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三章
无弦琴
陶渊明发誓要做一把能弹奏出世上最美妙音乐的琴。
从年轻的时候起,这个心愿就每天像蛇一样噬咬着他,令他寝食难安。三五月明之夜,他双手常常不由自主地在双腿上摩娑,十个指头有节奏地敲打,恍惚之间,听山鸣海啸,看众鸟高飞,闻草木欣欣,以至于潸然泪下彻夜不眠。
世上知音能几人?他相信一张琴的力量!
古琴的制作,讲究“选材良,用意深,五百年,有正声”。从深山里的一块木材开始,到装上七根琴弦弹奏出优美的乐曲,一张琴的制作,包括近三百道小工序。
陶渊明就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制作这张琴。制作琴面的青桐,专门选自龙门之桐木,制作琴底之梓木,则来自于庐山生长百年的老树。他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伙子,给心爱的姑娘写最热烈最火辣的情书。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陶渊明的这个淑女,是他的第三任妻子翟氏。前两任妻子都过早地离他而去,他还来不及品尝爱情的甜蜜,他的生活就已经像一把沙哑的破琴,咿咿呀呀的,全是生活的风刀霜剑。其间,陶渊明断断续续地做过几次小官,但每次都不长。
妻子翟氏,习五经,通诗书。从此,两人过着夫耕于前,妻锄于后的生活。陶渊明每天劳作回来后,就去斫他的那把琴,每次都是反反复复,有时,一个小工序做得不好,就整个晚上都辗转反侧。
翟氏心疼陶渊明,他太了解自己的夫君,当初自己愿意嫁给比自己大一轮还带着几个小孩的陶渊明,翟氏就知道,她选择了一个不一样的男人。还在做姑娘时,他就读过陶渊明的很多诗。现在,对这个男人了解得越深,她越懂得这个男人的欢乐和痛苦。她清楚这个男人的鸿鹄之志,也懂得这个男人的孤高与狂放。
一日,陶渊明依旧是在做那把永远也没有完工的琴。翟氏在一旁纺纱。小儿子阿通正在追逐着蝴蝶,欢快的笑声在破旧的院子里横冲直撞。阳光扑闪着,随着树叶的摇动,一会儿打在陶渊明身上,一会儿打在翟氏身上。
盯着正在出神的丈夫,翟氏不禁打趣道,就一把琴而已,夫君用得着这样反反复复耗尽心力吗?
夫人有所不知,琴乃道也,明月清风之雅器,修身理性之圣物,渊明即使穷一生而求之,亦不悔也。
翟氏边纺纱边笑着说,夫君难道不知,君子之器,乐由心生,音从心发。琴心即道心,琴音的好坏,不在于琴,而在于人。夫君,可以为琴上弦了。
陶渊明紧锁的眉头渐渐打开,他想不到,自己十几年的心结,竟被妻子几句话就化解了,他站起身来,看着奔跑的儿子,大声喊道,阿通,拿弦来,上弦。
公元405年8月,陶渊明背着这张琴,走马上任彭泽县令。
八十多天后,陶渊明又背着他的琴回来了。这一次,是彻底地回家了。从彭泽到他的家乡柴桑,一百多公里的路程里,山与水,草与木,云彩与月亮,摇曳的风与倦飞的鸟,都传诵着一句金句:“岂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
翟氏早已准备好饭菜,接过陶渊明的包袱行李,看那琴时,七弦俱绝,只剩下光秃秃一个琴板。翟氏抚琴,笑着说,无弦琴,好呀!
一天,陶渊明照例在家抚弄那无弦琴,这时,刘程之来了。
刘程之当陶渊明的家乡柴桑县的县令很多年了。七品芝麻官,当得好没趣味,他终于也辞职了,想和陶渊明作伴,一起去庐山隐居。
刘程之一进门,大笑,说,陶兄好雅致,这真是大自然的天籁之音。
陶渊明对曰,刘兄,天籁何来?
陶兄没听到这琴里有山水?此琴不耐污浊之气,不受尘俗之音,真是上等的好琴。
刘兄的意思,还是要上琴弦?
此言差矣,只要心中有天籁,哪里还在乎有没有弹出声音?只要和琴中趣味相通,哪里还在乎有没有琴弦呢?这世上,凡俗之人来来往往,功利之人打打杀杀,只有在你这里,我看到了从容与淡雅,宁静与纯朴。
陶渊明大笑,说,刘兄此来,想必是邀我一起上庐山隐居?
刘程之答道,正是。
我现在不已经是最好的隐居了吗?
乃抚无弦琴,如醉如痴。刘程之也听得如醉如痴。两个当世最著名的隐士,像两个刚出生的婴儿,听着琴,却睁大着眼睛,打量着这个奇奇怪怪的世界。
浔阳江头日出日落,庐山的风来来往往。后世,再也没有谁见过这张琴。
归去来
我有一颗初心。
公元405年,我在彭泽当县令,七品芝麻官。
我那颗芝麻的心,想要像火一样燃烧。让它烧成燎原之势,大火熊熊,照亮这日月星辰。就像一场热恋,我烧得不轻。
我多么希望,多少年后的史书写上:陶渊明,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一切都在那个下午改变了。都说身体和灵魂,总要有一个在路上。那一天,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一激动,身体和灵魂全在路上了。
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自彭泽至我的家乡柴桑,一百许里,溯江而上,我辞职的消息,沿着两岸农家的袅袅炊烟而扩散。
同舟者,有乡贤孟夏。孟夏属于我外祖父孟嘉一支。我的外祖父孟嘉,真正的读书人,风流倜傥,号称东晋第一名吏。孟夏拱手,笑曰,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先生鸿儒,率尔而行,置生民于不顾,上负尊太祖父,下负百姓也。
这孟夏,不提我外祖父,把我太祖父搬出来。我太祖父是什么人?东晋王朝响当当的开国元老陶侃。如果说,我是一颗小得不能再小的芝麻,我太祖父陶侃,就是一个又大又圆又甜的西瓜。小的时候,或者说,在我辞去县令之前,我多想成为他那样的西瓜。这孟夏也太小看我了。我现在是什么人?我现在就是一个官场老油条,老子我躺平了。我懒得和他之乎者也,问道,如此世道,依先生之高见,我该如何才对得起先祖。
孟夏依旧拱手,说,男子汉大丈夫,当忍人所未忍,方可谋人所未谋,得人所未得。
我懒得正眼看他,哂笑道,先生此语,是要我与豺狼同道,与禽兽同谋?
孟夏凛然,曰,先生饱读诗书,难道没听说过,以儒治世,以道治身,以佛治心,达到了这三个境界,这世上哪还有豺狼禽兽?
这孟夏咄咄逼人,倒是有两把刷子。看着这一江碧水,满目青山,我心情大好,懒得和他斗嘴,只说,先生既是大儒,应该知道儒的核心就是仁义礼智信,可公堂之内,哪里还有仁义礼智信?有的只是贪婪、奢侈、残忍、狡诈。田园将芜胡不归?先生休矣!先生休矣!
精彩呀精彩!有人鼓掌。回过头来看,却是赌棍刘三。
刘三在彭泽是一个传奇。我当县令80多天,因为赌博的事,抓过他三次。三次都是他欠钱被人告到衙门。最后一次,他又把老婆输给了人家。他老婆有点姿色却又性格刚烈,不知被刘三输过多少次了。每一次,债主过来,他老婆都是以死相逼。这次刘三故伎重演,想不到对方是个狠角色,直接上门绑了他老婆就霸王硬上弓。不想这婆娘想不开,转眼就投了江。倒是这刘三,没事人一样,听说依旧是赌。
我说,刘三,又是去哪里赌,老婆都被你逼死了。
刘三道,大人错怪我了,我就赌点小钱,从来没想过要逼死老婆。
这么说来,只能怪你老婆,是你老婆自己想死?
大人又错了。要怪只能怪这世道。这世道,人人都在赌。只是,有些人赌的是国家,有些人赌的是官帽,而我一个平民百姓,赌的是自己的快乐。
刘三看着我,接着说,听说大人不干了。大人此去,何尝又不是赌,赌的何尝不是自己的快乐?
我也是赌徒了?
当然。大人用那五斗米的薪水,赌来了自己的快乐与自由。大人比我们小老百姓,赌得高级。
好好好!我哈哈大笑,管他赌也好,不赌也好,我去也。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滔滔江水,请为我送行。
可不知怎么回事,刘三的一个“赌”字,让我的心口一直堵着。和孟夏斗嘴的好心情突然没了。是呀,我就是一赌徒而已,每个人都在赌,可是,我赌的是什么?我用什么在赌?
我突然觉得对不起这条江,对不起两岸的炊烟,对不起岸边的的垂柳,对不起水里的游鱼,对不起那早起的霞光对不起那晚来的云。他们说,你去吧你去吧,田园将芜胡不归?
我这么一想,就是千年。
我从来就没想过要被人记住千年又千年。
桃花源
农闲之余,你喝点小酒。喝着喝着就把自己喝醉了。太阳又下山了,月亮又升起来了。醉眼蒙眬里,好大的月亮,像个摇摇晃晃的太阳。
你抚弄着无弦琴,听虫鸣声,听月色在柳树枝头流泻。
每当这个时候,妻子赶紧将吵闹的孩子拉到一边。妻子知道你又思绪神游。
现在我们知道,在1600多年前你就已经在思考,理想的社会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
你追踪着那稍纵即逝的思绪。有时,它像那变幻的云朵,还没来得及抬头,云彩散了。有时,它就像那雨后的彩虹,虽绚丽夺目却虚妄不可及。
没有人懂你。懂你的,或许就是那个渔夫。
最初你只是在屈原的《渔父》里认识渔夫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什么是清?什么是浊?仔细想想,这不是一种被强暴思维吗?要么反抗,要么顺从,比顺从更进一步的,就是当作一次享受。这样想着,你的心中有了一个不一样的渔夫。你慢慢熟悉了他的笑,熟悉了他的骨骼,他的血液,他的心跳,他棱角分明的脸。然后,你熟悉了他的一切。他刚毅的眼神像阳光自自然然地从庭前的柳树上打下来,他磁性的声音经常在深夜里抵达你的梦境。
终于,你的脑子里有了一个你自己的渔夫。
这么多年了,你本来以为已经心淡如水。那种“悠然见南山”的随意与惬意,让你拥有了很多的铁粉,真隐士假隐士在通往你的家乡柴桑的官路上络绎不绝,车马扬起的尘埃把鸟儿的歌声都遮盖住了,一坛坛的美酒,用庐山的甘泉酿造,浓烈的酒香醉了浔阳江的鱼。陶渊明,陶渊明,汪汪的狗吠声里,缓缓上升的炊烟里,都是你的名字。
但没有人懂得,你“带月荷锄归”后那种深深的孤独。孤独再往深处走,在黑夜里,竟然是大片大片的凄凉铺天盖地而来,沉重地压着你的心跳。时局的消息不断地通过那些真隐士假隐士的口中传来。黑夜里,那些所谓的消息,总是带着陈腐的尸臭。
现在,每天“种豆南山下”时,每前行一步,你看见的都是前方渔夫的影子,每走一步,你似乎踩着的是渔夫的脚印,早霞和晚霞都温暖生动起来。每当这个时候,你就遥望着南山。
你决定去看看他。
没有人知道你要去找渔夫,妻子知道你要出远门,默默地为你准备行装。背起你的无弦琴,拿起你的酒囊,你唱着歌: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你像一个朝圣者。
可当天晚上,你就疲惫不堪地回来了。
妻子马上给你热菜端酒。喝了酒,沉沉地睡着。在梦里,渔夫来了。
渔夫说,听说你在找我?听说你叫陶渊明?听说你是写诗的?听说你辞去县令不做?渔夫一连提出了好几个问题。
你还没来得及回答,渔夫又说了,你在找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我知道。
你差点要跳起来大喊,这地方在哪里?梦醒了,渔夫突然不见了。
第二天晚上,你早早睡着,渔夫果然又来了。渔夫这次只问了一个问题,你希望那个地方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你在想,这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这也是你一直在想的问题。你还没想清楚,渔夫的身影又不见了。
就像那春天的燕子,它从田野里衔着泥呀草呀一趟趟地往屋檐下飞,慢慢地,就有了一个坚实的巢。和渔夫的一次次深夜的对话,那地方在你脑海里无比清晰生动起来,有了生命,有了鼎沸的人声,有了阡陌的交通。那些男女老少,在那里读书、饮酒、抚琴、躬耕。
渔夫最后一次来,是在一个秋天。那一天,你写了一首诗:秋菊有佳色,不同桃李枝。成蹊在其下,秾艳能几时?因为赏菊,你不觉又多喝了几杯,索性趁醉而眠菊花丛中。这时,渔夫来了。这一次,你们之间的一场对话载入了历史。
渔夫说,我找到那个地方了。
你说,美吗?那一定是个很美的地方呀。
渔夫说,两岸桃林,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真是绝美所在。
你说,快乐吗?那一定是一片乐土。
渔夫说,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没有比那更快乐的地方了。
你从梦中笑醒。起而研墨铺毫,笔走龙蛇,急就《桃花源记》。写毕,泪流满面。
从那时起,真隐士假隐士们都说,陶渊明,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