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尾琴
那个初春,洛河水刚刚解冻,曹操天天都往蔡邕家跑。
第一次听到这琴声就是在蔡邕的家里。曹操的心忽地往下坠,坠得很快。一会儿,他呼吸急促,整个人局促不安。
蔡邕是曹操新拜的老师。
蔡邕心里的弦也崩的一声。但他不动声色,望着曹操,淡淡地说,这是小女在弹琴。
曲子叫《二月》。琴是有名的焦尾琴,中国十大古琴之一,有很美的故事。弹琴的是蔡文姬,才女,美女,年方二八。
蔡邕不知道,蔡文姬是有意选这个时间弹琴的。《二月》是她精心谱的曲子,这支曲子,她不知在心里已经弹过多少次了。
这支曲子,专门为曹操而弹。曹操40多岁了,除了杀人如麻,最大的爱好是喜欢抢别人的老婆。曹操这厮,从来就不在乎天下人的评价。但曹操也是天下女人心中的英雄。从古到今,女人心中的英雄从来没变过。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蔡文姬就是这样爱着曹操,低到尘埃里。尽管这个男人可以做她的父亲。
焦尾琴是蔡邕的宝贝,蔡邕每次弹完琴,就要细细地擦拭,然后高高地挂起来。但蔡文姬总有办法把琴取下来,每次,曹操在外面向蔡邕请教经世之学,蔡文姬瞅准机会,取下父亲的焦尾琴,轻拢慢捻,一腔少女心思缓缓流泻,愁肠百结,让风流曹操的心一颤,又一颤。
蔡邕知道蔡文姬的心思。但他又不能让曹操不来,他和曹操不只是师生关系,还是朋友关系。他赏识曹操这个乱世之奸雄,但他也绝不能把女儿嫁曹操。这流氓,不知祸害多少个女人了。
曹操也知道蔡文姬的心思。经历过无数个女人的曹操,一次次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这世上有爱,那大概就是和蔡文姬在一起了。曹操自己也不知道,摧花的手,为什么无法对一份真爱下手。他一次次地对自己说,我都可以做她父亲了,我这样会毁了她的,她不会幸福的。尽管,他的心里还有一个魔鬼的声音在挣扎,什么幸福,我看上的女人,还要谈幸福吗?
曹操不知道,在少女蔡文姬眼里与心里,他就是幸福的全部。
美女人人都爱,那年发生了一件事,该死的董卓,肥猪一样的人物,也看上了蔡文姬。刽子手喜欢女人,从来不用风花雪月。董卓直接上了手段,重用蔡邕,将蔡邕连升三级。然后,董卓对蔡邕说,你那个女儿,嫩得滴水,我看上了。然后,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遮云蔽日。
曹操骑着快马,背着焦尾琴,一路狂奔。在他的后面,跟着一个叫卫中道的文弱书生。焦尾琴是蔡邕给他的,卫中道也是蔡邕推到他身边的。蔡邕对曹操说,焦尾琴请你托付给文姬,你侄女的幸福,就托付给你了。然后,一鞭子抽在曹操的马屁股上。马四蹄腾空,曹操的心也腾地而起。他知道蔡邕的意思,蔡邕不说文姬的幸福,而偏偏说你侄女的幸福。呼啸的风、奔腾的云里全是蔡文姬的名字,曹操心里一万个草泥马的侄女的幸福。
蔡文姬正在家里读书,写字,作诗。每一个字里全是曹操的影子。她的心一会儿难受,一会儿欢欣。一会儿想唱歌,一会儿想作诗。好几个晚上,她梦见了他。醒来,她羞愧满面。
她一直没有机会和这个男人独处。董卓掌权时,曹操一路逃亡,蔡文姬有三个月没有见到他。再见到曹操时,曹操衣冠不整,看到蔡文姬,只说了几个字:“我一定要杀了他。”蔡文姬一下子泪流满面。这正是她心里的男人,骑起马来,拿起刀来,呐喊一声,冲向敌阵,取下敌人的头颅,绕场一周,为之踌躇满志。她蔡文姬,要嫁就要嫁这样的男人。
一声熟悉的马嘶,蔡文姬放下书,冲了出去。那马背上的男人,怒发冲冠,战袍像张扬的旗帜,向她飞奔而来。焦尾琴迎风自鸣,叮叮当当。男人跳下马来,蔡文姬冲过去,就在要冲进那人的怀抱里时,那人突然退了一下,蔡文姬没收住脚,往前倒地,那人一个箭步,抓住了文姬。
蔡文姬,终于幸福地倒在了那个男人的怀抱里。那个叫曹操的男人啊,从此,你是我蔡文姬的男人了。我不管你有多少女人,我要你,带着我,去征服整个世界。
娇喘微微,整个世界都被熔化了。
曹操一动不动,空气凝滞了。他手里托着的女孩柔若无骨,他感觉,他托的是沉甸甸的江山。
终于,他说,文姬,一直是我听你弹琴,今天,我为你弹一曲吧。
蔡文姬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红到了天际。转而欢呼雀跃。
曹操拿过焦尾琴,琴声铮铮,如千军涌动,如万马奔腾,口里唱出的,却是《诗经·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琴声越来越激越,蔡文姬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甚至觉得,爱情就是一个战场,可是,在这个战场里冲锋陷阵的,却不是她。曹操知道,自己的痛苦与孤独,只有蔡文姬能懂。
一天后,在曹操的主持下,16岁的蔡文姬,嫁给了卫中道。他是大将军卫青的后代,却是一个短命的男人。一年后,蔡文姬成了寡妇。
蔡文姬感觉,这一切,就像打了一场瞌睡。
瞌睡醒来,琴还是那把琴,琴声还是那琴声。自己仿佛只是焦尾琴上的一根琴弦。曹操或许是另一根琴弦。
咫尺,却是天涯。
悲愤诗
曹操派来的使者已经到了一个星期了,带着无数的金银珠宝。曹操说,要把蔡文姬接回去。他还说,要不惜一切代价。
这一年,是蔡文姬被掳掠到匈奴的第十二年。十二年里,她为匈奴左贤王生下两个儿子。
这个叫蔡文姬的女人,在《悲愤诗》里这样写道:冥当寝兮不能安,饥当食兮不能餐。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
任何悲愤的词句都无法描写一个被掳掠的女人在苦寒之地的十二年。
在漫长的历史里,这十二年,可能就是一次小小的感冒。蔡文姬挺过了这一场感冒。如今,有一个爱她的老公,还有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
十二年,她就像一个被拐骗到苦寒之地的女大学生,如今,家里来人了,说要救她回去。在多少次的梦里,她回到了故乡。多少次梦里醒来,泪水打湿了枕头。
可女大学生蔡文姬说,我不回。此刻,她跪倒在匈奴单于的面前。整整一个下午,她一动不动。
单于说,不行。蔡文姬说,我不回。单于冷冷地说,我们绑你回。
蔡文姬这次跪在左贤王面前。她恨这个男人,当初,是这个男人带人把她掳到了匈奴。当她一次次以死来抗争时,又是这个男人,给了她一个家。这个男人的爱,像大漠般宽广包容。如果说,少女时期的爱是春天那嫩嫩的柳芽在心里萌动, 那么,经历过十二年的磨砺与捶打,现在的爱,就是那热腾腾的暖胃的早餐。
她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异族的男人。
往事不可追,如果时间可以倒流,要流向哪里好呢?自从曹操派来的使者到来后,蔡文姬就常常在想这个问题。她才30多岁,但她感觉好像已经过了一辈子。这一辈子,已经见过太多的人和事,还有,太多的爱与恨。什么是恨?她似乎越来越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她想得更多的是,什么是爱。她想起刚被掳来匈奴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景象。这个时候,她生命中的那个男人出现了。
她永远记得天空中开满星星就像大地上开满鲜花的那个夜晚。
那天傍晚,那个男人骑马裹挟着她,在荒凉又辽阔的大漠上奔驰。黑夜降临了,数不清的星星像澄澈的水滴,像明净的火焰,像羞涩的少女,像顽皮的孩子,迎着马奔跑的方向,排山倒海而过,仿佛触手可及。那个男人,边在马上护着她,边指着一颗颗星星,对她说,这一颗,来自你的故乡,你看她,又大又圆又亮。这一颗,是你在天堂的父亲,你看他,正对你慈祥地笑,他说,你幸福了,他也就幸福了。这一颗,是你爱过的人和爱你的人。男人最后指着一颗亮晶晶的星星说,这一颗,是我,我将永远为了你而闪烁。
蔡文姬冷冷地说,你是星星,遥不可及。求你,送我回中原吧。
送你回去,我将被全匈奴男人耻笑。
我会逃走的。她倔强地说。
茫茫大漠,你跑哪里去?没有人帮助,还没跑出去你就渴死饿死了。
我宁可渴死饿死。其实,对着那满天的星星,她的心突然柔软起来了。可没几天,她还是跑了。当她奄奄一息被那个男人救回来时,她想不到,男人为她准备了一场盛大的音乐会。他知道这个来自中原的女子是个天才的音乐家。
几乎所有的乐手都来了,琵琶、笛子、胡笳、羯鼓,一齐演奏。文艺女青年蔡文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文化大宴,她深深地沉醉了。这时,左贤王将她的焦尾琴拿来了,蔡文姬不由自主弹起了琴,手指轻轻拂过,旋律如水一样流出,只有蔡文姬知道,这首曲子,叫《二月》。哦,《二月》,那个如诗如梦的春天。
在荒茫与寂寥间,一缕袅袅的春色缓缓绽放,一条诗意的河流穿越而来。蔡文姬恍恍惚惚地看到,少女蔡文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左贤王也陶醉了。
现在,蔡文姬,她跪在自己的丈夫左贤王的面前。左贤王扶起她,她又跪下。左贤王又扶起她,她再跪下。
她还是那句话,我不回。左贤王说,我也舍不得你回,可我们没办法。你不回,曹操的大军就会打过来,老百姓好不容易才过几年安定生活呀。
我们是夫妻,我们一起回。
左贤王眼泪都笑出来了,我的家就在这里呀,我回哪里去?只有左贤王自己知道,这是悲伤的泪水。
我要带两个孩子一起回。你知道,我离不开他们。离开他们,我活不下去。
左贤王久久不吭声。他也舍不得孩子,文姬更舍不得孩子。可这一切,都不是他能作主的。叱咤沙场几十年,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无能为力,他第一次觉得,他是一个弱者。他缓缓地说,你放心回去吧,孩子大了我让他们去找你。说完,他又不经意地开了一个玩笑,你回家,还要找一个如意郎君,带孩子在身边,多不方便。
蔡文姬牙齿咬出了血。十二年前来到这里时,也是这样。
一天后,蔡文姬随使者出发回中原。刚刚还平静的大漠,突然烟云突变,飞沙走石。背后的那个男人、那个家,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后来,有了文姬归汉的千古佳话。还有了言简意赅的四字演绎:回家真好!
风波渡
文姬归汉,曹操亲自做媒,将她嫁给了部下董祀,一时传为美谈,都夸赞曹公仁义。
董祀,曹操的屯田都尉。时年22岁。小鲜肉,嫩草。当然,35岁的蔡文姬也并不是老牛。但也不是风韵少妇。漠北粗砺的风沙在她脸上和心上都硌上了条条皱纹。
蔡文姬的风韵在骨子里。一个眼神,一个背影,都是诗书与岁月,曹操懂,但小鲜肉董祀不懂。
董祀看着蔡文姬,再看看自己。22岁的他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爱情到来时的样子。他想到很多词,比方说,心跳。比方说,缘分。比方说,前世之约,甚至欢喜冤家。这些都不是。
这一年,公元207年。207年发生了许多大事,曹操统一北方,刘备三顾茅庐,都和爱情无关。董祀也从没想过,因为蔡文姬,他在207年开始,在史书上留下了名字。
那一天,天空明亮,大地金黄。董祀套着一辆马车,蔡文姬坐在后面。简陋的车箱里有蔡文姬全部的家当。蔡文姬的脸上没有悲伤也没有欢乐。她听说过董祀的名字,她离家的时候,眼前的这个人还是个少年。董祀在前面吆喝着马车。他很帅气,蔡文姬从后面看去,这个男人怎么看都像曾经父亲书房里的堆积如山的书简,生机勃勃又死气沉沉。挥着鞭子,董祀的肩膀不时抖动。蔡文姬突然有点心慌,不是关于爱情,她现在才突然觉得,她的一生是一个错误,不是爱,也不是被爱,是不断在地重复的不由自主的爱。
她想叫这辆马车停下。停下!她在心里大喊。但她怎么也喊不出来。
好几次,董祀也想停下,又想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任马拖着他们狂奔,死在哪里就葬在哪里。但他不敢,丞相赐婚,很多人求之不得。他也很为攀上丞相的大腿而高兴。
马悠闲自得,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悠闲过。出发前,曹操抚摸着马头,和它说了一堆的悄悄话。那时候,还没有“得得的马蹄声是个美丽的错误”这样的句子,但马心里清楚得很,它不疾不缓地跑着,看见路边的野花,它会停下来嗅嗅,然后,得意地嘶鸣。
董祀一句话也不说。他知道蔡文姬等着他先说话。他不说,蔡文姬也不说。其实董祀是想说的。他从曹公那里听说过蔡文姬的故事。他认为,蔡文姬就是一个传奇,是一只飞过蓝天的小鸟,带着伤的;是一道突然出现的雨后彩虹,有无穷沧桑感的。董祀就是这么想的,董祀想,蔡文姬就是一个神。他从没想过,这个神,要成为自己的妻子。
35岁的蔡文姬坐在马车里,她的思绪来到了无边无际的大漠,无边无际的往事花枝招展地向她涌来,似乎是盛大的狂欢,又像在向过去,也在向35岁的她,开一个集体的追悼会。空气里回荡着一种铮铮铁鸣的气味,她想起16岁那天的下午,那个下午,阳光湿漉漉的,曹操第一次在她面前弹琴。蔡文姬觉得,自己的一生就像一个驿站,一匹匹马从这里抵达和出发,但没有一匹是属于自己的。董祀的马鞭一响,马儿嘶鸣,一下子将她的青春全部删除了。她看了一眼缓缓向西边滑落的太阳,想,夕阳真美!
夕阳真美!此刻,董祀也是这么想的。他不由得又抽了马一鞭子。马不用抽,马知道自己前进的方向,四蹄生风,往家的方向赶。
谁也没想到,没多久,这个家出事了。董祀不知什么原因犯法了。很多年后,在洛水河畔,董祀,不由得总要想,人生多么奇妙。
董祀犯法,曹操一纸文书,将他定为死罪。这个故事被记录在《后汉书·董祀妻传》里。极简约的几十个字,却像一块年年春天开花的化石,倔强地向现代人还原当年的故事,这故事不是爱情,却有陈年的爱情缓缓地散发出来。故事里的蔡文姬,在听到董祀被曹操判处死刑的消息后,披头散发、蓬首垢面地冲进了曹操的帐房。曹操正和公卿、名士及远方使驿谈笑风生。听说蔡文姬求见,曹操突然像被家长抓住说谎的小孩——他有很多年没有这样惊慌失措了,尤其是在一个女人面前。在女人面前,曹操的荷尔蒙一直像他蓬勃生长的胡须一样蛮横又粗暴。曹操被冲进来的蔡文姬吓呆了。当年的这双眼睛,深得黑得像湖水一样,美丽又忧伤。现在,还是这双眼睛,像大漠一样沉默、沧桑,又像洛河的水一样,安静、坚定。
曹操和蔡文姬那天的对话被史书记载的平平淡淡。曹操说,“判决的文书已经送出,怎么追的回呢?”蔡文姬说,“丞相指挥千军万马,手下又怎缺救人的一卒一骑呢?”就是这么简单,史书然后说“操感其言,乃追原祀罪”。历史就像是小孩子玩家家的游戏,杀人不眨眼的曹操,玩出了爱的高度,迅速派人去追回了文书,赦免了董祀。
余生,蔡文姬以自己的方式奔跑。她开始凭超强的记忆写下父亲留下来的几千卷书籍。她逐渐习惯了每一天这样的生活:一天写固定字数的东西、偶尔发呆、跑老远的路去洛水河边洗衣服,怕孩子摔倒了,在孩子后面追逐着走——她忙里偷闲,和董祀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她还习惯了不弹琴的日子,她突然发现,琴与诗真的不是生活的全部,即使在大漠里,她也不曾这样想过。
而董祀,经常呆呆地看着白发苍苍的蔡文姬的背影,有时候突然觉得,他坠入了爱情的深渊。
他和董祀生活的地方,曰风波渡。洛河以前在这里经过,这里曾经是一个繁华的渡口。一次次水患后,洛河改道,风波渡名存实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