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罩

1.

客厅里的沙发已快坐穿，茶几上堆满了零食的残骸，电视上的频道换了一个又一个，刘珊却无心停留在某一个剧情上，这个假期，所有的剧情就是冠状病毒。

这是2月14日夜，往年的这一天，老公呆在家中，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满足。姐妹们说过，女人到了更年期，男人就锁不住了，但老公还是规规矩矩的。

而现在，她孤零零呆在家里十来天了，这是情人节里第一次老公不在家，该死的病毒！刘珊咒道。

幸好有微信朋友圈，不然这一天天真不知道要怎么熬过。她不停地寻找那些搞笑视频，还有一些段子，笑一笑，免得憋疯。

一条段子冒了出来：

这个情人节里在外散步的一对对男女才是真情人，因为每家每天只允许一个人外出。

刘珊笑了，这作段子的人真有水平，是呀，现在许多城市都进行封闭式管理，居民进出都要持出入证的。

她开始翻阅小视频栏目，最近一些村干部在大喇叭里训斥村民的小视频让她笑疼肚子，高手在民间啦，各有风格，一句句听起来很不文明，却句句在理。

一条最新的视频冒了出来，是无人机监控市民不遵守居家防护规定的：

喂喂，前面那对请注意，你俩真是情深深雨蒙蒙呀，虽然是情人节，呆在家里不一样可以秀恩爱么，早点回家，别在外逗留！喂喂，听到没？

操控无人机的人很幽默，刘珊想，也真是的，再浪漫命还是重要些吧，非得在情人节里遛哒么？

外面正飘着细雨，确实有雨蒙蒙的感觉，视频拍的这对男女的背影，男人穿着黑色雨衣，女人提着把小花伞却没有撑开。

这时，视频里的无人机操控手再一次提醒那对男女，女人回头仰望了一下无人机，虽然口罩遮了半张脸，但看得出她的面容是姣好的。无人机拉近了一下镜头，只见这个女人戴的N95口罩，口罩上竟然有一个心型图案！

手机差点从刘珊手中跌落，她的心像被针猛地剌了一下，她把这帧视频又看了几遍，并将那女人回头看无人机的镜头截图保存在手机里，然后扩大了再看，尽管扩大后图像有些模糊了，但她百分百的相信，那个心型图案是自己的杰作。

刘珊联想起先前那个段子，是呀，每家每天只允许一个人外出，这对男女绝对不是夫妻！她立即拨打老公的电话，却显示为静音状态，一直到转钟，刘珊都没有与老公联系上，她的呼吸一阵阵急促，脸上也有些发热，疑似新型肺炎症状，但她心里清楚，自己一直居家，不可能染上这种病，她现在遭遇的是更厉害的病毒。

2.

正月初二下午，李强接到上级指令，于次日赶到指定地点值班，带足换洗衣服和日常用品，统一吃住在某宾馆。

刘珊慌了，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怎么办呀！

李强安慰道，怕什么呢，反正小区都管制了，又不怕坏人了是不，现在是治安状况最好的时候，你不是喜欢追剧么，这下可以霸占电视了，我把你需要的生活用品都采购足，让你衣食无忧。

李强就去超市了。

平时真不觉得，这个特殊时期老公要离开自己，刘珊真有些舍不得了。她给老公整理好生活用品，拿出了放假时一个姐妹送给她的一只N95口罩，电视上说，这种口罩很珍贵。很多年没有了的一种柔情涌上心头，她拿出刺十字绣的针，选了红丝钱，在口罩上绣了一个心型图案。她也不知为什么要这么做，总觉得这疫情弄得人心惶惶，老公这一去，就像上战场。

李强从超市背回来好大一只蛇皮袋，里面装满了吃的喝的。

刘珊扯开袋子一看，哇，足够我应付半个月了。

看看，我给你绣的。刘珊得意地拿起N95口罩朝老公摇晃。

哟，老夫老妻还这么浪漫？你绣这图案，不会破坏口罩的保护功能么？

不会的，我的抛针技术超一流。刚才你去超市，我闲着无事，很久没拿绣针了，手发痒，就绣了这个，记住，这种口罩只在最危险的地方戴呀。

李强洗了澡，就回房去睡了。

刘珊在另一间房里却翻来覆去，自从绝经后，就主动与老公分房睡，老公最初很烦，但后来也渐渐适应了。

平时看电视累了后倒头就睡，今天怎么睡不着了呢，五十出头的刘珊感到身体阵阵躁热，她披衣坐起来玩了一会手机，眼看转钟一点了还没有睡意，她明白自己为什么睡不着了。

她决定给老公打电话，组织上要求老公的电话是24小时不能关机的。这个念头刚冒出，她的脸便火烧般地烫，怎么像个少女了呢？她笑自己。唉，平淡的日子过久了，老公这一离开，还真让人牵挂了。

犹豫了一阵，刘珊终于拨了老公的电话。

喂，找谁？电话那端，老公显然连来电显示都没有看。

是我，老公。

打我电话干嘛？老公似乎有些生气。

刘珊准备咽回自己要说的话，但还是说出了口，老公，我可以过来睡么？

电话那端竟然有几秒的沉默，刘珊的心跳差点停止，谢天谢地，老公回复道，随你。

刘珊就抱着只枕头过去了……

3

2月15日上午8点多，李强打电话过来了，一夜失眠的刘珊不想接电话，但老公打了电话又用微信视频通话。

刘珊没接微信视频通话，当老公再次用手机拨打时，她接了。

老婆，急死我了，你怎么不接电话呀，昨晚你打我的电话，我的手机设置为静音了，我们指挥部开疫情分析会哩。

你撒谎！我问你，那只N95口罩呢？

口、口罩？我、我送人了。

送给谁了？

一、一个陌生人。

果然送人了，老公却说是送给陌生人了，骗鬼！刘珊气得把手机关了。

这一天，刘珊不吃不喝，她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在家里走来走去，最后累倒在沙发上。她一遍遍回想老公与自己结婚这么多年的生活，老公还算个厚道男人呀，难道是自己与他分房睡后，他有了外遇？不过，老公出发前的那个晚上，自己主动伺床，他似乎像饿坏了一样呀。

躺在沙发上的刘珊不知不觉感冒了，她咳嗽的声音在客厅里回响，她摸摸自己的额头，有点发热。

突然，一个怪怪的念头冒出来了，她找出老公的槟榔，皱着眉嚼了起来，一会儿额头就冒汗了，她在镜子里瞧自己，脸红红的。

她拨通了社区值班电话，有气无力地报告说，我发烧、我咳嗽。

不一会儿，120急救车的声音便由远而近，遮得严严实实的检验人员上门用测温仪往刘珊前额一靠，惊道，40度！

刘珊被带到定点医院，一番检查后，确诊为感冒，给她发了一些药，就叫她回家。

整个检查过程中，刘珊忍住没笑，她知道这么做是给国家添乱，但国家把老公召去让自己心里添堵，谁负责呢？医生给她检查时，她拿出手机来了个自拍，回到家，便把自拍的图片发给了老公，然后关了手机。

4

李强负责一个社区的防控工作，离家大约10公里。

这天，他的对讲机响起，指挥部令他立即赶到一个小区处理突发事件，他骑上共享单车就直奔那个小区而去。

在小区门口，10几个小区居民与物业公司值班的人在争吵，他朝大家亮亮自己的胸牌，那拨人见他是社区防控指挥部的，就朝他围过来了。

领导，我们小区有一个湖北人，我们强烈要求市里把她转到指定酒店去住，可物业公司的人不同意！

物业公司值班的人就说，这个女人虽然是湖北籍的，但一直租住在这里。

李强就问了这个女人的姓名，上报指挥部，指挥部利用大数据，很快就把这个女人近一个月来的生活轨迹调阅出来了，果然一直在本地，并没有去湖北。他将手机里的信息给几个居民看，这些居民就不吭声了。

散了吧散了吧，李强说，病毒才是敌人，隔离不隔爱，湖北人也是同胞，希望大家不要做出格的事。

等那拨居民走远了，物业公司值班的人就对李强说，他们就是做了出格的事，不听我们劝阻。

怎么回事？

一些人将那湖北女人的门给封了。

李强一听，这还了得，要是这女人在网上传播自己身在异乡的不幸遭遇，那会严重影响这座城市的形象，便对物业公司的人说，快，带上工具，带我去。

到了这个女人的门前，李强火气就上来了，只见居民将这女人的门用厚厚的木板钉了两道杠！他对物业公司的人说，小伙子，你力气大，快撬掉！

两块木板终于撬下来了，李强正准备按响门铃，门便开了，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穿着睡衣，脸色有些苍白。

对不起，我代表社区防控指挥部向你道歉，保证今后不会发生类似的事情，李强说。

那女人的眼眶便湿了，她说，我都两天没吃东西了。

家里没储备食物吗？

本来就储备得不多，他们把门封了，我去不了超市。

现在好了，你再去超市就多买点，尽量减少外出的次数。

可是，可是，我不敢去超市，我没有口罩。

李强一听，就觉得这个身在异乡的女人是多么地无助，那可怜兮兮的样子谁见了谁都会心疼。他扭头对物业公司的人说，你们小区防控点有多余的口罩么？

嗨，去年最紧俏的物质是猪肉，现在最紧俏的是口罩，哪有多余的？物业公司的人摊摊手。

李强迟疑了一下，就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老婆给他准备的N95口罩，这口罩他一直舍不得用，准备应急时用的，平时戴的指挥部配发的普通医用口罩。他递给那女人，你留着用吧。

哇，你好幸运哩，这么好的口罩！物业公司的人对那女人说。

女人接过口罩，连连鞠躬，谢谢领导！

临走时，李强又把手机号告诉了那女人，如果再遇到有人为难你，你可以直接打我电话。

其实，李强完全可以留指挥部的电话，他当时只是想，这样可以让这个湖北女人彻底信任这座城市里的人。

5

李强打开微信看到老婆从医院发来的图片，头一下大了，他拨老婆的电话，电话却关着。老婆染上了病毒？

市里有几家定点检查医院，是哪一家呢？急晕了头的李强向总指挥部请了假，想先到医院了解下情况，自正月初三到一线值守后，每天只通过视频与妻子互报平安。没想到，妻却被病毒攻击了。

正当他跨上车不知要向哪家医院奔去时，还是值勤点的人提醒了他，利用大数据查呀。

一句话提醒了李强，他立即向指挥部报上自己妻子和小区的名称。不一会，指挥部反馈信息，该女子经查验为感冒，已离开医院回家休息。

李强长吁了一口气，原来是虚惊一场，看来妻子关机睡觉了，便给妻留了条短信：感冒了多喝水。

刘珊关了半天手机后，还是忍不住开机了，女儿在国外留学，每天都要视频一次才放心的。

手机开了，老公的短信跳了出来，刘珊懵了，他怎么知道自己患的只是感冒？

那只口罩，那个女人，就像病毒一样噬咬着她的内心，刘珊无法平息内心的怒火，她找到那条视频，转发给李强，转发时写了一句话：请给我解释！

老公却仍然没有打电话给自己，50岁的刘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一种危机感，她甚至想把这件事告诉女儿，让女儿向爸爸施加压力，但最终忍住了。

这要是平时心情不好，刘珊早邀好姐妹逛商场去了，可是现在大型商场都关着，再说，邀别人上街，别人也不一定同意呀。唉，打个电话向好姐妹倾诉吧，不然我会疯的，刘珊便拨了送她口罩的好姐妹的电话。

怎么说话有气无力的？好姐妹问。

我病了。刘珊说。

吃药了吗？

吃了，但不管用，治不好心里的病。

怎么了这是？

你送我的口罩我给李强了，他在一线值班10几天没回家了。

那只口罩给他戴正好呀，一线的危险系数高些嘛。

可是，可是，现在一个女人戴着那只口罩。

你怎么能确定一个女人戴着那只口罩呢？N95口罩又不只是那一只。好姐妹在电话那端笑了起来。

唉，你不知道，我在那只口罩上绣了一个心型图案。刘珊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视频的链接转发给好姐妹了。

过了一会儿，好姐妹在语音里哈哈大笑，你呀，神经过敏哩，给你看条新闻吧，我还以为你已经看了这篇报道哩。好姐妹就发了条新闻链接过来。

刘珊打开新闻链接，只见标题是：

一只口罩     一碗饺子（眉题）

病毒无情人有情（主题）

报道称，负责某社区防控工作的李强，深入社区做好群众工作，把一只N95口罩送给最急需使用的湖北籍女子，该女子为感谢一线抗疫人员，特地做了饺子送到指挥部……

原来是这样，可是，可是，情人节晚上散步又是怎么回事呢？刘珊还是解不开心中这个结，她决定还是要问个水落石出，于是拨了老公的电话。

李强这次很快接了电话，唉呀，急死我了，你的感冒好些了吗？

你还知道急呀，感冒又不是大不了的事，我给你发的视频链接你怎么不解释？

噢，我以为你迟早会看到新闻报道的，就没有回复。

我是看到新闻报道了，恭喜你成了新闻人物，情人节晚上还冒着风险陪那个女人散步！

李强在电话那端哈哈大笑起来，唉呀老婆，视频里那个男人不是我，是记者，那湖北女人打了新闻热线，然后与记者一起到指挥部送饺子，采访后，记者便陪同那女人一起离开了。

刘珊的脸上瞬间像火烫了般，也未说拜拜便关了手机，终于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