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说的奶奶,是与我没有血缘关系但常常会让我想起的故乡那位可信赖可依靠的老人。一想起她,我的心头就会有股如同冬天里乡村那燃烧着柴草火炕的温暖气息。
在我还是一个孩童的时候,印象里奶奶是村里最会讲故事的人。我常去奶奶家,缠着让她讲故事,有时是我一个人,有时是和一帮小朋友同去。
奶奶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树冠盖满院子、树干需三个小朋友手拉手才能抱拢的海棠树,这是村里除杏树之外唯一的一棵果树,贪玩的我们有时会被它五月里喷出一院子的芬芳、夏季青涩微苦的绿果和秋季沉实的熟海棠落地时“噗噗”声所诱惑,但这些景像似乎只有配上奶奶讲的故事才能构成无限的复合魅力。由于奶奶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一会情感激昂,一会儿低语鬼祟,不次于那台“雪花”闪烁的黑白电视机,我们这伙小淘气给奶奶起一外号叫“收音机”。
那时候的小学,一放学学生如同出了圈的羊群,田野里河沟边跑的都是,玩的都是爬墙上树掏鸟窝等野味十足的游戏。而不像现在,动画片、游戏、网络远程教育平台任选。而我们那会儿全村只有邻居家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接收信号靠窑顶上竖着那根绑着健力宝桶的木棍,屏幕上经常会“雪花”闪闪,跑窑洞顶转木棍无果后,我们会选择去听“收音机”。
夏日里,我们一边听故事一边躺卧在树杈盘绕交错所形成的枝叶网荫下,或爬到树杈上,攀着树枝摇晃,一面闻着花苞的香气和新鲜的树叶味,一面摘几个青海棠果,咬一口苦涩难咽便随手扔出好远。
奶奶家的院子和村里其他人家的都不一样,比普通人家的大好多,青砖彩瓦,窑顶有石雕的狮子图案。院东侧有紧锁着的大厂房,听说在过去年代是酿酒的地方;西边是油坊,我们从来不敢往里窥探,奶奶在故事中曾讲到过的喝油鬼莫不是她在这油坊里亲眼所见?我们更不敢靠近。院子里东西南北四面严实密不透风。不知道为什么,奶奶常把大门反锁着,我们进去时都是通过跳墙,没有翻越本领是进不去的。有一次,我们本来是想翻墙进去偷海棠果,速战速决不想被奶奶发现。不巧,她在海棠树下坐着吃饭,看到我们几个挤在院角探头探脑鬼祟的样子,便喊:“几个灰鬼,又跳墙进来了”。她知道我们的来意,但也不烦我们。我们有话没话地想引开奶奶的注意力便于偷果的计谋她能一眼识破。
她一边嚼着筷子粗的咸菜一边和我们说着话,两腿盘坐在青石上,旁边放着的锅里,盛着灰黄色的粥,她一边喝着粥一边说:“粥里,平常时是红的,遇到碱再用铁锅烧就变灰了”。让我们喝,我们都不好意思喝,便凑在一起悄悄“咬耳朵”,说:“收音机快开始广播了”。
我们几个挤着坐在石磨盘上,等着奶奶开讲。果然,奶奶放下碗,揪了揪汗衫,又讲起了有关河神的故事。
在过去,河神每年都要抓小孩儿,你们看那河里石头的形状,有的像大人拉着小孩,反剪着双手;有的侧着肩躺在沙滩上,屈着双腿;有的像小孩举起双手找妈妈的样子,都是河神抱走了孩子后的化身……我们认真听着,不由得唏嘘起来。
奶奶用手抹把脸,长叹口气转向我们说,两年前夏天,一群小孩儿在玩捉迷藏,天东边黑云动地,不一会儿狂风暴雨急骤而来,那一次有一个小男孩儿就不见了。过了几天,在土崖处避雨的小洞窟里找到,他的身体已被下雨时冲坍的墟土掩埋着。奶奶闭着眼睛不再说话,我们几个小孩不再吭气,双手托腮,眼睛瞪着滴溜圆。
海棠树下,奶奶讲的故事,比老师的训斥体罚和父母亲手提扫帚撵着打灵验得多。她讲的河神抓小孩的故事,遏制了我们正午时分偷跑河里戏水的行为。就连伸到墙外的海棠树枝和爬到窑顶的枝丫偷听后都老实了许多。
海棠奶奶去世已近十年,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一个春天的上午。
那年清明节我回老家,专门去看海棠奶奶,她年岁已近九旬,步履蹒跚,生活基本能自理。我见到她时她正坐在海棠树下的竹椅上,半依着,已不能再像当年盘腿坐海棠树下的青石板上。平和宁静的外表之下,淡然温和的神态,一份饱含深深爱意的眼神渗透着她对我一直以来的惦念,问长问短,从工作到孩子到吃喝穿等在外地的一切,我一一回答着、解释着。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那双瘦干的手把我的手紧紧地攥在她的手中,一直就没有松开。
一股暖流热变我的全身,眼眶里似乎有东西涌出。受一种气氛的感染,一切客套话似乎都是多嘴多舌。我扭过头去,看到在旁边的石磨盘上,放着她还没有吃完的饭,那一只粗瓷旧碗还在,只是边缘的彩印花纹淡了许多,有的地方已经被她那双皴裂的双手摩挲的光滑润泽,失去了原有的色彩。碗里盛的不再是灰黄色的虹豆粥,而是鸡蛋面条。她不失当年的热情,执意让我吃一碗。
头顶的海棠树闪烁着一种明朗的翠绿的光彩,第一批微绽的花蕾在注视着我们。
好想回到听奶奶讲故事的年代,还有那棵海棠树,永远充满着一种不会枯竭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