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到年根,父亲给村里的乡亲们写春联,我出于好奇也跟着凑热闹,在热炕的一角放一个小方桌,找一支在一旁闲置的毛笔,端半碗墨汁,从地上捡来裁春联扔下的红纸条,开始跪在小桌前拿着写好的春联“比着葫芦画瓢”。
挤在屋里前来写春联的乡亲们夸我写得好,父亲估计也是看着我写得像那么回事,或者是为培养我的兴趣,便把一些小对联让我来写,诸如“米面如山”“出门通顺”“抬头见喜”之类的。没写几张,乡亲们就把叠好格子的大尺幅红纸递给了我,这是七个字的,这是五个字的,并称赞说我的字不像十岁小孩子写的。
现在想来,这样的鼓励最关健,如果当时乡亲们说我写得零乱,不规整,不用我写,一句话也许就把一个爱好书法的种子拍死,而正是他们对我的不嫌弃,说了几句夸奖我的硬扎话,就是这几句话,把我推向了爱好书法的光明大道。
有了拿着毛笔书写的这个瘾,没有春联可写的时候,就用毛笔醮着从河里捡来的红玛石倒水在沙石上磨下的枣色汁或者是泥浆在墙上和树杆上乱涂抹。父亲见我喜欢,一次,从县里开会回来,给我带回来毛笔和墨汁,还给我刻了一枚小印章,那枚章不是现在书画家用的石头篆刻章,是一小鱼形状的有机玻璃,手工刻制着我的姓名,还有一打画着横竖撇捺细红线的方格纸,还有两本书,一本是《书法入门必读》,另一本是什么书名已想不起来了,只记得父亲告诉我那本书叫“字帖”,封面有一位类似于古诗词中女诗人的画像,让我以后照着练,说只要我认真练,长大后就会成为像封面人物那样的女书法家。我翻开一看,全是些点横竖撇捺弯勾的符号和握笔的姿势图。
从此,在我脑海里稀少的词汇库里多了一个名词:“书法”,在往后的童年时光,我的喜怒哀乐也几乎由一个词来决定——书法。这些黑线条远比不上我在墙上乱涂抹尽兴,有时候,我和小伙伴在户外的月光下还没有戏耍够不想回家的时候,父亲就会因为我没练字三翻五次呼唤我,而我必须因为练字的关系而听从父亲的吩咐。父亲偶尔会直气壮呵斥我的话与练字息息相关:“都几点了?还不回来练字”! 觉得这本字帖上就是一个拿着教鞭狠心磕着我们脑门的老师,又凶又倔,真想把它给撕碎扔进沟里让洪水冲走。
我的想象中,书法练习就是一个看不见形影的家长,严厉而又古板。但有时候它也是温情的,比如在我练字的某一天,没有小朋友等我出去玩,也没有掏鸟窝捉青蛙的计划,我便能集中注意力遵父亲所嘱爬在桌上练字,至于练写的字与字帖相似与否印象中父亲没有强调过,自己反倒有一种要求,将写出来的横竖弯钩斜画和线条在方框内所占位置是否平衡均称与字贴上的作对比。满意时便兴致地捧着让父亲看,这时的每个字的一笔一画都会给我带来欢乐,父亲会给我两毛钱奖励我,我用这钱很快去供销社买糖果来,嘴里吃着这甜甜的糖放纵地在街上跑,恨不得畅快地在草滩上打几个滚,有时也会用糖果找朋友换炒豆子吃,一粒水果糖可以换满满的两衣兜炒豆子,跑起来都得用手捂着。
在一次父亲去县里开会,临走时嘱咐我别忘了练字,我好不耐烦。
我那时天真的认为:发现封面的人物每时每刻都在注视着我,我只要看她,她就在盯着我,好像在说,你今天还没练字。她不会因为炎热酷暑而对我的不练假装看不见,也不会因为严寒我的手冻伤流浓而放松她的眼神,她的心,是世界上最冰冷的心,我的悲喜就藏在她的眼神中。为此,我非常憎恨她,我用很尖的木针瞄准封面的画像,把她的眼睛扎了两个洞,不再让她盯着我。
拉美作家马尔克斯有一句话:“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得住的日子。”
成长中走了这么长的路,回头一看,发现好多事情和一些细节都忘掉了,唯有逃避练字的这个天真举动在我记忆的“老巢”里堆积着的各种记录中尤其新鲜。
童年的确有特殊的力量。书法爱好,或许在童年时期就糅入潜意识,极其内在。
有了童年时涂抹在心底的墨迹,长大后的生活中,涂抹灰白日子的笔触依然是童年时期潜藏在心底的那份爱好,依然是那支醮着从河里捡来的红玛石倒水在沙石上磨下的枣色汁或者是泥浆在墙上和树杆上乱涂抹的笔绘制着我生活孤寂时的炫彩,以这份爱好弥补着我生活中的枯燥、干瘪和单调,它在我的精神生活中占有相当的比重,以至于形成一个巨大的团块,深深地影响着我,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我的现在和未来。
后来,信息资源丰富,知道了管道升、邢慈静、朱淑贞等历朝历代的大女书法家,尤其敬佩,跨越时空与她们结缘神交,常常沉浸在临习她们作品中忘我所以,
信手一临习就是两个小时,写出一堆作业铺在地上反复咀嚼品读其中。
这些年,书法爱好融入我日常,它存在于我更丰富的生活中,从背着书包赤脚在泥滩踩踏的脚印中,在不同墙面上的抹画涂写中,在书写桌子椅子不断增添新的墨痕的面容中,到说话的声音由清脆而变得沉寂的过程中,在一次次工作岗位辗转与更替中。只要我走哪,以书法相关的工具笔墨纸砚就会跟着我行走。从上学到成家,从成家后的二十一次搬迁中,我和我的书法爱好成为一对伴侣,相依相偎着,不朽的它会在时间不知不觉的飞逝间,引领着我一直前行,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