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那份“惦记”

我上小学那会儿，整个假期时间基本上是跟着父亲在乡政府度过。

乡政府地处黄土高原海拔1690米的翠峰山之巅，山势莽莽，在那多重深邃的纵错沟壑里，遍布我童年的脚印和追逐嬉闹，每当情感的闸门被这些黑黝黝的文字冲开时，流露在笔底的总是小时候那些令人难忘的人和事。

那会儿的假期作业是很薄的一本，写完全不费功夫，两天时间足以完成。在没有同伴玩的时间里深感假期的无趣乏味，只好看看父亲给我订阅的《儿童文学》《向阳花》等杂志，或自己跑到供销社买小人书。话务室的刘叔叔和食堂做饭的张叔叔，他俩也喜欢看小人书，我一买到小人书先到他俩面前炫耀，刘叔叔就说，你帮叔叔接听电话，叔叔给你念。那时候乡政府只有一部电话总机，我一接到叔叔交给的任务便一本正经地把耳机带头上，坐在木头椅子上盼电话来。只要电话铃一响，我就按刘叔叔教给我的礼貌用语、语减表达方式和对方交流，一般都是让找某某接电话，我便撒开小腿蹬蹬跑去叫人。乡政府只有10多间窑洞的院子当时觉得好大，跑起来总感到半天跑不到头。伙房和话务室紧挨着，张叔叔整天都在忙于做饭，能看小人书的时间很少，我就会拿着小人书去找他。大夏天在热气腾腾的火房他做饭我给他复述小人书里的故事情节，偶尔也帮他剥葱剥蒜，起不了多大作用，反倒排除了我没有小朋友玩的无味和绊在父亲脚下的软缠硬磨。有一次，张叔叔把刚炝好的辣椒油连锅带油一不小心打翻倒入水仓中。水仓是用水泥做成，约有2米多深3米多长，所蓄水供做饭、饮用和工作人员洗漱，乡政府专门雇一老爷爷每天用毛驴车拉水。这回必须彻底清洗水仓，踌躇之余叔叔想到了我。他用一绳子拴我腰上，然后把我放进清空水的水仓里开始清洗，底层粘乎乎的泥很滑，每次打滑险些摔倒时叔叔总能用绳子揪住我。

有帮着接电话的乐趣，有伙房张叔叔的陪伴，时间倒也过的很快。

有一天，来了两大巴车，下来些怪里怪气的人，穿着喇叭裤、卷头发，也有男生绑辫子的，很古怪，我看见这些“怪样人”就胆怯，也不敢在院里肆无忌惮地跑。他们在院子里铺开纸拿着笔勾勾画画时，我就站在父亲办公室从门缝里偷看，他们画时有一位从抗美援朝战场上下来的老兵赵大爷在他们对面拿着烟斗坐椅子上一动不动。赵大爷身负过重伤，右臂永远弯曲卷缩着，腮一边大一边小，嘴快歪到左耳坠低下了，满脸布满皱纹，说话声音特别细且吐字不清，吱吱唔唔的。他倍受艺术家青睐的外貌特征是在战场上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张叔叔告诉我，他们这叫人物写生，赵大爷是模特。

一天中午，骄阳似火，我看院子里没有“怪样人”便跑出来溜溜，看见张叔叔正蹲在燥热憋闷的火房抽烟嘴里吹着烟圈儿。我问他怎么没午休，他说等外出写生的师生回来吃饭，山坡上风吹日晒沙尘多，干燥易上火，外地人不适应咱这气候，再吃喝不上舒心顺口的饭会生病的。我告他，暂时回宿舍休息一会儿，谁回来谁再去叫他，他却说，向来是做饭的等着吃饭的，哪能让吃饭的去叫做饭的，在部队时炊事班长这么要求的。我才得知他是退伍军人，干过炊事员。

开学后，我在学校住校生活，一日三餐都是小米糜米土豆，因为难吃而吃不饱，我常会想起张叔叔，张叔叔常惦记着我，隔两三天我不去，他便会念叨，那时候乡政府改善生活就是吃炖羊肉，叔叔总会给我留点。有一天上晚自习我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便悄悄溜出来跑到乡政府，正赶上演露天挂莹幕的电影，我高兴极了，先去伙房，张叔叔正在洗碗，说今晚吃的羊肉馅饼，正好剩下很多你走时我给你带点，回宿舍后放在火上烤，外酥内香，那天给你留的炖羊肉你没来，天热怕坏了给他们吃了。然后又告我，父亲下乡也回来了，我一听好不高兴，真是三喜临门，能看电影、吃羊肉馅饼、还能见到父亲。我搬把椅子坐在院子里美滋滋地打着饱嗝儿看完电影，抱着用报纸卷好的一打馅饼，一阵小跑往学校去，路上风呼啦啦，身后吱吱啦啦，好像有鬼。

张叔叔对我的惦记，是用他最平凡的举措反映出人间最真实的情感。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比当年更珍惜被人惦记的那份幸福，每当我回忆起小时候的情节，张叔叔的身影总是浮现在我的脑海，而在他的记忆中或许根本没把惦记我当回事。

去年春节我回家过年，大年初二开车回趟村里，去了留有我童年印记的乡政府寻找当年的足迹，院中央是两排白杨树已经消失，土院全被水泥覆盖，每眼窑洞原有的木框花玻璃窗已更换成塑钢门窗，在日光的照射下白花花耀眼没有一点人情味，当年父亲办公室门窗玻璃上用红油漆写得“4”一直在我脑海闪跃。

我伫立在冷风中凝视着这块天地，似乎又闻到了洗过脸的香皂水泼洒在砖地上散发出来的香气，闻到了张叔叔羊肉馅饼那诱人的味道和他蹲在伙房抽烟时烟圈儿的神态。不由心中一阵怅然，与时光一起消逝的不仅是童年，还有当年的人、树木及组成美好童年的每个音符和画面。

我在乡政府老院子里四处张望，多么想看到那位张叔叔的身影啊！可院子留给我的只有这绵绵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