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城的山,交城的水……交城大山里没有好茶饭,只有莜面栲栳栳还有山药蛋……”,脍炙人口的老家名歌伴我一路驾行,车轮在黄土高原梁峁间环绕的公路上竭立飞驰着,可我还是觉得车速慢,心早已飞回老家,飞到了父亲的坟地。
车还未进村,路两旁绿化带里我叫不出名的花争奇斗艳,次第开放,像一个个精神抖擞的卫士在夹道欢迎着我这久归的游子,一下减弱了我长途驾车的疲劳。
车从东梁缓速绕下来,在河的拐弯处,老远看见前方的石阶上围着好多人,走近一看,是美术导师在给学生讲解写生并示范,我没有更加仔细的去看画的什么或听讲的什么。环顾四周,坡上峁上星星点点分布着一个个写生的学生,也有摄影人员架起了长枪短炮。
家乡地处黄土高原,大自然的鬼斧神功把山体的脉络走向打造的迂回曲折,或伏或腾,沟壑纵横,加上那让人过目不忘的土黄色,吸引着众多艺术家前来采风。
我正准备爬到坡上向摄影家取经,电话响了,是好朋友二晶打来的,说早看见车从东梁下来了,怎么还不见我回到村里,她在街上等我好长时间了。
连忙上车往村赶。
我俩十几年没见面,一见面童心重启,话匣子一时难以暂停。
她说:“还是先回家吃饭吧!然后再上坟,顺便给大爷坟上放点我做的老家饭,大爷喜欢吃莜面,我都做了”。我说你考虑的比我细多了。
从街上往家走的几分钟,我脑海里闪现的是儿时的影子,一直在寻找着曾经捉迷藏躲过的墙角,玩泥巴爬过的青石盘,能够与我记忆相吻合的元素无几,新农村新景象取代了原来陈旧杂乱的街道、墙院和泥泞的小路,学校改建成文化大院,操场被新修的戏台取代,文化宣传广场、农民画上墙、政策宣传语、广告栏,公共汽车站牌……最让我新奇的是阅读小木屋,微信扫码才能开门取书借阅。这些变化,真是没想到。
我俩走到家,香味浓郁的家乡饭菜已经摆满桌,莜面、炸油糕、猪肉粉条烩菜、荞面碗托、酸米汤捞饭、小米面摊黄……看来,从早上发微信告二晶我要回来,她就开始准备午饭了。正巧二晶的母亲也在,我叫婶子,她年过古稀但精神矍铄。婶子一边忙乎着一边说,我在外面吃不到老家的饭,花样多点每样都尝尝。她做出的饭菜不减当年的味道,一时让我慌了手脚,真不知该吃什么,其中有我从来吃不上的烧山药(烧土豆),皮薄、沙、面中带有一股人参的味道,我问二晶怎么比小时候的好吃,她说是脱毒马铃署3911,近两年的新品种,是带动全县脱贫致富的主要经济作物,每亩产量可达2500公斤,去年她种了20亩土豆喜获丰收。她说,起初推广新品种时,村民担心一年下来收入不如老品种,没有人选种,后来驻村干部帮扶探索了农产品价格保险这一新的扶贫方式。保险公司核定的土豆保底价是0.50元/斤,如果市场价格低于这一标准,就给老百姓赔付,入保险的钱财政出,对富硒马铃薯种植户,县里则是贫困户种植1亩补贴100元,同时按收购价3%补贴与农民签订回收订单。二晶给我讲着,婶子见缝插话就说:“好社会,没想到”。
二晶告诉我上坟的路已经硬化,车能直接开上去,我想了想,还是想步走着上去,想亲近那条蕴育我梦想、留有童年磨爬滚打印迹的小路,路旁的树叉上、绿茵的草坡间,都有我躺着看《儿童文学》的影子,寒寒暑暑、风风雨雨,那弯曲的小路见证着我对文学向往的童心。
在快到坟地的土豆地里,“哧哧……”的几个喷雾式的灌溉喷水头成了我视野中的惊诧,让我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湿漉漉的土豆苗高举着一朵朵紫艳可人的小花在朝着我微笑。我矗立在清风中,纳闷思索:做梦都想不到家乡历来干旱少雨、吃水如吃油的地方还能实现农田自动化灌溉?
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老婆挑苦菜。流传下来的民间歌谣说的就是在清代年间家乡一带连续几年干旱,庄稼颗粒无收,平民难以为生,只好过黄河去内蒙谋生的恓惶情景,才出现了感人肺腑的《走西口》。
自打我记忆起的八十年代,家乡的吃水是一大难题,靠村对面的两个泉眼渗水供全村人饮用,等水是村民每户的主要任务,在天还不亮的时候人们就抢时间把水桶放泉子口自觉排队,并记住自家的排在第几,常等水的人能认出桶的主人。吃水如吃油。洗锅洗脸的水要给牛羊喝,院里的小菜苗要等到喝上一口救命水需用过几遍的水才能轮到。一到冬季,滴水成冰,每天早晨天刚微微亮,我就被刺耳的吱吜声吵醒。天冷,担水者往往是双手筒袖取暖,找中平衡的铁制空水桶在扁担铁钩的作用下发出的摩擦声,在寒冬的凌晨是那样的刺耳。到了九十年代,放假回村时,已经有了政府出资修建的水窑,多雨季节雨水从房檐滴下来,流入水窑储存起来供长年用水,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檐口落下来,注入水窑,也注入老百姓的心头。水窑的水虽不太卫生,但与历代几里地人挑驴驮的取水时代还是轻松了许多。
干旱缺水成了我抹不掉的记忆。
在父亲去世第二年清明节,我在父亲的坟头栽了一排柏树苗,树苗是从我工作所在地的苗圃园选的,为了保证成活率,苗的根部带了直径半米的土球,找朋友借了一辆大型越野车拉回去,颠簸二百多里的树苗回到家的第二天栽好,看着风中的翠绿色摇曳在荒岭的春季,我心里也随着清亮起来,等到冬天我再次回去的时候,绿肥的树苗变成了枯黄的枝叉在寒风中颤抖着,呼啸的西北风卷着黄沙刺打着我的脸,回到村里时邻居告我,太旱了树苗难成活,农活不忙时他从河里驮水浇过两次,但还是没有活。
时间已过去十年。
想着想着,我眼前的景物模糊起来,想到张叔驮水爬坡一趟费大半天功夫来坟头浇树苗的举动;想到父亲;想到改变历史、改变地老天荒的新时代的神功。
从坟地回来,二晶说带我去文化大院看看,那里有陈列室、展览室等,也有我们小时候玩过的东西和各家用过的物件都摆在陈列室。在村史馆的展示图中,我看到了全县建设集中供自来水入户工程的概述与示意图,把农村饮水安全作为一项战略任务来抓,我们村里的自来水是从距村20多华里的深井引过来的,引水工程需翻过两架海拔1000多米左右的山,横跨过一条水沟,中途加两个水泵,最终解决了村民的饮水安全问题。当一根根接进农家的自来水管喷洒出清凌凌的“放心水”时,几张照片定格在了历史的瞬间,在鹤发童颜的笑容中写满了自豪感和幸福感。新时代的新农村,只有城里人才能享受的便利,如今已成了农家生活的一部分。他们和我一样口中念叨着一句话,没想到。
与文化大院紧挨的是艺术家采风基地,这是驻村“第一书记”在帮扶的两年间,根据黄土高原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打造“艺术家写生基地”,在展馆里挂满了中央美院,天津美院、山西画院等知名画家和院校的学生来这里写生的作品,他们用各自的艺术符号和表现手法,挥洒出黄土高原那层出不穷、迂回百折、收而不放荡的气势和魅力,人民群众脱贫致富奔小康和美丽乡村建设中的艰辛与喜悦,活跃在纸上的家乡图景在笔墨点彩间透出一种新时代的和谐之美。
我该返程了,二晶送我到河边与我告别,说老年培训班还在等着她去上课,今天教他们智能手机的使用方法,就不多送了。
如今的家乡人变得自信积极,总能感受到一种朝气,一种忙碌,每一家每一个人都有奔头,有梦想。一路上我在想,短短的几年,家乡的变化真是大,这在当初每个人都是做梦都没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