好像一千年前就认识了。你怎么就生在这个时代呢?阮籍说。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阮籍自己问自己。这是一个美好消亡的时代,这是一个理想破灭的时代,这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时代。阮籍自己回答自己。

阮籍进得女孩家,家里只是简简单单摆了一个供桌,没有显示女孩身份的一切东西。除了悲戚的女孩父母,一个人也没有。

平常人家,一个女孩夭折而已。

阮籍倒地就嚎啕大哭。

女孩的父母不认识阮籍,也赶忙跪下,对着阮籍就拜。女儿死了,他们认为这就是命。人终究是拗不过命的。他们自己的泪都哭干了,他们不明白这个不认识的男人为什么这样伤心。

阮籍开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说:小女孩啊,我也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来了这世界一趟,你知道这世界的苦,我现在要告诉你啊,这世界本来是多么多么的好呀,做个女孩子多么多么的好呀,在家里父母疼着,出嫁了丈夫疼着,女孩子心里总有梦,女孩子走路总带风,女孩笑的时候可以大声笑,哭的时候可以大声哭。我也有一个你这么大的女儿呀,我不让她累着,我不让她受委屈,我爱看她微笑的模样,我爱看她蹙眉的样子,她出生时,我在家门口栽了一棵女儿树。你问女儿树是什么呀?孩子,我和你讲讲女儿树。女儿树是我的精灵,我想着呀,等女儿树长大了,我的女儿也要出嫁了。女儿出嫁的时候,我要用女儿树,给女儿打上等的家具呀。孩子呀,你怎么就死了呢,你父母肯定为你种了女儿树呀,你是不是知道这世界不值得留恋,你比我们谁都清楚,你走了,真好,真好!

阮籍连呼两声“真好”,急急地起身,头也不回就往家赶。

女儿在家门口迎着。阮籍像醉酒了一样,对着女儿树, 吐出两口殷红的血,然后一头栽倒在地上。

第二年春天,那棵女儿树,长出了鲜红鲜红的叶子。

石板街

与嵇康、山涛、刘伶从竹林里狂欢出来,阮籍又拉上王戎,说,去小酒馆,喝几杯。

王戎会心而笑,说,又去漂亮的老板娘那里?

小酒馆在石板街上。一间石屋,酒旗从石屋的窗口斜挑出来,酒旗上一个“酒”字,酣畅而内敛,放肆又忧伤。石板街的人都知道,这“酒”字正是阮籍所写。石板街的人还知道,这“酒”字里的酒故事。

故事是这样传说的:一天,下午时分,秋蝉鸣躁,长一声,短一声,把一声声寒气叫进了石板街,窄窄的巷子竟一下子苍茫萧索起来。这时,一个高大的汉子,一步三摇进了小酒馆。美艳的酒馆老板娘,30来岁年纪,人称美酒西施,赶紧迎了上去。这汉子正是阮籍。老板娘招呼阮籍坐下,未上酒,先摆出三个碟来,却是一份油豉,一碟蜜姜,还有一碟,竟是蘸了调料的鹿肉。阮籍瞪着一双醉眼,说,我可没叫这些东西。老板娘巧笑倩兮,说,先生当得起这些东西,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先生下次有时间,尝尝我亲手做的汤饼。说话间,已斟上酒来。阮籍只是饮酒。到七分醉时,对老板娘说,我也不能白吃了你的,拿笔墨来。老板娘赶紧奉上笔墨,又恭恭敬敬奉上一块白绸。阮籍运笔如握千斤大锤,白绸上,一个“酒”字,张狂疏放,安怡厚重。老板娘轻声惊呼:似有千钧重,好字!阮籍看了一眼老板娘,默然,良久,叹曰:可惜,千钧为轻,蝉翼为重。掷笔而去。

自此,阮籍成了小酒馆的常客,高兴时来喝酒,烦忧时来喝酒,或呼朋唤友而来,或一个人坐下来喝得天昏地暗。最常一起来的,是比他小20多岁的王戎。王戎也不记得了,每一次是为什么去喝酒。好像每一次喝酒都是没理由的,又好像每一次都是值得喝的。每一次,都是阮籍在喝,王戎在喋喋不休,老板娘在一边,笑着给二人添酒。

不觉又喝到日落。阮籍倒在老板娘身边便睡,王戎也不管他,独自一个人走了。老板娘依旧卖她的酒。闲下来时,看酣睡的阮籍,如婴儿般沉静安祥。

老板娘的丈夫,姓王。生得五大三粗,常早出晚归,操屠为生。这老王,却属于有名的琅琊王氏。一般人杀猪,讲究快准狠,自有能干的乡中庖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然后三下五除二,瘦肉肥肉里脊排骨内脏各自分家。在缺少娱乐的年代,围观杀猪一直是乡中的娱乐。老王杀猪,却有怪癖。一是焚香。杀猪之前,自己先在家里焚香不说,主家也一定要焚香祷告。二是聊天。每次杀猪,老王不要人帮忙,总是身子蹲下来,手摩挲着猪的耳朵,对着猪讲半天的好话。其实还有一癖,只有老王自己知道,后来老王的老婆美酒西施也知道了。如果哪天杀了猪,老王晚上是决不和老婆亲热的。开始时,老婆还奇怪,慢慢地,看出来了,到了那天,也自觉不和老王亲热。老王反而不好意思了,娶了这么漂亮的老婆,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偏偏自己还这么多破讲究。倒是美酒西施不以为意,心想,这男人,可爱。

一日,阮籍照例是在小酒馆喝醉了,照例是在老板娘身边倒地便睡。有乡间小儿来买酒,碰巧看见,急急忙忙就去街上找老王。老王听了,大笑。说,此阮公耳,是我的好朋友。老王想想,索性肉也不卖了,直接挑了担子去了阮籍家,如此这般,和阮籍夫人讲了。阮夫人笑了,说,就这点事?老王说,夫人,这点事,你不急,我也不急,阮公不急,我家老婆也不急,可天下人全急了。阮夫人忍不住笑了,想这屠夫,真是可爱,美酒西施配了这老王,也不枉漂漂亮亮的来这世上走一遭。这么想着,又叹一口气,想谁不是来这世上走一遭呢,我家阮郎,怎么就走得这么磕磕碰碰呢?说着,从墙上取了琴,对老王说,我们走一遭吧,不妨让天下人再急一次。

那个下午,石板街的人都看到了一个奇妙的景象:五大三粗的老王挑着担子走在前边,阮籍的夫人轻移莲步走在后边,老王一步三回头,阮夫人边走边笑着说,你等等,你等等。石板街上张三李四王五赵六,还有张三李四王五赵六的妻子孩子,一路浩荡,跟在后面。

到得小酒馆,阮籍还在酣睡。阮夫人揪了阮籍耳朵,还是不醒。美酒西施笑曰,阮公心中有块垒,当以酒浇之。阮夫人大奇,不觉又多看了美酒西施一眼。想这天下大俗,又有如此大雅,如果不是这次特意来了,真不想叫醒他了。美酒西施早已拿过来一碗酒,阮夫人拿了酒,笑着浇在阮籍脸上。

那个下午,小酒馆外围满了听众,醒过来后的阮籍在弹琴,边弹边唱: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石板街上,残阳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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