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纸

1.

老邹怀疑自己患了某种精神疾病，每次从厨房走回客厅时，总觉得对面刘家有人在盯着自己，他猛回头，刘家的厨房里并没有人。

这栋楼是“工”字型结构，一层四户，老邹家与小刘家的厨房对着厨房，相隔三米左右吧，小刘家在窗边立着电冰箱等高大物件，免得老邹家的人可以直视他家的一切，而老邹呢，坚持只让妻子在窗上贴了一层浅蓝色玻璃纸，实际上还是透明的，“看就看吧，有什么隐私呢？让阳光照进来最重要。”老邹对妻子说。

这样，小刘家的人是可以看清老邹家厨房里的一切和客厅里的大部分内容的，但老邹家的人只能偶尔看到小刘家电冰箱等高大物件缝隙间有人影晃动。

我伺候了你几十年，这下你可以下厨房了吧？老邹提前退休的第二天，妻将围裙往他的脖子上一套。

老邹低头瞧了瞧胸前的花围裙，无话可说。结婚三十年，他真没下过一回厨，当年住房还很窄时，他还嫌妻炒菜时锅铲与锅摩擦的声音太响影响了他写材料。

你能不能不弄出这么大的声音？有几次，老邹握着笔气咻咻地跑到厨房。

妻将锅铲一扔，你来？你以为做饭与你写材料一样呀，要静悄悄呀，静悄悄地你就只有材料吃！

每次都是老邹乖乖地退回到卧室兼书房里去。

夫妻俩有次偎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蹦出一条女人护肤品广告，妻叹了口气，唉，我这双手就是为你做饭才这么粗糙的。 

老邹一愣，然后握起妻的手，果然粗糙了，还有细细的裂纹，不禁有些愧疚，想当年与妻恋爱时，第一次握起妻的手，心里呯呯直跳，这是多么嫩柔的手呀，指缝间似乎是透明的，手背上几个小窝窝好诱人，他立即就想起了“玉手”这个词，心想古人用词太贴切了。他在心里说，若娶了这个女孩，将来一定不让她吃苦，让她的手永远像玉一样光滑。

可是，老邹没有做到，结婚后不久，妻就从棉纺厂下岗了，成了一家一家单位或企业的临时工，老邹总是躲在家里写材料，妻子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还得做饭。终于，妻有次发了牢骚，你就不能做做饭吗？

我不是不想做饭，可是，我如果做饭，满脑子都是材料的事，锅烧糊了怎么办？忘了放盐怎么办？

材料材料，你就只晓得写材料！

我不写材料怎么办？这是我的工作呀。

天底下只有你会写材料么？

天底下写材料的人很多，可咱单位只有我是硬笔杆子，没办法推掉呀。我保证，以后我不写材料了，一定下厨房，而且不让你沾油烟味了！老邹拍着胸脯说。

每次看见老邹拍胸脯，妻就不吭声了，就系上围裙进了厨房。

三个月前的一天，老邹回到家，系上围裙进了厨房，妻问，怎么啦，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老邹说，我是有承诺的。

妻就明白了，心头一热，眼眶有些湿了。

握了几十年笔杆子的老邹握起了锅铲，他在厨房里忙碌时，总是觉得对面小刘家有人在偷窥自己，猛抬头，又没有看见谁，三个月来天天如此。就是在客厅里练“八段锦”时，他也总觉得有人在悄悄看他，于是，他总是借左右动作切换时瞟一眼刘家，却又没有人。

是不是男人更年期提前了？老邹问自己，不可能呀，那方面的要求还挺旺盛的，妻也挺配合呀。

或者是，退休不适症？

老邹上网咨询，看看自己这属于什么症状。网上医师回复是：

你好，很高兴为您提供咨询，以您的情况看，有焦虑抑郁症，这种情况非常严重，建议您及时给家人说，让他们带您到三甲医院及时就诊，按照医生的指导尽快用药，家人要配合您治疗，您才能够很快恢复。

老邹心里格登一下，果真是种精神病！他不敢对妻子说，就悄悄上医院去了。

半路上，老邹看到一块招牌，是心理咨询中心，他犹豫片刻，还是根据指示牌到了这家心理咨询中心，中心不大，就一间房，里面坐着一个中年女人，一张办公桌，墙上贴满了有关知识。

中年女人显然很久没等到客人了，十分热情地给老邹泡上茶，然后叫老邹说说状况。

那女人听完老邹的情况，像背书似地说了一大通，老邹瞧着那女人半闭着眼的神态，发现就像个巫婆，听了半天也不知究竟要怎么样才能消除这种幻觉，便掏了200元咨询费扔在桌上。

走在大街上，老邹决定医院也不用去了，他坚信自己能调理好，回到家，好几次想敲开小刘家的门问个究竟，但又觉得那样太唐突，只得做罢。

2.

三个月前的一天，局里召开会议，传达上级关于干部任用改革精神，总的原则是让干部队伍年轻化，当分管人事的副书记兼副局长读到关键一条时，老邹就感觉到全局的人把目光齐刷刷扫向了自己。

那关键一条是：正科级干部五十二岁一刀切。

全局十二个科室，科长都只有三四十岁，只有老邹这个副科长已满五十二岁，正科级满五十二岁都一刀切，他老邹就更应该被切了。

老邹当时就想，这文件就是为他一个人制定的。

会散了，同事们纷纷向他道贺，老邹的脸上，不得不挤出一丝丝笑来。

不笑不行啦，也许同事们是真心的，他退出副科级实职后，可以享受主任科员待遇，拿双倍的工资一直到办退休手续，而且不用上班，掐指一算，八年间按当年工资收入计算，要多拿近五十万工资。

老邹回到办公室，关上门，不知怎么有一种止不住的落寞感，他反复进行心理暗示，终于解脱了，终于解脱了，从此不用写材料了！

他在这座城市创造了个纪录，几乎所有的行政事业单位的人都知道他，二十二岁本科毕业，一直呆在一家单位，二十八年的副科级，写了三十年的材料！

老邹每次检索自己的人生时，都恨自己当年爱出风头，结果被材料害了一辈子。要是当年不写材料，至少是副局长……老邹总是这样后悔道。

大学毕业时，老邹，那时是小邹，正是意气风发时，大学中文系毕业，全局就他一个本科生。报到的第一天，人事科的一位大姐热心地带他到每个科室转转，熟悉环境。第一站就到了办公室，办公室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同志，看到小邹，把眼镜往上一推，一双大手就握了上来，唉呀呀大学生，哈哈，我们局终于有了大学生，好，好！

小邹当时绝对是又感动又激动，正准备随大姐离开办公室，办公室主任却递上来几页纸，对他说，这是我为局长写的一个发言稿，请你修改下。

小邹一楞，嘴里正准备推辞，手却不怎么接过了发言稿，他的脸涨红了，嗫嚅着，这，这，我不会，真的不会……

办公室主任大手往他肩上一拍，年轻人就是谦虚。

小邹面露难色朝身旁的大姐看了看，大姐示意他接下这活儿。在走廊里，大姐轻声说，这是主任在考验你呢，他在局里说话很有份量的。

是夜，小邹在他的一居室里挑灯夜战，老实说，主任写的发言稿枯瘪瘪的，一点文采也没有。小邹真没想那么多，推倒重来！他用他一手漂亮的行书字重新写了一份发言稿。

第二天，小邹半是兴奋半是忐忑地来到了办公室主任面前，主任将发言稿读了一遍，猛一拍掌，唉呀呀，果真是高手，才子呀才子！

当天下午，人事科就将小邹安排到了办公室工作。

小邹一直到老邹都永远记得办公室主任将他叫到跟前说的一番话：小邹呀，你是个难得的人才，我终于有了接班人，好好干，前程不可限量的。

当时，小邹听到主任说他终于有了接班人，心里狂跳了一下，这是暗示他以后也可以当办公室主任？于是他不停地点头，接连说了几句多谢主任栽培，然后说，只是我确实没有写材料的经验。

主任揽过小邹的肩头，经验是逐步积累的，像我，初小毕业，还不是赶鸭子上了架？你底子这么扎实，写材料那是小菜一碟。这材料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告诉你一个秘诀，关键是摸准局长的心思，把主题定好，框架哩，全国的材料都一样，你依葫芦画瓢就是。

您是说，抄？

主任脸一沉，怎么能说是抄呢，是借鉴！

可小邹依然觉得，自己中文系本科毕业，写材料“借鉴”人家的东西那是一种耻辱。于是，主任交办的第一个大材料，他熬了三个夜晚写出来，还模仿领导口吻读了几遍，越读越得意，便交给了主任。

主任却很快退回了材料，上面用红笔写满了修改意见，若按这个修改意见，材料简直又不是他小邹写的了。小邹的脸阴沉了下来。

怎么，不服？

不不，不是不服，我是觉得这样写……这样写，太、太没新意了。

小邹呀，写材料要什么新意呢，我给你说过呀，所有的“意”都是局长的“意”，你写材料时，就要把自己当成局长，局长怎么想的，你就怎么写！

小邹一时觉得索然无味，但想到要早点交差，就按主任的意思修改了，修改后的材料，他连自己都不愿读第二遍，没想到主任很快通过了。主任用笔敲敲桌子，这就对了嘛，好好干，付出自有回报的。

主任果然没有食言，小邹工作才一年多，便提拔为副主任科员，这在全局已是破例了，一时引得许多人嫉妒。办公室主任有次听到非议后，对众人吼了一句，你们有小邹的材料写得好吗？众人鸦雀无声了，是的，小邹是凭硬本事提拔的。

又三年，小邹改为实职，任办公室副主任，专门负责全局文秘与材料工作。宣布的那天，局里一位退休干部就将自己的侄女介绍给小邹了，小邹的心里真如喝了新鲜蜜汁一样，他盘算着，照这发展势头，三十岁前就可担任办公室主任，然后副局长、局长……哈哈，材料还真他娘的可爱。

可是直到这次被一刀切，老邹也没有当上办公室主任，更不用说提拔为副处级了。回想三十年一条直线式的人生轨迹，老邹好几次骂自己，蠢猪呀蠢猪，当年办公室主任分明是说终于有了写材料的接班人呀！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老邹在副科级这个级别上干了近三十年，妻子都说他太窝囊，你看看人家司机李师傅，都当上后勤科长啦！

每当妻子拿他与李师傅比较时，老邹就更窝火，吼道，他那个科长能和我相提并论吗？

哟，正科级还不如副科级？你是活糊涂了吧，太把写材料当回事了，没有你写，你那个局就没人写了？

确实没有人超过我呀，不然我早挪位置了。老邹总是这样辩解，他不知这样说究竟是骄傲呢还是自我安慰。

老邹写了七八年材料后，局里也陆陆续续分配来一些大学生，老邹几次向局长提议换个人写材料，局长也同意给他安排个助手，让他培养培养，结果每个助手写的材料，他都无法修改，干脆自己写还节约时间些。

现在好了，彻底解脱了，老邹离开单位时，打电话叫来了收废纸的人，铁皮柜里，整整齐齐码着他三十年来写的材料，几百万字呀，他长叹一口气，娘的，好几任局长是老子写出来的！

3.

实际提前八年退休的老邹回家休息后，一时适应不过来，最初的日子像没头的苍蝇在家里转来转去，幸亏有下厨房这件事，不然一天也难得熬。

妻子每天跳广场舞，姐妹们还组建了腰鼓队，一天到晚接生意，忙不过来，每次化妆出门时，看见仿佛失魂落魄的老邹，就说，闲下来还不好呀，时间自己安排，一觉睡到自然醒，要不报个老年班上学去？

老邹就摇摇头，他知道老年大学里全是真正退休了的人，他这年纪去上学，遇到熟人怎么办？

家里的地板他一天擦两遍，妻责怪道，擦多了地板会掉皮的！

把自己的人生经历写下来？这个念头在老邹脑子里闪现过几次，又一次次被自己否定了。罢了罢了，伏案三十年，颈椎已变形，单位体检时医生叮嘱过，再不注意会引起身体许多并发症的。

健康事大，老邹决定远离写作。可是，时光怎么度过呢？有一天，他还是忍不住打开了电脑，点击局里的网站，这是曾经多么熟悉的阵地呀，局里上网的内容，最后都是需经他签审后，小编才能放出来的。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盯住了“政务动态”这个栏目，第一条就是局里的半年总结报告。他看着看着，眉头皱了起来，不停地唉声叹气，甚至还时不时拍拍桌子，怎么能这么写呢？结构不对呀，小标题太平淡了呀！小黄呀小黄，我带了你四五年，小标题一定要用对偶句，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老邹嘴里的小黄研究生毕业，老邹退位后，小黄升任办公室副主任，捡起了老邹的活儿。

正当老邹在书房里自言自语不停拍桌子时，妻回来了，妻子走到他面前，他都没感觉到。

喂，到吃中饭时了，锅里还是冷的，你忘了承诺了？

老邹才从工作情景中惊醒过来，他指着电脑，怒气未消，你看你看，局里的半年总结写得一塌糊涂，小标题一会儿是九个字，一会儿是十一个字，完全没有套路！

就你有套路，有套路就不至于提前退休。

听到妻子这句话，老邹一时无语，默默地系上围裙进了厨房。

吃饭时，气氛有些沉闷，妻觉得先前的话可能伤了老邹，就开口了。

喂，你的钢笔字写得那么漂亮，你练练书法怎么样？

老邹抬起头，看着妻子，妻子绝对是很关心的样子，想了想有道理，正好可以打发时光，便点了点头。

妻三扒两口结束了午餐，马上坐到沙发上操弄手机去了，她在淘宝网上一口气给老邹买了好多书法工具。

三天后，货到了，老邹从门卫那里搬回家拆开来看，计有：墨汁两瓶、兼毫羊毫狼毫大中小毛笔各三支、黄纸三捆、宣纸一捆、王羲之字帖、赵孟頫字帖、颜真卿字帖。

老邹很感动，对妻说，这下有事可做了，只是这些字帖不用买的。

听人说，习书法都是从练字帖开始的，你不能走都不能走就要跑。

我不是要跑，我本来就只打算打发时光，活动筋骨，又没打算成为书法家。

从此，老邹上午买菜拖地做午饭，午休后就写会儿字，晚餐后散步归来又写字，然后睡觉，他的退休生活终于有了固定内容。

宣纸留着，他舍不得写，黄纸消耗得挺快，妻干脆一次给他购五捆，这样可以应付一个月。老邹在书房里写字时，妻偶尔近前瞄一眼，老邹就问，怎么样，我的字？

嘻嘻，你这是拿毛笔写的你的钢笔字。

老邹一楞，继而哈哈大笑，哈哈，没想到老婆总结得挺准的，确实，我这字体就是我的钢笔字风格，没办法，这把年纪了学别人的也学不好了，还是由着性子来自在。

你呀，就是倔。

虽然妻说他倔，但妻不在面前时，每遇一个字写得连自己都觉得不好看时，老邹就翻开王赵颜的字帖，找到那个字，不临，在心里写一遍，将笔划运行轨迹记熟后，再持笔在纸上写。有的字需写繁体才好看，王赵颜的字帖上又没有那个字，就打开手机百度，果然都有。抄写的《唐诗三百首》，然后又抄写完《宋词选》，黄纸消耗了一捆又一捆，每写完一张，就揉成一团，扔到字纸篓里。

这让老邹简直忘了季节，可是有一天，他从陶醉中醒过来，总觉得有件事让他牵肠挂肚，又到年终了，这个时间局里的年终总结报告应该出来了，他打开局里的网页，果然有了。他看着看着，火气又上来了，他拍着桌子骂道，就是不听老子的，老子反复强调过，开头和结尾一定要用几个排比句呀！

这一幕恰好又被妻瞧见了，妻有些气，我看你硬是病得不轻，关你什么事？

怎不关我事呢，虽然我提前退休了，但我现在还是拿的局里的工资呀。

哼，局里局里，你不过就是局里扔掉的一张废纸！

老邹心一凉，目光就停留在字纸篓里那堆废纸上了。

4.

妻那句“废纸论”对老邹剌激挺大，有那么几天，他悬腕的劲都没有了，甚至将写完的黄纸揉成一团时，就像在揉自己。

必须散散心了，以往，老邹都是在晚餐后去公园散步，这天从菜场买菜回来后就去了公园。公园里很少看到男人，几乎都是些女人，这里一堆，那里一团，健身的项目五花八门。妻的队伍不在这座公园，老邹不用担心碰到她，他可以放肆地观察那些胖胖瘦瘦的女人们。

正闲逛着，对面来了一张轮椅，一个中年妇人推着一个老人，越来越近了，面孔也越来越熟悉，咦，这不是自己的老主任么？

老邹叫了一声主任，轮椅停了，老邹握着老人枯藤般的手，主任，我是小邹呀！

老人凝视着他，也想起来了，唉呀小邹，好久不见啦，都当局领导了吧？

像根鱼剌卡了喉咙一样，老邹一时语塞，不过，在老领导面前还是说实话吧，他挤出一丝笑容回答道，什么局领导哟，我都提前退休了。

老人咳了一口痰，似乎有些不相信，就退休了？我想想看，你好像才50出头吧？

是的是的，老领导好记性，我是响应改革精神退休的。老邹说出响应一词，脸上像被火烫了一下，分明是不得已而为之，哪是响应呢？

可惜了可惜了，你是硬笔杆子哩，老人叹息道。

呵呵，老领导就不要笑我了，真要是有本事，怎么几十年才混一个正科级待遇呢？

老人眯着眼，用一根手指点了点老邹，你呀，也就是吃了会写材料的亏，哪个局长都得利用你写材料呀，你若提拔成科长了，谁写材料？谁写的材料又会超过你？

轮椅远去了，老邹还立在原地，就像被一个武功高手点穴了一样。

那天，老邹在公园里坐了许久，差点忘了做午饭的时间。老领导的话一次次在耳边回响，虽然他的话很直接很剌人，却一语中的呀，老邹就联想起妻子的“废纸论”，确实是那么回事哟，一张纸需要它时就有价值，写完了就弃之，这不就是自己与历任局长的关系么？

老邹虽然有那么一阵痛苦的思考，大彻大悟之后，他突然轻松了，从此在书房里真正安静下来了，虽然还是不临摹字帖，但还是一遍遍去看，去揣摩。他发现，古人的书法就像中医一样，也是讲究辩证关系的，妻说自己是拿毛笔写的钢笔字，无非是没有变化，钢笔是硬笔，书写又岂有那么多变化呢？看古人的书法，就以王羲之的《兰亭序》来说吧，那个“悲夫”的悲字，左边有两短横叠在一起了，还有些字有涂改，但怎么整体来看还是那么美呢？老邹开悟了，书法也要像写文章一样讲究布局的，虚实、粗细、大小、正斜，合理搭配，便是变化万端了。

老邹沉浸在书法的世界里了，每天大约写十五至二十张黄纸，晚上十一时睡觉之前，他将这些废纸扔到楼层的垃圾桶里去，垃圾桶置放在消防通道的拐角处。

黄纸消耗得很快，妻见老邹的书法有进步，就说，只要你有进步，黄纸我包了，不过，毛笔只能买三十元一支以内的，你要想高级毛笔你就自己买。俺有个姐妹，她的老公是书法家，听她说玩书法也是高消费，宣纸有几百元一张的。不过，真成了书法家，回收也快。

唉，我可没想过当书法家，你就买便宜的纸笔供我就是了。老邹说。

夫妻俩正说着，就听见小区院子里有两个女人吵架，便好奇地走到阳台上向外张望，小区的树很茂密，瞧不见，但声音很清晰地传来：

你怎么这样的一个小气鬼哟，连垃圾桶里的废纸都与我争？！

谁与你争了？垃圾桶里的东西又不是你家的。

不是我家的，但垃圾桶归我管啦！

哟哟，没想到你官瘾挺大，还想管垃圾桶。

老邹夫妻俩扑哧一笑，觉得这句话挺幽默的。

你你、你，你个婆娘！

你骂人，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火药味正浓时，小区里有人上前劝架，争吵停止了。

老邹叹道，只见世上有人争权，从未听说还有争垃圾桶里的废纸的。

你这就不知道了，这个小区有三百多户人家，每天扔掉的废纸呀等等，卖到回收站也有个几十元的，刚才吵架的其中一个女人是小区保洁员，听说她每个月卖废品的收入与她的工资差不多。

噢，这就对了，有利可图。但另一个女人干嘛要与她争呢，保洁员也活得不容易嘛。老邹的脑海里升起一团疑云。

5.

老邹在厨房里做饭时，还是觉得对面有人在盯着自己，他拿眼角的余光去扫，刘家确实有人走动，但走动不意味着盯自己呀，再说，盯自己干嘛呢，想多了想多了。

可是，老邹就是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就是在书房写字时都会产生这种感觉，终于忍不住对妻说起，妻就打趣道，是刘家的保姆看上你了吧？

你看你，吃醋也不能吃人家保姆的醋呀，那不是贬低你自己么，你说刘家雇保姆了？

是呀，我后来听说了，那天与保洁员吵架的就是她。

是她？老邹的心里一沉，难道她搜集自己扔掉的废纸？

这天夜里，老邹像往常一样扔完废纸，关上门，低头看见鞋柜那里有些脏，便取了拖把去擦，这时，他听得对门有开门的声音，这么晚了，谁还外出？好奇心让他凑近猫眼，是刘家的门开着，却不见人，只听见楼层消防通道垃圾桶那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不一会儿，一个中年女人提着个小布袋从那侧门出来，然后进了屋，这个过程挺快，老邹只看见女人的侧面和背影。

等了一会儿，老邹轻轻开门，又轻轻地去了垃圾桶那里，刚才丢弃的废纸竟然不见了。

是夜，老邹的心绪乱了，这个保姆捡自己扔掉的废纸干嘛呢，要说是换钱，黄纸不压秤呀，再说，垃圾桶里几户人家一天里扔掉的塑料瓶呀包装盒呀，她一件都没拿！

一连几天，老邹发现自己写的字越来越不好看了，他知道是怎么回事，摇摇头笑自己，怎么被一个不认识的保姆给搅乱了心境呢？平时喜欢看谍战片的老邹，突然产生了“侦查”的念头。上午，趁妻又外出活动的机会，他想了一个理由，家里停电了，去问问刘家的人停电没。他心跳竟有些加速，按响了刘家的门铃。可是，门始终没有打开，但他感觉到猫眼那边有一双眼睛，只是他看不清。明明刘家有人呀，刚才在厨房切菜时还看见他家里有人影在晃动哩。

怏怏地回到家里，老邹觉得自己这招太笨拙，于是，当夜扔废纸时，他采用杀回马枪的战术，故意将门关得山响，实际上蹑手蹑脚地走到消防通道上一层的拐角处等候。大约两三分钟，他就听到了刘家开门的声音，果然，那个保姆来了，将刚才扔掉的废纸装进小布袋，可惜灯光很暗，她弯着腰背对着老邹，看不清她的脸，只感觉到她的屁股很圆很扎实。

也许就是一种怪癖吧，老邹决定不再为这事儿纠结了，又渐渐回到平静的书写状态中。

老婆，我也写了几年的字了，还是给我买上百元一支的毛笔和稍贵点的宣纸吧，我想每天写一张宣纸，在宣纸上写与在黄纸上写那是截然不同的感觉。老邹有一天对妻说。

妻想了想，就同意了，只要你开心就好。

老邹还找人刻了两方印章，买了印泥，每晚在黄纸上过足了瘾后，便很神圣地铺开宣纸，面对宣纸，他竟产生很奇怪的想法，觉得那黄纸就是老了的女人，而这白色的宣纸，就像少女，尽管这还是普通的宣纸。

面对少女一样的宣纸，老邹先用手抚平一下，就像抚摸少女光洁的脸庞一样，然后怜香惜玉般地运笔。

用宣纸写的字，落款后有了那两方印，效果就是不一样，老邹用图钉钉在墙上，然后手托下颌，独自欣赏。

墙上贴不下了，老邹就揭下来扔掉，不过，他没把它们揉成团，而是折几下叠好，每晚扔废纸时，将它们放在那堆废纸团的上面。他觉得，自己费心写的字，揉成团就像揉自己一样，不像黄纸，反正廉价得很。

妻有天忽然问道，你消耗了这么多宣纸，你的大作呢？

老邹说，嗨，现在水平还不行，都扔了。

你至少要拍成照片保存在手机里呀，以后也可以比较下，看看是不是天天在进步。

咦，你这个建议挺好，一定照办。

有一天，老邹实在忍不住了，就将手机里保存的书法作品选了几幅晒在微信朋友圈里了，心想反正自己不是书法家，自娱自乐，不怕别人笑话。

谁知，他当年带的第一个徒弟，现在是省报文化周刊部主任，给他私信道，老领导，您的字我太喜欢了，您简单说一下您的书法观，我准备为您写篇评论，您再多发些图片给我。

老邹哑然一笑，我有什么书法观哟，纯属打发时光。他懒得用手指回复，便打开语音聊天，对徒弟说，你别笑话我了，我这是野路子，不合书法规矩的。

这就是创新啦！老领导，我决定了。

真没想到，半个月后，徒弟真的将省报上的评论链接发给他了，读着读着，老邹的耳根都发烧了，徒弟在评论中说，他的书法集百家之长，变化万端，给沉闷腐朽的中国书法界带来了一股清风……

各家网站、客户端都转载了这篇文章，连电视台的人都上门拍人物专题片，老邹忽然间成了名人，局里好些久未联系的人打电话给老邹，索要作品。

看到这阵势，老邹倒有些慌了，妻却说，怕什么，省报都说你是书法家，你就是书法家。

老邹却清醒得很，他知道艺术非一日之功，自己这才写几年？而且都没临帖的，真正的书法家是不会认同的，唉，徒弟也真是的，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了。

你徒弟是知恩图报，你不要有心理负担。妻说。

老邹便想起当年担任办公室副主任时的事来了，办公室主任有意推荐他去另一个科室当主任，特地给他配了一个徒弟，让他先带一年。

徒弟却不安心，省报招记者，徒弟悄悄报考而且录取了。

主任不愿放人，老邹就说，他还年轻，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留，让他走吧。

那你自己想清楚，没人顶替你写材料，你就得在副主任这个位置呆着。

当时的小邹寻思道，总不可能让自己写一辈子材料吧。

徒弟去省报前，特地请老邹下了馆子，感激地说，您的大恩大德我一定牢记心中。

果然，徒弟没有食言。

6.

自从成了所谓书画界名人后，老邹开始留意书画界的资讯了。有一天，他在网上看到一则消息，差点惊掉下巴！标题是：著名书法家邹XX百幅作品拍出200万元

这这不可能呀，我何时拿作品参拍了呢？老邹一时懵了，自从妻提醒他再不要扔作品后，他就只扔黄纸了。

思来想去，只有刘家的保姆捡拾过自己扔掉的废纸，可是，废纸到了废品收购站，再到纸厂，应该早化成纸浆了呀，难道，难道这个保姆没有把自己扔掉的作品卖到废品收购站？

老邹忍不住了，他直接去按响了刘家的门铃。

门铃开了，是小刘。

小刘，你家的保姆呢？

您想雇她么，两个月前就回老家去了，唉，一个苦命人，老公要换肾，又没有钱，只能等死哩。

你能把她的联系方式给我么？

小刘就从手机里调出了保姆的联系方式。

看到保姆姓名的一瞬间，老邹就如电击了般，他颤颤地在手机上存储了保姆的手机号，然后回到家，一屁股把自己扔到沙发上，心跳得呯呯响。

王吉贞，王吉贞，原来是她！

小学五年级开学时，少年邹的班上来了一个留级女生，全班同学都认识，她叫王吉贞，是学校有名的舞蹈尖子，就是成绩一坨屎。

班主任将王吉贞安排给少年邹同桌，少年邹是学习委员，班主任说要一帮一，王吉贞的学习不进步就要他负责。

当王吉贞挎着一个瘪瘪的书包坐到少年邹身边时，一双凤眼朝他笑盈盈的，少年邹的脸就红了。

王吉贞上课时却总是趴着，没精打彩，与她跳舞时判若两人。语文老师罚她站时吼道，你看你，跳舞时你就活了，像只小麻雀，一上课就像只殃鸡仔，写的字像鸡爪子挠的！

全班同学就哄堂大笑。少年邹的脸红得更厉害，似乎是在笑他，看到王吉贞一站就是一节课，他心里挺难受的。

有一天，王吉贞又埋着头，干呕出一些清水。少年邹轻轻用肘碰她，你怎么啦？

王吉贞侧过头，少年邹就看到了她的眼角有泪，她低声说，我天天都没吃早饭，饿。

少年邹就明白了，王吉贞家有五姐妹，在村里算最穷的人家。从第二天开始，少年邹每天早餐就省下几口，捏成饭团悄悄带到学校，又悄悄塞给王吉贞，上完第一节课后，王吉贞就躲到不知哪个角落里去吃饭团了。

王吉贞的脸上渐渐有了红晕，笑容也多些了。上课时，她总爱偏着头看少年邹写作业。少年邹就说，看我干嘛，你写你的呀。

我看你写字哩，你的字怎么写得这么漂亮呢？王吉贞羡慕地说。

很快就到小学毕业的时候了，有一天放学后，王吉贞突然对少年邹说，到村外的树林里去，我有话要对你说。

少年邹就木木地跟着她进了小树林。

现在回想起来，十三岁的王吉贞那天在树林里是那么地漂亮，乌黑的眸子里有星星在闪动，一张小嘴红嘟嘟的。但是，过了一会儿，少年邹便看到她乌黑的眸子里的光渐渐暗了，脸上写满了忧伤。

你怎么了？

我，我下学期读不成了，妈妈生弟弟了，我要做家务，带弟弟。

你那么多姐姐，叫她们带弟弟呀，只读小学毕业太可惜了。

唉，只怪我命不好，谢谢你这一年来让我吃了不少的饭团。王吉贞说着，脸上突现红晕，听得到她急促的呼吸声，突然，她抓起少年邹的手就往自己胸前按，我让你摸……

少年邹只是楞了一下，接着像触电般缩回了自己的手，脸上像火烫了，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家。若干年后，少年邹都记得王吉贞的胸前有一颗“桃子”，四五月间的桃子那般大小。

老邹回忆这一切后，感叹嘘唏，往事如烟啦，整整四十年，没想到同桌来到面前却没有相认！

唉，如果自己扔掉的废纸帮王吉贞解了难，再好不过了，可是，如果是她卖给了废品收购站，是另外一个有心人收藏再卖掉的呢？

老邹的心悬了起来，犹豫再三，还是给王吉贞发了条短信：

吉贞，你太见外了，到了我对面刘家都不到我家坐坐，现在家里一切都好么？

几分钟后，王吉贞就回复了：

谢谢你，老同学，我老公换肾了，等他病好后，剩余的钱我退给你，毕竟那是你的劳动成果。实在是没办法了我才卖你的字的，只有一幅没有卖，打算永久地留着。再次谢谢你。

老邹长吁了一口气，又回复道：

我扔掉的，就属于你了，希望你过得好，哪幅作品没有卖？

王吉贞就说，加微信吧，我拍图片给你看。

两人加了微信，图片拍过来了，原来是杜牧那首《赠别》——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老邹的心里忽然涌起一种甜蜜感，他泡上一壶茶，慢慢地品着。

2020年2月于常德

 （原载《湖南文学》2020年4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