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知何时开始,广州的傍晚像个愤怒的主妇,调和满街初上的华灯灶火,把嘈杂和拥堵烧成家常便饭。仿佛等待进食晚餐的孩子们——匆匆的行人、奔跑的汽车,早已饥肠辘辘。
周仕伟在傍晚时分到来。犹如一片飘零的树叶,抵达位于广州市中心的这家长途汽车站。我不得不去车站等他。这个和我拥有合法夫妻身份的男人,天天说来看我,我以各种理由搪塞两年,直到理屈词穷无法拒绝。都说久别胜新婚,我们是长别,七百多个日日夜夜的分离,没有带给我丝毫的久违重逢感。我的等待忐忑不安,异常矛盾。
沾满泥巴的长途汽车历经风餐露宿,业已成了年迈的老人,“扑哧”叹出一口长气,疲惫不堪地瘫痪在落客处。我一抬眼,周仕伟的脸——那张熟悉得令我几近心痛的脸,第一个冒出车门,探照灯一样,左扫右望。我机械地迎上去,轻轻发一声喊:“哎!”周仕伟像被子弹击中,猛一回头,大声叫着我的名字,一步跨下车。我来不及眨眼,周仕伟的眼皮已经顶到我的额头。我的手被他紧紧捉住。周仕伟的手粗糙而宽厚,我的手柔嫩而纤细。从周仕伟握手的力度里,我听到他的心怦怦直跳,像老家豫北平原激越的鼓点。周仕伟盯着我,满目欢欣,喜形于色。我看周仕伟一眼,目光愈发揪痛自己的心。
长途跋涉让周仕伟头发逢松胡子拉碴,浑身散发一股酸味。我有过这种经历,从老家来这里,要坐整整四十五个小时的汽车。坐火车会快些,但买火车票难于登天。如此漫长的旅途,不管夏天还是冬天,人和车都会发馊。让我揪心的,不是周仕伟的旅途沧桑,而是他明显苍老了一些。岁月之河无尽流逝,两年的分别,已经今非昔比。周仕伟的双手也成了两块纱布,摩挲我的手时让我感觉不太舒服。我记得我们恋爱时,周仕伟也喜欢握紧我的手,说像握着希望和幸福。不过那时,他的手没有这么多粗砺的老茧,厚实而温暖。
一个满脸横肉的男司乘员走过来,将行李袋扔在周仕伟脚下,操着厚重的河南口音说:“老乡你干啥呢,东西落车上也不要了,丢了俺可不赔!”周仕伟松开我的手,对着司机点头哈腰:“谢谢,谢谢,忙着跟俺老婆说话,忘了!”男司乘员狐疑地看了我们一眼,奸笑一声,斜叼着烟卷,朝着车站侧面一家写着“正宗河南面馆”的食店走去。周仕伟右手抓起行李袋,左手揽了我的肩,说走吧!我有些不自在,却只能顺着周仕伟的相拥一路同行。
周仕伟穿了双变得灰黑斑驳的老式白色球鞋,鞋子像戏中的花脸。我一眼看出,那是结婚时我买给他的。我再看看自己的脚上,精巧的尖嘴高跟皮鞋油光锃亮。我是打出租车过来的。我居住广州市天河北路的龙口西。我从那里出发,穿跨过半个广州城,一直坐到这家长途汽车站。在旅客落脚处下车,我的鞋面非常干净。两双鞋子的款式和洁净程度简直天壤之别,我看到了差异,听到了自己内心的不安。
我想挣开周仕伟的胳膊,又没有理由。横过马路时,红灯亮了,周仕伟看也没看,径直往前闯。我在踏上斑马线时突然收住脚,走在前头的周仕伟,与我拉开了距离。错愕的周仕伟回过头来,说:“你干啥呢?”我淡淡地说:“等绿灯亮才走!”绿灯像调皮的蚂蚱,一闪一闪地弹跳时,我才疾步穿越斑马线。马路对面有家麦当劳餐厅,我在过马路时,周仕伟一直盯着麦当劳的闪亮牌在看。等我走过马路,周仕伟紧紧贴上又要搂我时,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与我擦肩而过。我一个激灵,条件反射似的跳将开去。周仕伟伸过来的胳膊落了空,人便有了尴尬。我回望一眼过去的男人,他的背部宽厚肥硕,像北极熊的后身,不是孙纬国!
一个须发皆白的乞讨老人堵住我们,递上一只破碗。我绕过乞讨老人,拦了辆出租车。周仕伟小心地说:“要是不远,走路也中!”我没回答,拉着周仕伟上了车,对司机说:“去岗顶的爱家商务酒店!”岗顶也在天河,那里有许多电脑城。我和孙纬国在那里买过电脑。确切来说,是孙纬国帮我在那里买的。司机有些迟疑又有些不情愿,说:“哪个爱家?前面一点点过了天桥就是岗顶,要不你们走过去吧?”周仕伟看了我一眼,嘀咕说:“去酒店?不是去你宿舍吗?”
我没有宿舍。天河北是天河的商务中心,也是广州最为繁华的地段之一。在我居住的龙口西,还有个广东文学艺术中心,许多文艺青年向往的省文联和省作协就在那里,白底黑字的标牌,神圣而骄傲地高悬。从岗顶到龙口西,近在咫尺。但是,那里我能让周仕伟去么?那是属于我的另一个隐秘而又快乐的世界。尽管我在理论上属于周仕伟的女人。但是,作为周仕伟的女人,我没有让他知道我隐秘世界的任何信息。我之所以选择带周仕伟去岗顶,那里离我居住的地方说近又远,有种令人说不出的味道。
我没理周仕伟,对着司机冷冷地说:“走不走?不走我投诉你!你可以不打表,爱家商务酒店就在过了天桥的那边,还有段距离,给你二十块。”
2
从长途汽车站到老的大德路酒店,就一条直路,相距不过两公里。广州的暮色愈加苍茫,喧哗和烟尘像调皮捣蛋的孩子,在宽阔的路上疯跑。
我和周仕伟坐在出租车后座,像坐着一张移动沙发。司机长得奇丑无比,技术却非常高明。他载着我们在如鲫车流里左穿右插,也不见得有多颠簸。窗外,并不高大的楼宇搔首弄姿,像等待顾客的矮胖中年站街妓女,随着车子的前行,纷纷招手后退。周仕伟被繁华街景迷得眼花缭乱,脸上写满了惊奇。车子在一个大厦前侧的红绿灯前停下时,周仕伟按下车窗,朝外吐出一口痰,说:“我的乖乖,广州这个城市真漂亮,可比咱省会城市郑州漂亮多呢!”
不远处,一幢大楼腰间挂着巨大的电子屏,一个春风满面的男人兴高采烈地在电子屏里打手机。电子屏里的男人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我的心颤抖一下,目光沉甸甸起来。孙纬国像块磁铁,一直吸附在我脑海里。孙纬国曾经用他洁白的牙齿咬着我耳根,说:“看你第一眼,我就爱上了你;我要让我的毒液,慢慢浸入你的肌肤、骨髓、灵魂,把你毒得幸福一生,而不是一年,十年!”我不信这样的话,却一头栽进去了,像跌进无底泥淖,难以自拔。
我记得,两年前,我跟随家乡姐妹第一次来到广州,准备去她们打工的国际酒店去做服务员,偶然看到梁氏鞋业(广州)有限公司在现场招聘,我突然有了跃跃欲试的冲动,就挑了个感觉良好的职位去应聘。面试官当时就是孙纬国。他是行政人事部经理。
孙纬国问:“我们要求大专以上学历,你什么文化程度?”我答:“高中!”孙纬国问:“我们招的是行政文员,你有经验?”我答:“没有!”孙纬国问:“我们要求熟练操作电脑,你会吗?”我答:“不太会!”孙纬国问:“我们要招未婚的,你结过婚没?”我答:“结了!”
我的情况都写在应聘表上,我知道这个职位列出的许多条件我都不符,但我就是想试下。因为我总是梦见,我走出老家乡村,走出广袤的豫北平原,像城里人一样,有像模像样的办公室工作。我的理想就是我的性格写照,只要不是违法的事,我都敢想敢做。当年,如果家里能给我交得起复读代培费,我坚信自己第二次高考肯定会考上大学。和周仕伟结婚后,婆婆追着我们赶紧生孩子,我却想趁着年轻出去打几年工。当然,初来广州目的很单纯,因为村里年轻男女全出去打工了,我也想找个普通工做做罢了。
面试完毕,孙纬国让我重写籍贯和名字。我沮丧地写下:河南安阳,周秀丽。没想到,第三天我就接到梁氏鞋业公司的通知:经过综合测试,本公司认为你适合履任行政人事部后勤文员职位,谨此聘任。
生活有时就是一场梦。梦里花开,双眼一睁,成熟的果实挂在眼前。我这个初出家门的农村妇女(尽管没人称我妇女,但我觉得结了婚就是),摇身变成大都市的外企(港资)白领。孙纬国后来告诉我:“我们看你质朴、坦诚、上进,字也漂亮,和你的人、名一样秀丽聪慧,所以决定招你;至于电脑其他技能,用心学学,很快就会的。”我对孙纬国感激涕零,并且尽可能催发自己的勤奋好学。工作熟悉后,我利用两个月业余时间,熟练地学会了电脑操作。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我在半年后升为助理,一年后升作行政人事部后勤主管!
这一年的光阴,像子弹样飞速过去。我的事业由起步走向成绩,含有孙纬国无微不至的关怀,以至于在广州的第二年,我毫无知觉地迷失自己,沉入孙纬国的世界。从第一次亲密接触,到后来孙纬国的每一次攻城掠池,我的心被一点一点地挖去。
花城广州四季暧昧,鲜花绿叶无时不在。我对应了孙纬国的话,中毒的滋味温暖而疼痛。给我温暖的是孙纬国,我远离故土亲人,是他让我的寂寞心灵得到无尽抚慰,生理欲望得以平息。让我时时感到疼的,是隐身的周仕伟。他握我的小手,在冬天时,更多的是想把我的手握暖。只要想到他——这个在家苦苦守候我的男人,丈夫,我的心就撕裂般痛!
3
出租车直行大约十分钟,到了爱家商务酒店前。在爱家商务酒店的不远处,是一家挂满电脑产品广告的商城。下车后,周仕伟将一张擦过手的纸巾扔在洁净的街面上,我不动声色地捡起扔在旁边的垃圾桶里。进了酒店,前台小妹给我开房时眉开眼笑,但我感觉她看周仕伟的眼光有些异样。我拿了钥匙,径直往电梯里走。周仕伟跟着我,像只紧紧追随母鸡的小鸡仔。电梯里有个嘴上搽着“人血”的小女孩,她的发型是那种呈放射状的钢丝头,像刚刚爆炸过。周仕伟进去后,小女孩皱眉掩鼻,一脸厌恶。
出了电梯。我开了房门,进去屋里。周仕伟跟着进到屋里,马上关了房门。我打开窗户透气,周仕伟马上关上窗帘。一种不祥的预感刚刚涌出,我在猝不及防之下被周仕伟紧紧抱住。他的胳膊非常有力,铁丝样缠住我,我的拼命挣扎只能化作徒劳。周仕伟的热吻雨点般落下,砸在我的脸上。我死劲别过脸,那带着淡淡口臭的吻就砸到我脖子上。
三年前,周仕伟就是用这种孔武有力的方式征服我的。只不过那时,我被放倒的地方是他家玉米地。周仕伟粗鲁地扒下我的裤子,挺着坚硬的男人标志物,像竖起根褪去叶子的秸秆。秸秆戳入我的女人之门,带给我的感觉,是尖利的疼痛。直到很久之后才尝到结合的快乐。我原本不准备嫁给周仕伟的。我是老家乡村小学代课教师,周仕伟顶替身体不好的父亲成了二十亩玉米地的主人。我和周仕伟的结合,多少有些女高男低。但我不得不承认,老家男人,包括周仕伟,馒头和面条养得他们身材挺拔魁伟健壮,颇得女人喜欢。因为对周仕伟存着几分喜欢,我欲拒还迎接受追求,跟着他去一些地方,直至隐蔽的玉米地。
不愿意也好,遗憾也罢,我的宿命观里没有第二个男人。哪个拥有了我,他就是我的男人,我就是他的女人。我愿意和他一生一世,执子与手,与子偕老。但是,人世间令人痛苦的是,海难以枯,石难以烂,海誓山盟却常常在现实里灰飞烟灭。曾经属于对方的男人和女人,转眼成了彼此的洋洋洒洒的梦。区别的是,有些分开是蓄意谋变,有些别离则无法逃避。我知道我和周仕伟隔阂的故事在成千上万的打工男女中间,层出不穷地上演。但我无法界定我和孙纬国的关系,他是离异男人,自由之身,我的丈夫远在千里之外,在这个光怪陆离的社会,又何尝不是自由?更重要的是,我和孙纬国心心相印,真诚挚爱……
周仕伟的吻变本加厉。他的手由前至后,在我胸上、后背,再由后至前,在臀部、大腿,蛇一样蜿蜒游行。我拼命提醒自己,我答应过孙纬国,来见周仕伟,是和他好好谈谈,绝不能有肉体之亲。但是现在,我感觉自己的抗拒有点力不从心。
记忆又重回到家乡的玉米地和大炕。现在,周仕伟的动作还是那么勇猛,将我剥成赤条条的白鱼。他喘着粗气,三下两下去了衣服,压在我身上。那根陌生的玉米秸秆早已迫不及待,一接触我的女人之门便长驱直入。没有疼痛,也没有快乐,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周仕伟的进入急促而又短暂。我刚刚有点感觉,他的男人之奶便在我体内排山倒海。
疯狂过去,风平浪静。周仕伟抱我上床,然后去洗手间用开水温了毛巾,轻轻擦拭我的身体。他的动作细致而又温柔,我发际上有根地毯上的毛屑,也被他挑了出来。其实,周仕伟只是动作上的粗野,我们每次事后,他都会用温湿毛巾擦拭我身体。许多男人性爱之后呼呼大睡,周仕伟绝对不会,即便很累,也要等我鼾声响起他才闭眼。我还想起,以前,我撒娇或任性,周仕伟从来都会依着我。我来例假时,他会将家务活全部包揽,尤其是沾凉水的活,更不会让我插手。我们没有洗手机,我换下的衣服,周仕伟会默默无闻地洗掉。
此时的周仕伟,将我打扫干净,把被子捂在我身上,转身从包里掏出条长长的毛巾围在我的脖子上,说:“我没带什么,这条纯羊毛围巾是我托人帮你织的,广州买不到。”我说“广州不冷”,心却颤颤地发了下抖。我感觉自己想流泪,就闭了眼。周仕伟挤进被窝,抱住我,说:“我们结婚有三年了呢!”我没有吭声。
周仕伟说:“你来广州打工也有两年了。”我仍然没有吭声。周仕伟说:“你总共寄回四万三千一百七十块钱。”我还是没有吭声。周仕伟说:“两年来,你没有回过一次家,我要你回家说了一百多次,我说来广州看你也说了一百多次。我知道在外打工很辛苦,你能做出今天的成绩,更不容易……都怪我没出息,只知道在家死死等你……你不在家这两年,我没有一觉睡踏实。”周仕伟说着,声音有了异样。我知道他在哭。
我使劲闭眼,还是没能阻止泪如雨下。
4
在老家豫北平原,我眼里的男人犹如顽强生长的良种玉米。我情窦初开时,偷偷喜欢上这类型壮汉。他们像桀骜不驯的母驹儿,粗野无识,暴躁刚烈,一句话能喷出半缸唾沫,一拳头能打破人家脑袋。后来,我对这类闭眼都能画出来的男人渐渐失去兴趣,幻想嫁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眼镜男。遗憾的是,广袤的豫北平原盛产粗犷有力的壮汉,严重缺失文弱书生。
我是我们村庄唯一戴眼镜的女人。我读过高中,觉得自己还有点文化,大部分女孩初中毕业就去打工了。戴眼境的书生男人都在城里,我遇不着。遇到了,人家吃国家粮的也看不上我这个农村妹。邻村的周仕伟看上去有些憨笨,除了玉米地里发生的事,我嫁给他还有另外的理由——他也算得上知识青年,尽管两次高考落榜。
孙纬国没有周仕伟那么强壮,戴着一副眼镜,身材瘦瘦挑挑,连说话也细细声声。这样的男人,正是我年轻时梦寐以求的理想丈夫,何况孙纬国上过大学,谈吐让人感觉颇有素养。看见他的第一眼,我的心里爬进一窝蚂蚁,激动不安。孙纬国最初打动我的,便是他的招牌形象:西装革履,温情脉脉。如果你是女性与他吃饭,即便与他不熟悉,他也会绅士般用纸巾擦去你座前漏出的茶水。我从不认为是孙纬国先引诱我的。我一听到他的柔声细语,一看见他的沉稳步伐,仿佛感觉一种抓在手里的温暖和安全。
事实上,从进入梁氏鞋业那天起,孙纬国不仅是我的同事,还成了我工作和生活上最好的老师、朋友。一年前,我被提升为后勤主管,我请孙纬国吃饭。我对孙纬国说:“我在广州的一切,离不开您的关心和支持!”孙纬国笑,举杯和我碰酒。我本来滴酒不沾,但在如此开心的日子,尤其在孙纬国面前,我喝得酣畅淋漓。醉得一塌糊涂的我,在翻江倒海呕吐之后,沉沉睡去。等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蜷缩在被窝里,房间也陌生。孙纬国说,你身上全是呕吐物,我只好去开个房,帮你清洗清洗。我激动得跳下床,扑在孙纬国怀里大哭。
开房地点就在龙口西,离一个名叫穗园小区的地方不远,是一家小型宾馆。我也一直在想着报答这个好男人。心安理得的我,再加上一年孤寂,一开始就无法收脚。我甚至于骑上孙纬国的身子,疯狂享受那份迟来的爱欲。事后,我紧紧拥住孙纬国,内心幸福安详。孙纬国拨弄我的头发,轻轻地说:“你不同于普通的打工女人,看不出农村出身,脸蛋漂亮、身材修长、皮肤白皙,有股超凡脱俗的优雅。”我听得无比开心,抱了孙纬国一顿狂吻。
孙伟国说:“我帮你在电大报了名,去读个行政管理在职大专吧!”我一阵激动,问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孙纬国认真地说:“我想娶你做老婆!”我吓了一跳,说:“你不是早结了婚吗?”
孙纬国淡淡地说:“离了,两年前分开的。她当时在番禺一家台资企业做事,离婚后一星期,就成了那个台湾老板的大陆太太。”我傻傻地问:“大陆太太?什么意思,难道那个台湾老板还有台湾太太?”孙纬国骂了声“操”,低声说:“这帮台湾佬都有老婆。”我似有所悟地沉默好久,突然大声说:“不不不,我可是结过婚的人!”孙纬国拥住我,说:“我知道,但我要等你!”
事实上,自从有了第一次,我们每个星期都开房幽会。我们的结合如胶似膝,感情像炒菜一样迅速升温。孙纬国提出在外面租房一起过日子,说很多人都这样。我想了一个星期,同意了。我们在离梁氏鞋业较远的地方,实际上就是开房的天河北龙口西,在那里租了个小套间,过起“地下夫妻”生活。这里与梁氏鞋业所在的地方间隔半小时车程,有不少公共汽车直达我们上班的地方,往返比较方便。我们像真的夫妻一样相互依存,相互忠贞。有一次我得了重感冒,孙纬国就请假几天,在“家”煲汤煲药煮饭洗衣,全心照顾我。我告诉过孙纬国,说:“我家那位与你有个同音字,他爸爸给他取名‘仕伟’,希望他将来仕途远大、官运亨通。”孙纬国呵呵笑,说:“看来他的‘官梦’是没法实现了,不过我爸给我取名‘纬国’,希望我能纬地经天,治理国家。”
我悠悠地说:“要是你能治天治地就不会要我了。”孙纬国马上举起右手,说:“怎么可能?我指天发誓,我要努力攒钱,等我们结了婚,就在广州买套房子,你上不上班无所谓,我养你!”孙纬国说得无比虔诚,我听得眼眶潮湿。
我来广州的第二年,周仕伟用我寄回家的钱,将二十亩玉米地改成大棚种植蔬菜。周仕伟每次来电话,都催我赶紧回家,不要打工了。但我能放得下这里的一切吗?不光是孙纬国,还有我的思想——我已经与广州血脉相连、息息相关了!
我上班工作,下班读书,回到家与孙纬国温馨相聚。铁的事实已经摆明:再回到豫北平原的田间地头,我已经不可能适应!我和孙纬国这种男人在一起,方方面面都可以畅所欲言。而同周仕伟,每一次通话都会发生不愉快,甚至于一接他的电话,我就无话可说。
于我而言,与周仕伟的分开不仅仅是地域相隔,我们已经完全缺乏交流的共通点了。
我有种感知,我和周仕伟的爱情早已寿终正寝!未来的我们,只会拥有写着对方名字的离婚证。我不是无情女人,一日夫妻百日恩,即便爱情因两地分居而消失,共同语言因不同境地而减少,往昔感情又怎能完全消弭?我每月都寄一半钱给周仕伟,也以种种理由推却回家,哪怕是春节。周仕伟每次在电话里说“想死你了老婆,我恨不得今晚飞来广州看你”,我就揪心般痛。直到昨天晚上,我也才告诉孙纬国:“他真来了,我丈夫!”
孙纬国沉默良久,说:“也好,你跟他谈谈吧!”我有些颤抖,说:“你呢?”
孙纬国神情肃穆地脱了我们的衣服,大口大口地吻我。吻得我的女人之门湿润如潮。当孙纬国说出“我等你”时,热泪滚滚而下,瞬间染湿我的脸庞。
5
窗外,除了霓虹闪烁之地光亮耀眼,其他地方乌漆一片。黑夜已经彻底降临广州。
我的手机不失时机地响了“哔哔”两声,在寂静的房间显得格外响亮。我拿起手机打开按键,孙纬国发来的短信蹦了出来,是短得不能再短的两句话:爱你,等你!我突然想起,和孙纬国同居前有天晚上,我们去到珠江边上散步,一个卖花孩童拉住孙纬国买花。孙纬国买了十九枝玫瑰送给我,说:“我爱你,也希望我们的爱情持久!”那是我作为女人以来,第一次收到男人送花,当即感动得热泪盈眶……
周仕伟打破我的思绪,问我饿不?我慌乱地点点头,说:“你先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吧!”周仕伟亲了下我,说:“还是老婆在身边好,有人照顾。”周仕伟的话是由衷赞美我的,没有丝毫虚假。我有些愧疚,以前都是他在照顾我。
十几分钟后,周仕伟洗完澡出来,换了衣,立时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周仕伟拥住我,我竟然没有勇气推却。我只感觉眼睛发涩,恍然回到刚结婚时。走出爱家商务酒店,黑夜的广州变成赴会的情人。好多身材高挑浓妆艳抹的女孩,从我们身边擦肩而过时,刮走一阵不太好闻的浓郁香味。我带周仕伟进了一家装修雅致的北方餐馆。周仕伟将带来的大瓶油炸辣酱放在桌上,待先点的馒头上桌后,掰开一个,涂上油汪汪的油炸辣酱,再合上馒头递给我。我咬了一小口,久违的美味拼命刺激我的味蕾,我情不自禁大嚼起来。
我吃得香,周仕伟非常高兴,把酱瓶推到我面前,说:“你最喜欢吃油炸辣酱,这是我特意为你炸的。”周仕伟的话让我想起,我们刚认识时,有一次他带我上街,吃饭时,为了让我吃到这种油炸辣酱,他跑了十多家餐馆。吃完饭,他出双倍价钱,把人家店存的油炸辣酱也给我买走了。那一次,我大为感动,偷偷想,嫁给这个男人,爱他,为他生孩子……
店里的嘈杂让我收起思维。我问周仕伟:“要不要喝点酒?”周仕伟点点头,说:“好啊,就白酒吧!”我叫来服务员,问她有什么白酒。女服务员介绍说一百以上的有什么,二百以上的有什么。周仕伟打断女服务员的话,说:“有没有二锅头?三十块一瓶的?”女服务员说没有,有百年糊涂。周仕伟问了价钱,不过五十几块,说:“快,就来这个酒吧,好喝!”
菜上来后,周仕伟斟了两杯酒,和我干杯。我本来不想喝的,却找不出理由,只能一口干了。我心里清楚,在梁氏鞋业工作这两年,尤其走上管理岗位后一年,应酬多了,我已经能喝些酒。不知不觉中,一瓶四十五度的白酒下了肚。
周仕伟舌头有些发颤,说:“跟我回河南吧,家里已经被我收拾得不错了!”我看了下周仕伟,闭上眼睛,不置可否。周仕伟说我们村的谁谁啊,人家小我两岁,小孩都四岁了!周仕伟说着,捉住我的双手,说:“老婆啊,我们要个孩子吧,拖得太晚,对你不好!”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我并不特殊,作为女人,我也想早点生个孩子。但我突然挣脱周仕伟的手,厉声说:“你不是一直说来广州看我吗?”周仕伟嗫嚅着说:“我爸身体不好,还有那么多地……咋办?”我提高声音说:“你干啥一直不过来?”周仕伟有些愕然,说:“其实是你应该回家……你……咋了?”我说:“是的,应该回家的是我!”说完,我叫服务员再来一瓶。服务员开启一瓶新的百年糊涂,我抢过酒瓶给周仕伟斟了一杯后,一仰脖用酒瓶直接倒酒入口。十几口烈性液体灌入我的喉咙,我的肠胃火辣辣地痛。我放下瓶子,头一低,痛哭起来。
我之所以哭,那是因为,很多时候我的目光总能回到遥远的家乡,让我感到伤痛。我弃之不忍,欲留还走,心魔无时无刻不在责骂自己:有家有丈夫,为什么要在异乡土地上,愚蠢而执着地爱上另外的男人?广州再好,也只是我的人生驿站。我和千千万万的打工妹一样,最终还要回到自己家乡、自己男人身边。但当我想象回到家乡,远在广州的孙纬国,那个磁铁一样的男人,将我的心牢牢贴在南方,悲从心来。
6
我们最终还是走了。步履踉跄的周仕伟搀扶酒气冲天的我,一路晃晃悠悠回到爱家商务酒店。我们面红耳赤地走向电梯,我看见一个熟悉的男人西装革履地坐在大堂一角。我浑身一激灵,酒猛然醒了,要是孙纬国怎么办?我的胆子突然大起来,是又如何?
眼镜有些模糊,我目光迷离地走到那个男人身边,趴下腰,仔细看他的脸。男人莫名其妙站起来骂“气星(广东话,神经病)”,愤然走开。我哈哈大笑。周仕伟过来搀我走向电梯。电梯门打开,周仕伟进去,我也进去,但我转身出了来。周仕伟跟着出来,说“快回房间休息,别让人家当笑话”,拉着我欲重新进入电梯。
我使劲抵住电梯门框,说:“你上去休息吧,我走了。”周仕伟有些奇怪,说:“你去哪儿?”我说:“哪儿也不去,回我的家!”周仕伟有些兴奋,说:“你是指河南……我们的家吗?”我摇摇头,说:“不回河南,我家在广……州!”周仕伟声音有些颤抖:“你说啥?”我说:“对不起,你住了今晚就回河南吧!”周仕伟突然抓紧我的胳膊,厉声说:“你刚才说啥来着?你喝醉了,是不是?!”我歇斯底里地吼叫:“我没醉!”我使出吃奶的劲推开周仕伟,转身跑向酒店外面。我的身后,隐隐传来周仕伟的号啕大哭:“秀丽……你不想回老家也中……我来和你一起……打工……”
我踉跄奔出酒店的大门,冲向对面的马路。一辆汽车擦着我的身体而过,“吱——”的一声长刹,停在前面五米外,司机回头来对我做出咒骂的样子。我呵呵一笑。
此时的广州像在上演哑剧。疾行的车子、行人,没有一点声音。我什么都听不到。我的目光越拉越长,越过岗顶电脑城,越过宽阔珠江水面,越过入云的广州“小蛮腰”,重又回到龙口西,钻进一幢公寓的小套间。小套间只有五十平方、一房一厅,那是我和孙纬国的“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厨房有锅碗瓢盆,厕所兼洗手间有洗浴用品,客厅有电视沙发,卧室有避孕套。那个说爱我一生的男人孙纬国,手拿一叠楼盘资料,正推门而入。
我的目光越拉越长,越拉越远。越过繁华的天河北,越过紧邻广州的番禺,越过粤北山区,越过长江黄河,钻进豫北平原上一个被玉米秸秆包围的村庄。那里,有一座门上挂着厚厚布帘的平房。房间没有沙发,地板是水泥抹的,桌椅是粗木做的,墙上是沙灰砌的,炕头还挂着毛主席画像。画中的毛主席可能被烟熏过久,已经变得双面发黑,福而不威。我的丈夫周仕伟,那个盼我回家的壮实汉子,刚从过去的玉米地、现在的有机菜地里归来。他的裤腿卷起,裸露的脚丫沾满新鲜泥土。一把碧绿的青草,骄傲地躺在他的手心……
我的目光越来越朦胧。我在广州繁花似锦的夜晚行走。街上车水马龙,相拥而行的男女一拨接一拨,像岗顶电脑城批发出售的廉价电子产品。我目无表情,步履蹒跚,举脚沉重,越走越孤独。似是遥远之处,隐隐传来两个男人呼喊我的声音。
我恍然回头,泪如雨下。
(原载2017年2月19日《宝安日报.打工文学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