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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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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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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笔手

1

星期一上午,刚上班,罗德尚在厕所给李卓越打了个电话,说:“我爸死——啦!”

李卓越是白马镇党政办主任,罗德尚是党政办文秘组组长。换言之,李卓越是罗德尚的直接上司。罗德尚给李卓越打电话时,站在狭长的小便池边上,握着老式平板手机,头微微偏向一边,加重语气把“死了”说成“死啦”,并且特意延长了尾音。灯光无力地映照着幽暗狭长的厕所,顶着半头白发歪脖跨立的罗德尚,从后面猛地看上去,形似中风的老人。

实际上,罗德尚也是刚刚收到父亲去世的消息。当时,罗德尚正在厕所小便。铃声响时,罗德尚掏出手机摁下接听键,大哥就在耳边哭开:“老三啊,爸爸走了,刚刚走的……哇!”罗德尚一惊,射出的尿液猛地收住,再射出去时,就有几滴散落在裤裆。罗德尚没来得及抖动身子,二哥的哭声传了过来:“老三啊,爸爸走时眼睛瞪得老圆,挂着你没有回来哇……”

老三就是罗德尚。罗德尚共有四姊妹,大哥、二哥,还有个妹妹老四。除了罗德尚,其他三个都在老家农村生活。四妹嫁在不远的邻村,老家有条不成文的俗规,外嫁女儿不赡养娘家双亲。年迈的父母跟着大哥二哥过,每家轮流住一个月。罗德尚在千里之外工作生活,每个月寄一千块钱给父母,另与兄长分摊父母医疗费用。父亲前年满的八十。八十之后的父亲突然加速苍老,连走路都要拄着拐杖,如同无法汲取养料的老丝瓜,随时都有走的可能。

如今,父亲真的走了。套用父亲生前说过的话,不是见马克思,而是见毛主席去了。罗德尚想象父亲躺在床上死不瞑目的样子,陡然悲从中来,鼻子一酸,跟着哭了。哭丧着脸的罗德尚一边给李卓越打电话,一边匆忙往厕所外走,忘记系上拉链的裆部豁达地敞开,露出里面的白色内裤。正在厕所外打扫卫生的中年阿姨见了,长满雀斑的脸上羞得桃红。

李卓越接到罗德尚的电话时,正在镇机关大院门口张罗大家乘坐中巴。十八大以后,镇机关大院只保留这一台公车。此时,车里已经坐了镇委书记、镇长、分管工业经济的副镇长,以及镇经贸办的干部。一行十几人,去参加嘉得旺公司的科技项目启动仪式。嘉得旺公司是白马镇规模以上重点企业,年纳税超过两千万。乡镇的首要考核任务是经济指标,党委政府都有责任。除了剪彩,但凡本镇重要企业开展活动,党政主要领导一般都会出席。党政办是白马镇党委和政府的共有办公室,以党委名义对外,称“党委办”;以政府名义对外,称“政府办”。镇委书记、镇长出席相关大型活动,党政办主任一般也会跟着出来协调工作。

罗德尚说“我爸死啦”时,启动马达的司机正在问李卓越:“可以出发了吗?”

李卓越快速“扫描”一眼车厢,确信大家都坐好了,大声说:“好!”

电话那头的罗德尚腔调马上变了:“李主任,您什么意思……竟然说好?”

李卓越赶紧改口:“我在跟司机说好……你刚说什么,重复一下……谁死啦?”

罗德尚大声说:“我爸死——啦——”话里隐隐透出一股火药味。

能够服务好十几个党委领导和几十个部门单位的党政办主任,一般都是人精。白面无须、生就女人模样的李卓越,更是人精中的精灵。罗德尚火气冲天地说第一句话,李卓越就知道他想请假。罗德尚今年已经几次提出休年假,都因任务冲突而取消。精明的李卓越没有第一时间表示慰问,而是想到罗德尚走了,文秘组工作谁来接手?党政办是镇党委政府的中枢机构,文秘组是中枢机构中的核心机构,没有文秘组的行文,很多事务只能停留在口头。李卓越不是担心罗德尚走了文秘组没人干活,而是担心大家的文字水平没有罗德尚的高。

党政办文秘组共有三人。负责签收上级和县部委办局文件的是个女孩,名叫敏敏。负责核发镇属机关企事业单位文件的是个男孩,名叫阿武。组长罗德尚主要拟写镇委书记、镇长、专职副书记讲话稿,修改镇党委其他班子成员的讲话稿,还要负责起草全镇性质的大型材料,如各种总结和各类汇报稿。在白马镇四十个镇属机关和企事业单位干部职工看来,罗德尚是白马镇名副其实的“大笔手”,他说哪个单位稿子不行,那个单位的文件就不能下发上报。因为罗德尚原是白马镇初级中学老师,镇的干部职工一般也会尊称罗德尚为“罗老师”。

李卓越在接听罗德尚的电话时,语音不断提示还有电话打进。李卓越担心嘉德旺公司打来的,就掐断罗德尚的通话,接了插入的电话。果然是嘉德旺公司行政经理打来的,问到了哪里,说公司领导准备去大门口恭候。无论企业还是机关,行政人员在迎来送往上远比其他人注重细节。李卓越说与行政经理说好到达时间后,回电罗德尚,叫他直接向马委员请假。

这当口,镇长插了句话:“谁的爸爸死了?”李卓越坐在司机旁边,回头说:“是我们党政办罗老师!”镇委书记又插入一句:“嘉得旺那边安排我讲话是吧?”李卓越的头又扭向书记,说:“是,您的讲话安排在第三项议程。”镇委书记“哦”了一声,说:“昨天下午罗老师是给过我讲话稿,但不知放哪儿了。”副镇长马上质问李卓越怎么不备一份在车上,要求他赶紧想办法拿。

李卓越当然知道规矩,领导忘了的事,那不是领导的错。就打罗德尚手机,想叫他把讲话稿直接送来。连拨三次,没人应接。再打文秘组电话,敏敏接了。李卓越问罗老师呢?敏敏尖着嗓子说:“他爸死了!”李卓越说:“我是问他人去了哪儿?”敏敏就问阿武。阿武的声音传了过来,打铁一样干脆有力:“不知道!”李卓越心里骂“狗日的”,嘴上轻轻地说:“知道了!”

2

与其说,死去的父亲如同无形的鼓槌在紧紧敲打着罗德尚的心,不如说,愤怒的罗德尚在借着父亲死去的机会发泄不满情绪。马不停蹄的罗德尚,早已去了马委员那里请假。

马委员名叫马波,是白马镇党委组织委员,分管党政办、组织人事办及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分局。从党政办到马委员办公室要经过一条走廊。镂空的走廊上方横铺一层铁架,长满丰盛的长枝藤蔓。白发黑肤矮矮胖胖的罗德尚,经常在这些藤蔓下疾步行走,给领导呈送各种文字材料。此时,几朵下垂的鲜花轻拂罗德尚的面,罗德尚习惯性调整好情绪,擦干眼泪。

罗德尚进去马委员办公室时,马委员正在电脑上修改文件,是镇党委会刚刚通过的一项议题:下星期四召开全镇半年总结大会。总结大会是党政办的分内事,也是马委员分管工作的重点。马委员一边修改文件,一边在台历上标注:阳历7月23日,农历六月初八,半年总结。马委员原在县委办当副主任,主要负责接待工作,调来白马镇任党委委员刚好半年。丰乳肥臀白皙娇美的马委员,有着与众不同的单眼皮,细眯的眼神里仿佛藏着钩子,能把男人的魂魄勾去。由于较长时间在县委领导身边工作,马委员非常清楚,在什么时间,以什么方式,最能温暖下属的心窝。有些领导特别厉害,即便面对不喜欢的群众,也能变戏法似的,马上流出伤心的眼泪。罗德尚刚说“我爸死了”,马委员的神色马上变得悲哀,起身对罗德尚鞠了一躬,说:“罗老师啊,我先在这里向你和你家人表示慰问!”

罗德尚仅余的悲伤得到瓦解,说:“倒不是多悲痛,老人过了八十,算得上喜丧。”

马委员压低声音,略带悲情地说:“毕竟是亲人,再算喜丧,那也是天大的哀事。”

罗德尚眼眶又泛红,说:“是……我正想向您请一星期假,回老家料理父亲后事。”

马委员虽然出身接待岗位,但对文字工作非常重视。用她自己的话说,白纸黑字的东西,最容易被人抓住把柄,一旦出现文字错误,少则挨批受气,重则触犯政治规矩。党政办几块主要工作,协调方面有老练的主任李卓越负责,后勤服务方面有老资格的常务副主任老凯负责,最为重要的文秘工作由大笔手罗德尚负责。深谙人心的马委员知道,文字工作是自己的隐性任务之一,罗德尚也是自己重点团结带领的对象!这些颇具才华的大笔手自尊心强,别看平时一脚踹不出个屁,一旦得不到尊重就会牢骚。驾驭不了他们,会给分管工作带来被动。

马委员瞄了眼党委会议题文件,心说“离总结会只有一个星期,大把材料正等着你呢”,口上却不动声色地改了:“罗老师啊,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也希望你能多回去几天,不过我只能批三天假,恐怕你还得向安副书记请下假,最终以他审批为准!”马委员说着,在罗德尚呈上的《请假条》分管领导一栏里写下:拟同意,呈安副书记批示。罗德尚要走时,马委员拿出半年总结主要议程表递给他,语重心长地说:“这中间有两项重要议程,一个是上半年工作总结,一个是下半年工作计划,都是往年惯例,两个材料还得辛苦你这个大笔手呢!”

罗德尚心里骂“我爸都死了,还给我布置这么多工作”,嘴上却答应下来,只是声音不太干脆:“行……我先安排阿敏阿武收集下原始材料。”马委员盯住罗德尚,带着淡淡香水味的身体靠近过来,柔声柔语地说:“罗老师啊,人死不能复生,千万注意节哀,一定要记得代我向你家人表示慰问,对你父亲表示哀悼哦!”罗德尚微微抬眼,看见马委员妖媚的单眼皮双眸,感觉有股强大的雌性荷尔蒙气息迎面扑来,点头感谢的同时,那颗不满的心也倏地融化。

罗德尚低头出去时,凸显的后脑勺白发斑驳如同苍老的葫芦,让马委员看得心痛。大笔手们做的工作看似上不了党委政府层面,但多少大事要他们在幕后默默付出。媒体报道过几则机关干部过劳猝死的新闻,其中大部分就是文秘工作人员,尤其是基层文秘工作人员。他们仿佛不知疲倦的机器,脑子一天到晚绷紧根弦,连睡觉上厕所都在琢磨如何撰写材料。罗德尚在办公室时,马委员很想代表镇党委政府表示哀悼,想想又算了。乡镇机关再微不足道,也是一级政权所在,谁能有资格代表地方党委政府?当然是镇委书记、镇长和专职副书记,只有他们三个是地方通称的主要领导。

于心不忍的马委员深深叹了口气,对着插在桌上的党旗和国旗鞠了一躬,说:“德尚同志,我谨代表镇党委和政府,对你父亲表示深切的哀悼,对你和你家人表示诚挚的慰问!”

3

罗德尚去到安副书记办公室时,斜挂在半空中的太阳已经非常扎眼。罗德尚刚说“我爸……”,被圆头圆脑圆腰圆臀的安副书记打断:“请稍等,我马上就好!”

安副书记正与综治信访维稳中心的礼主任谈工作。他用肉柱样的手指着靠墙的沙发,要罗德尚先坐一小会儿。罗德尚听话似的坐好,眯眼看着他们进行精彩对话。安副书记斜身后仰在办公桌后的大转椅上,对礼主任说:“这个问题呢,我看嘛,先不要这样处理。”礼主任身体前倾坐在办公桌前的小椅上,对安副书记说:“不这样不行啊,这个家伙简直是个刁民。”安副书记将桌子敲得咚咚响,说:“请注意,对人民群众不能使用‘刁民’这个词,要犯政治错误呢!”礼主任愤愤不平地说:“人民群众也要讲法讲理啊,我们怎么做工作他都不接受,不是刁民是什么?”安副书记招呼礼主任再坐近些,说:“这个问题呢,我看嘛,这样处理比较好……”

安副书记是白马镇党委专职副书记,分管综治信访、维护社会稳定,部署组织人事、联系工青妇等群团。安副书记曾在白马镇初级中学做过较长时间教导主任,口才非常了得,还拿过全县的演讲与口才比赛大奖。综治信访维稳中心的主要职能是接待群众诉求、受理综治信访事项、调处矛盾纠纷等。常常是,怒气冲冲的群众过来综治信访维稳中心申诉,在礼主任那里得不到解决,到了安副书记那里却能轻易得到破解。白马镇群众给安副书记的评价是:胡萝卜加大棒,软硬兼施。白马镇党委给安副书记的评价是:工作得力,措施到位。除此之外,但凡镇里重要人事任命,包括干部职工较长时间请假,一定要安副书记签字同意才行。

安副书记耐心给礼主任传授群众工作之道时,坐在边上的罗德尚不感兴趣,却只能耐着性子干等。等到礼主任心悦诚服地出门,罗德尚赶紧起身说“我爸……”,又被打断。安副书记示意罗德尚坐在礼主任刚刚坐过的小椅上,拿起桌上一份稿件,说:“明天我在全镇综治信访和维稳工作会议上有个讲话,那边拟了个草稿,请你先修改一下再给我。”

罗德尚接过稿件,揉了揉鼻子,低声说:“我爸死了!”

安副书记一怔,两片肥硕的耳朵扇动一下,说:“什么时候?”

罗德尚抽泣了一下,头也不抬地说:“今天早上。”

安副书记清了清嗓子,正色说:“德尚同志,我谨代表镇党委和政府,向你父亲致以深切的哀悼,向你和你家人致以诚挚的慰问,同时也要请你多多节哀!”

罗德尚道了谢,说:“爸爸走前一直惦着我,我想请一个星期的假,回去料理下后事。”

安副书记没有接话,翻开桌上的台历,指着一个圈住的标记,皱着眉头自言自语:“7月23日下星期四开半年总结大会,今天7月13日,除去周末,只有一个星期了。”

总结大会是全镇性大事,不但规格高为安副书记主持,会议前期许多工作也需要他来协调。马委员虽然负责会议具体工作,遇到重要协调事项,还得请示安副书记。老文秘工作者罗德尚不是傻子,非常清楚这个节骨眼上的领导们,心思都在总结大会上。就一边呈上请假条,一边说:“您放心,我已经安排文秘组的同事先收集材料了。”

安副书记没有看请假条,走出办公桌后面,给罗德尚倒了杯水,说:“罗老师看见没有,礼主任岳母今天六十大寿,人家还在准备明天的会议,半天假都没请,多好的同志。”

安副书记一边叉开话题夸奖他人,一边慢慢地踱步。罗德尚本来个子不高,坐下之后,眼里晃动的安副书记就成了巨大的门板。学校的同事们曾经说过,安副书记以前很帅,自从当了镇领导,尤其是当了副书记之后,胖成圆乎乎的皮球。特别是肚子,简直就是十月怀胎。在罗德尚看来,安副书记简直就是动画片里的卡通猪仔,横着躺下也能滚动。罗德尚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吃了猪饲料?当然,形容和怀疑再贴切,罗德尚也不敢对任何人说出来。

安副书记夸奖完人家,用沉重又亲切的话语说:“现在我的心情与你一样悲痛,假我先批给你,处理完后事你还得再辛苦下,就在家里准备大会材料吧,这可是党委政府的大事呢!”

心存感激的罗德尚接过请假条,见安副书记在上面批示“准予五天假期”就傻了眼,嗫嚅着说:“这……才五天,我想……请一个星期呢!”

安副书记拍了拍罗德尚的肩膀,换成严肃的语调说:“罗老师啊,你的悲伤心情可以理解,但我们也不能忘了自身职责,马上就要召开半年总结大会,你起到的作用非常重要啊!”安副书记说完,重又换回亲切的口吻:“赶紧准备回家吧,今天到星期五,加上周末两天,时间完全足够了,刚好一个星期呢!”说完,又补充:“一定记得代我向你家人表示慰问哦!”

罗德尚头也不回地出门时,与前来汇报工作的工会主席撞了个满怀。肥肥胖胖的工会主席看着道歉都没说就匆匆而去的罗德尚,惊讶得嘴巴张成“O”状,仿佛正在排泄的肛门。

4

父亲的死,犹如腿上割了道浅浅的伤口。罗德尚有些悲伤,也只是自然的亲情流露。

在罗德尚的意识里,父亲生前面朝黄土背朝天,毫无出息却任劳不任怨,看什么都不惯,除了他最尊敬的毛主席。罗德尚第一次高考落榜时,想去复读。父亲指着一起扛锄头的大哥二哥,冷眼相对戴着近视眼镜的罗德尚,说:“老三啊,你生个相公样没个相公命,复读有个卵用,不如早点跟我学修理地球,到时候大学没考上,人却成了瞎耗子,连锄头都不会握!”

罗德尚出生的地方就叫耗子镇,传闻当地盛产硕大的老鼠,也传闻因早年贫穷落后人们消瘦如鼠而得名。镇上的人形容对方没出息,喜欢用“耗子”来羞辱。父亲就是这类人,忘了自己是只耗子,却动不动骂人家是耗子。母亲见老公如此挖苦儿子,当即不悦,说:“放屁,耗子也是你生的!”父亲说:“是啊,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考上大学的,哪个不是城里娃?”母亲骂:“两个崽都跟你下田,还嫌劳力不够,想把老三也一辈子困死泥巴里吗?”母亲骂完,推了罗德尚一把,操起锄头,说:“回屋看书,我跟这只没出息的老耗子去干活!”

敦实矮胖的母亲,如同男人样顶着烈日下田时,罗德尚偷偷哭了。

有了母亲的大力支持和使劲维护,复读之后的罗德尚终于不负所望,考上周边省份一所重点大学本科。那时期的大学不收费,每月交几十元伙食费就行,国家还对毕业生进行分配。罗德尚读的是师范,师范生本该回到生源地教书,罗德尚舍不下大学的爱情,留在外省籍女友的家乡白马镇。当然,白马镇经济发展远比老家好,不过那是后话。罗德尚能在外省成家立业,虽然工作的地方还是乡镇,而且只是一名普通教师,毕竟已经走出老家山村,吃上国家粮,让只信毛主席的父亲刮目相看。罗德尚在三十岁那年进入白马镇机关,父亲眼里的老鼠变成真龙,全家都因罗德尚而倍有面子。尤其是母亲,只要有人提到罗德尚,立即昂首挺胸,骄傲地说:“嗯哪,我家老三现在是国家干部,不教书了,到政府坐办公室去了呢!”

那时的家乡父老乡亲,对公家人只有两层朴素概念:都是吃国家粮的,区别在于,是工人还是干部。在他们看来,“干部”主要是指政府干部,有着特殊的权威,属于国家的人,可以到处调动;在学校或者银行工作的人,虽然也吃国家粮,但比不上政府干部。如果家人中谁当了政府干部,他们一定会郑重地补充:我家那个谁谁是国家干部,坐办公室的!

罗德尚成家立业的地方,是南方较为发达的省份。罗德尚成了母亲眼中的“国家干部”后,每次回到老家,家乡镇政府的干部都会前来拜访,讨教发达地区的治理经验。罗德尚是党政办文秘组组长,白马镇经济社会与民生大事凡是要形成文件的,必经他把关审改,自然掌握不少理论知识和书面经验。家乡镇干部诚心上门,罗德尚就以发达地区干部身份侃侃而谈。这种光荣的时刻,母亲都会在旁边端茶倒水,满脸洋溢着自豪的笑容。家乡镇干部走时,已经发福的罗德尚出门相送,腆着肚皮频频挥手,还真有几分领导干部的派头。

待儿子送完人,母亲对左邻右舍谦虚地笑,还说出官样腔调的话:“老三刚给我们耗子镇的干部上课,介绍他们白马镇的先进经验来着呢!”左邻右舍跟着恭维:“都是您老厉害,生出这么优秀的儿子!”愈加自豪的母亲,眼里绽放着荣耀的光芒,重又叫了罗德尚敬烟,实则再次炫耀儿子是国家干部。罗德尚面上享受着众人的恭维,心底下却五味杂陈。

熟悉内情的人清楚,罗德尚是抽调进白马镇机关的,编制还在白马镇初级中学,只不过套用政府工作人员工资体系罢了。干的机关活,却非机关人,是各级机关普遍存在的现象。正是这个隐性的身份,让罗德尚心里装着难言之隐,甚至上百次掐指细算自己的履历:2000年入镇机关,五年过去,十年过去,眨眼跨入十五个年头,还是以前那个鸟样。

四十五岁的罗德尚愤愤不平的是,写得白发鸟毛一样布满头顶,坐得屁股动了两次痔疮手术,颈椎也落下常常疼痛的毛病。尤其是前两年动痔疮手术,光着屁股趴在人形器物上,肛肠医生切除肛门上的病理组织时,那种刀剪切肉的真实感觉,至今让人心有余悸。等到拆线之后首次排便,再小心翼翼忍住不发力,排泄物挤出手术之处时还是钻心般痛。进入镇机关以前,罗德尚酷爱打乒乓球,经常抽空在学校和球友厮杀。自从去了党政办,每天总有写不完的材料,还经常带材料回去加班。几乎废弃的乒乓球,只能孤独地躺在办公室抽屉。每当感觉心灰意冷时,罗德尚就大骂:狗日的机关,狗日的八股!

实际上,罗德尚的牢骚只会在没人时发一下。即便忍无可忍,罗德尚也不会顶撞领导,更不会对着同事发火,最多只是小声咕哝着抱怨。穷苦孩子出身的罗德尚,早期是有过人生辉煌理想,盼望能够出人头地光宗耀袓。一旦结婚生子,狗屁理想全都消失殆尽。更多的时候,罗德尚在半自嘲半奢求:只要转为公务员,成为正式“国家干部”,别让母亲失望,耗子就是真龙了。为此,罗德尚多次向领导汇报过真实的想法:如果能够解决公务员身份,愿意继续留在党政办写材料,编制在哪儿无所谓。可惜,铁打的机关流水的领导,频繁变动的分管领导在罗德尚头上走马灯似的飘过;他们都认真听取了罗德尚的汇报,都表示会向主要领导汇报,还有人拍着胸口要罗德尚相信组织。结果都是虚晃一枪,连空弹壳都没有。

如果不相信组织,当初我就不会到政府来。罗德尚挠挠杂草丛生的脑袋,觉得头痛。

5

罗德尚正式去镇机关报到那一天,是2000年10月8日。那年国庆之前,罗德尚没有成为母亲眼里“坐办公室的国家干部”,还是白马镇初级中学语文老师。那时的安副书记也还是白马镇党委组织委员,虽然有膘肥体壮的基础,但绝不像后来吹了气似的疯长。

在各级机关,有一道特殊风景:永远开不完的会议,永远收不完的文件。有个分管文秘工作的县委办副主任牛皮哄哄地说过,行文是机关工作的重要手段,没有他妈的行文,哪来他妈的行政依据?文秘人员哪一级机关都需要,永远不用担心没工作!这个县委办副主任说得没错,却遭到乡镇机关文秘人员集体吐槽:县以上机关文秘人员可以通过交流调任成为公务员,乡镇机关文秘人员累死不说,除了考上公务员,哪有交流的机会?这话更加真实。乡镇机关受地方财税影响,公务员编制非常有限。很多写作者怀揣梦想主动或被动进入乡镇机关,从年纪轻轻开始操笔,如果没能考上公务员,直到写得白发苍苍,身份待遇还是原样。

由于乡镇机关发文较为集中,出色的文秘人员多半集中在党政办,俗称“笔手”。其中最为出色的被委以所谓的“重任”,成为重要材料撰写人。他们的分管领导经常会从精神上给予巨大鼓舞,毫不吝惜地介绍他们:谁谁谁,是我们的“大笔手”!资历浅的笔手听了会感激涕零,资历深的大笔手往往嗤之以鼻,抱怨领导只放空炮而不解决实际问题。

感激也好,抱怨也好,这些大笔手绝非浪得虚名。不仅具备良好的文字功底和扎实的理论素养,在长期的写作磨炼中,还能准确意会领导旨意,充分把握政策精神。公务员制度推行之后,乡镇机关对公文写作的要求相应提高,也会通过公务员招考储备文秘人员。奇怪的是,这些年轻人考试特别在行,拿起笔来写材料却大多不行。组织人事部门只得沿用过去的方式,到处挖掘人才,只不过对学历要求设置门槛,要求具有中文类本科以上学历。

罗德尚从来没有想到,他会成为白马镇机关专职文秘人员,而且还是大笔手。

大学毕业前夕,罗德尚原本是想回老家的。老家经济虽然不如南方发达,但可以进入县城高中教书,更主要的是离父母家人不远。像罗德尚这种农村孩子,没有任何物质资本,除了那张长得还算端正的国字脸,一米六几的个头淹于人群马上消失,根本吸引不了眼高的女孩,尤其是漂亮时髦的城市女孩。老实的罗德尚毫不在意,因为心里藏着个小秘密:高中有个要好的女同学叫绣花,也是耗子镇的,名字虽然土了点,长得白白净净,看着舒心入眼。遗憾的是,绣花只考上本省的师范专科。大学头一年,两人常有书信往来,说些甜言蜜语的话,互赠些相片之类的。罗德尚甚至经常会想,等到回乡参加工作就娶绣花。奇怪的是,什么都一般的罗德尚不想在大学谈恋爱,偏偏有个不一般的女同学喜欢上了他。

这个女同学来自白马镇。长得娇小玲珑肤白细腻,还有个时尚好听的名字,白雯雯。那时的大学生活还不疯狂,学生在情感方面相对保守。罗德尚与白雯雯从大二开始走近,头一年,罗德尚心里装着绣花,与白雯雯不温不火地谈着,最多在僻静处偶尔轻轻拥吻。大三那年暑假,罗德尚跟着白雯雯去到白马镇。白雯雯父母是白马镇中心小学教职工,哥哥在一家国企上班,家境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殷实,还自盖了三层洋楼。白雯雯父母最初知道漂亮女儿谈了个外省农村籍男友,很不同意。直到见了罗德尚,感觉小伙子老实沉稳学习成绩也好,只好默认。但白雯雯父母有条件,罗德尚至少要在本省的县内工作,否则别谈。两个老人的态度非常坚决,女儿绝不可能跟一个啥也没有的男人去到外省!

矛盾的罗德尚征求家人意见,没想到父母竟然同意。父亲说,毛主席教导我们,好男儿志在四方,家里还有两只耗子呢!母亲虽然舍不得儿子安家外地,还是尊重罗德尚的意见。得到父母准许,加上女方父母默认,罗德尚除了对绣花尚存愧疚,心理负担放下。这时的白雯雯也变得开朗活泼。有天晚上,父母去了外地旅游未归,哥哥去了外地出差未回,分房而睡的白雯雯主动来到罗德尚房间。干柴烈火的二人,拥着吻着,就把那事办了。后来,白马镇教办来大学物色老师,痴情的罗德尚跟着白雯雯来到白马镇实习。毕业后,顺理成章地成了白马镇初级中学老师,也顺理成章地娶了白雯雯。不断上进的罗德尚,几年间成为学校教学骨干,在全县获评“优秀教师”。女儿五岁那年,还评上中教(初中)一级资格,相当于中级职称。

2000年,安委员正在为物色文秘人员发愁,因为白发苍苍的老文秘组长即将退休。组织人事办和党政办都归安委员分管,为党政办物色文秘人才,无论从组织工作还是分管职能来看,都是他的职责。组织委员寻觅人才的途径多样,安委员从每月寄送到党委的《白马文艺》上发现了线索。《白马文艺》的主编叫“罗德尚”,这个名字还经常出现在省市党报副刊上。安委员曾经也是半个文艺青年,知道要在省报副刊发表作品,得有相当的水平才行。

安委员找到白马镇初级中学校长,以镇党委的名义提出,希望将罗德尚借调镇机关从事公文写作。校长说,罗老师是我们的优秀骨干,我们尊重镇党委意见,但也希望你们对借调的同志负责。校长的意思委婉而又明确,此前有老师被借调,过了几年又退回原学校,弄得人家很尴尬。大腹便便的安委员拍拍肚皮,说:“这个算不上问题,干得好的话完全可以考虑,今后可以考公务员,也可以用交流的形式调入嘛!”安委员没说错,他也是从镇初级中学抽调到镇机关党政办的。只不过,他父亲就是白马镇老领导,他的抽调之路不过是块跳板。他在文秘组干不到三年,摇身变成镇政府干部。三年过去,又进了镇党委领导班子。

其时,安委员特意查看了相关公务员法规。因为《公务员法》还没正式出台,各级机关沿用的是《国家公务员暂行条例》。安委员记下了部分条款,《第十一章交流》中的五十五条、五十七条规定,“国家公务员实行交流制度,可以在国家行政机关内部交流,也可以与其他机关以及企业、事业单位的工作人员进行交流,交流包括调任、转任、轮换和挂职锻炼”;其中“交流”项明确:具备拟任职务所要求的政治思想水平、工作能力及相应资格条件。

安委员说,罗老师是中级职称,依照县里现行的干部人事政策,完全可以用交流专业技术人员的形式调任公务员,直接担任股级干部;如果在县里,可以套入副科呢!校长意味深长地说:“那您直接找罗老师谈吧,要是他调去政府能像您一样有大出息,也是学校的光荣。”

爱才心切的安委员果真直接找到罗德尚,说是请他吃饭谈点事情,地点就在镇上最好的白马酒楼。那时,镇领导请客吃饭都由公家买单,他们有专门的个人工作经费可以自由使用。罗德尚毕竟是个小小教书匠,受到组织委员单独宴请,就有些受宠若惊。和蔼可亲的安委员也不说什么事,只是关切地询问罗德尚的工作生活和家庭情况,还不时举杯祝贺罗德尚,说你一点也不亚于当地人,取得了巨大成就,等等。酒后的罗德尚听了,就有些飘飘然,真把自己当成稀缺人才。安委员趁热说了自己的故事:当初如何从学校进入政府,如何刻苦工作任劳任怨,如何被领导赏识转为公务员,如何拼力进入班子。说一千道一万,安委员无非想转达一条重要的信息:专业技术人员交流进入公务员队伍是有政策依据的!

故事完毕,安委员给两人的酒杯斟满,说:“罗老师啊,你现在的情况同我当年在学校一样,镇里现正在物色大笔手,我看中你这个大才子,正准备向镇党委推荐你呢!”安委员凑近罗德尚耳边,左右互看了一眼,嘘了一声,压低噪子说,“兄弟啊,想来政府的人很多,但我只看好你,如果你能过来接任,将来完全可以和我一样,甚至绝对超过我。”

醉意朦胧的罗德尚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说:“安委员您……不是说笑吧?”

安委员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说:“这个问题呢,天地良心,我以党性保证,如果你能来政府做事,像你这么优秀的人才必有光明的未来,到时别忘了请老哥我喝酒就好。”

罗德尚的书生意气陡然变成江湖豪气。端着杯子一饮而尽后,罗德尚眼泪汪汪地说:“多谢安委员赏识,只要领导您一句话,小弟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保证跟着您……干!”

6

有些时候,大笔手罗德尚也会想起光辉灿烂的过去。自己去到党政办不久,很快熟悉公文套路,起草的各种材料、撰写的讲话稿,深得领导们赏识;给各个部门修改过的文件,很少受到投诉。主政文秘组十五年,自己多次被评为年度优秀,也是因为材料写得好。有个退休的老同志曾经写了一首打油诗赞罗德尚:

白马镇,育人才。

罗德尚,大笔手。

上写党委政府丰功伟绩,

下写黎民百姓安居乐业。

但是,这些空洞的荣誉,还有令人呕吐的打油诗,又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呢?在一个要死不活的位置上,干到人都老了还是过去的事业编制身份,那才是让人头痛的症结。

其实,罗德尚对身份问题的如此执着,还有难以言喻的家庭压力。多年前,白雯雯就为柴米油盐和虚荣攀比而心生怨言。每当和女同事聚会,听到她们聊起非富即贵的老公,而自己如花似玉却归宿于平庸的男人,白雯雯就觉得非常窝心。有一次,白雯雯哥哥和朋友喝酒,朋友质问当初为什么不把妹妹嫁给他,是不是嫌他没考上大学?然后借着酒劲不停地讽刺,说罗德尚一个穷教书匠,去了政府也还是个写材料的,连公务员都不是;自己虽然没上过大学,却开起宝马住上了别墅。这些话传出来,白雯雯听了很不是滋味,罗德尚则更加难受。

除了偶尔在母亲的电话里得到一些安慰,罗德尚常常陷入自我尴尬的境地。不是公务员,却干着公务员的活,还受到人家嘲笑,他妈的什么世道?感觉自己里外不是人的罗德尚,甚至对当初的伯乐安副书记,也生出一种又爱又恨的复杂情感。罗德尚甚至倒回去想,当初如果安委员不找自己,或者自己不答应,以自己的能力和上进心,奋斗这么多年,不要说当上白马镇初级中学的校长,在镇内其他学校当个副校长,还是完全有可能的。

在许多乡镇机关,由于公务员编制有限,同工不同酬混乱使用工种的情况普遍存在。罗德尚算过,以八万常住人口的白马镇为例,党政办既要服务党政领导、各个部门和村居,又要做好行政协调和后勤管理,再加对上对下的行文工作,至少需要十几个人才能畅通运转。实际上,如此结构复杂的大部门只有两个公务员编制,一个是党政办主任,一个是副主任。其他的人,有的是自招的雇员,有的借调自事业单位。整个镇,除去公安、消防、交警和县、镇双管的税务、规划、国土等部门,二十个镇属机关,公务员编制数也不过六十个。

国家对招考公务员设置的年龄界限是三十五岁。罗德尚而立之年进入白马镇机关,五年期间,镇里先后有过两次招考公务员。遗憾的是,三十过后的罗德尚哪里敌得过年轻人?有些奇葩的政法类考生,以公务员为毕生目标,从大四开始参加考试,毕业后不管工作单位有无意见,奔赴全国各地赶考。更让罗德尚无语的是,这支队伍呈现学历越来越高的趋势,更多的硕士研究生加入公务员考试大军。罗德尚三十五岁之后,考进白马镇机关的公务员,有三分之二是硕士生。2007年,白马镇综合行政执法局招考两个城管岗位,三个笔试入围的都是名牌大学硕士。执法局领导哭笑不得,向上级组织部门提出修改报考条件,希望限制高学历的人报考,却被县里告知:这是国家规定的,不得限制学历、年龄、性别等。

好汉不提当年勇啊!自愧不如的罗德尚调整好心理落差,将心思放在“公务员交流”上。四十岁生日那年,也就是2010年,业已成为资深大笔手的罗德尚,顶着白发夹杂的脑袋去见新任的黄委员。黄委员是安委员之后的第三个组织委员。罗德尚知道黄委员爱好抽烟,一嘴的烟臭,满口的黄牙。就买了两条带数字的软中华去到他办公室,说起解决身份的问题。黄委员抱着罗德尚的肩膀,表示会详细了解相关政策。事实上,黄委员毫无行动,尽管那一年镇城建办有个公务员空缺编。黄委员只在一次酒后问了其他镇同行。同行吐着酒气说:“什么人这么牛皮啊,值得你为他这样操心?”黄委员说:“是我们党政办的大笔手呢!”同行就笑,说:“我操,什么大笔手,一个写材料的能有多重要?”黄委员说:“人家任劳任怨地干了十年。”同行说:“干了二十年也是个写材料的,又不是什么紧缺人才。”黄委员说:“上上任领导说过,要是没考上公务员,可以通过交流方式解决。”同行奸笑,说:“那你叫他找上上任领导啦!”

黄委员叫来罗德尚,实话相告:“以交流形式解决公务员身份,我们镇没有先例呢!”说完,手指往下一劈,斩钉截铁地补充:“不仅我们镇没有,全县各个镇区也没有这种先例!”

罗德尚不依不饶,说:“我符合交流条件,领导当初调我来时,说过可以考虑。”

黄委员抽出一根软中华点上,吐出一个烟圈,说:“那你就去找以前的领导说吧!”

烟雾阴魂四散,遮住黄委员不屑一顾的脸。罗德尚在袅袅腾腾的烟尘中嗅到了悲哀。

以前的安委员已经升任党委副书记。已经隐生绝望之意的罗德尚,仍然不放过最后一丝机会,暗暗瞄准安副书记有空的那一天,假装热情地请他吃饭,理由是感谢领导一直以来的关心。地点就定在十年前安副书记请他的酒楼。心有所系的罗德尚,还拎了两瓶茅台酒。

几杯下肚,罗德尚说:“十年前啊,就在这个地方,您对我一点一滴地教诲呢!”

安副书记哈哈一笑,说:“你这个大笔手真是好记性,我已经不记得了。”

罗德尚说:“领导的话我始终铭记,您当时给我说了许多许多……这都过去了,都怪我自己没本事,考不上公务员,如今都四十岁了,还是个写材料的。”

安副书记笑容满面,说:“大笔手学会谦虚了,你可是我们镇机关的宝贝才子呢!”

罗德尚说:“您当年说过,如果没考公务员,还可以通过交流形式调任公务员呢!”

安副书记面上的神态立刻变了,大块的横肉堆成倒“八”字,说:“我当年真……说过吗?”

罗德尚壮着胆子盯住对方的眼睛,伸手做了个OK姿势,不动声色地说:“嗯哪!”

安副书记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举杯一饮而尽,握着罗德尚的手,说:“老弟啊,这个问题呢,我一直记在心上,明天我就帮你好好问问,如果真有这个政策,我一定尽力帮忙。”

罗德尚从安副书记的握手力度中看到希望,回到家里,乘着酒兴给白雯雯说了安副书记的话。白雯雯眼里有了温柔的光芒,当晚主动宽衣解带,爬到醉意朦胧的罗德尚身上动作。自从罗德尚调任公务员的希望变得渺茫,人近中年本该欲望偏强的白雯雯,对罗德尚也变得格外冷淡。无论在什么浪漫的节日,床上等待罗德尚的,只有白雯雯装睡的背影。

罗德尚度日如年地等了半个月,安副书记没有任何回复的消息。万分不甘的罗德尚,鼓足勇气去了安副书记办公室。安副书记双手端放桌上,如同电视里的新闻发言人,郑重地说:“德尚同志,你为我们镇做了巨大的贡献,全镇上下有目共睹;不过公务员交流是件大事,除了县部委办局,我们镇没有这个先例,全县各镇各区也没有这个先例。”

7

白马镇的冬天重复了三载。看不见春天的罗德尚,心灰意冷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直到2013年,身份的问题终于有了些许转机。虽然不是春暖花开,毕竟也是一种温暖的进步。

这之前,罗德尚心里塞着棉絮般难受。自从进入镇机关,加班写材料成了家常便饭,寒暑假也成了泡影,甚至连年假都不能休完整。最让罗德尚伤心的是,老婆一家人越来越不理解他的工作,处处流露出不满的情绪。岳母虽说近在咫尺,随时能过来帮助做些家务,但带孩子的任务难免落在雯雯身上。雯雯一抱怨,岳父母就心疼,数落罗德尚比镇长还忙。

因为白马镇属于经济强镇,2013年,县编制办核定白马镇增设流动党员服务中心:事业单位性质,设一个正主任,职别定为股级。与罗德尚非亲非故的镇党委成员唐委员建议,罗德尚担任中心主任,推荐理由是现在上下各级都在说融合外地人与本地人,而罗德尚不但是新白马镇人中的优秀者,也确确实实为白马镇机关工作做出了贡献。镇党委经过综合考虑,采纳了唐委员的建议。只不过,事成之后,安副书记却偷偷卖了个人情,暗示罗德尚,意思是他把罗德尚推上这个位置。不明就里的罗德尚,对安副书记又心存感激。虽然还是事业编制,行政职别上的提升,工资待遇也有了相应的提高。理论上任职流动党员服务中心主任的罗德尚,还被封了个新头衔——党政办副主任。无论是党政办文秘组长,还是党政办副主任,尽管工作性质没变,但荣升镇属事业单位主任的罗德尚,至少换来了雯雯及娘家人的暂时性尊重。岳母与人拉家常时也会聊到女婿,说他在政府担任中层干部。人家要是细问,岳母就含糊地回答:一个单位的主任啦!或者直接说,在一个单位当一把手。

罗德尚明白,在岳父母一家人眼里,如果无权无钱,再厉害的大笔手也是狗屁!

果真,好景昙花一现,由于彻底改变身份的艳阳天并没到来,过后不久的罗德尚重又感受到雯雯时不时刮起的冷风。悲哀的罗德尚对雯雯始终怀着无法割断的爱恋,百分之八十是因为雯雯的脸蛋和身材。罗德尚明白,是雯雯白嫩嫩的肉体焕发出无穷魅力,让自己深深迷恋不已。结婚都这么久了,罗德尚还对雯雯暗生紧张。生育后的雯雯漂亮不减当年,且多了几分韵味,常常收到一些男士表达的爱慕。罗德尚就曾发现,有个做生意的本地男人,多次发过暧昧的短信给雯雯。罗德尚虽然坚信雯雯不会出轨,只是在自己每次紧张过后,会陷入深深的自卑和自责之中。要是自己转了公务员,有个一官半职,肯定没人敢打雯雯的主意。比如镇长的老婆,狐狸样漂亮又风骚,谁敢对她心怀不轨,镇长不灭了他才怪。

更让罗德尚恼火的是,雯雯想攒些钱供套大房,而自己要每月给老家汇钱,雯雯不高兴地说钱没挣到还要分给你父母。罗德尚也不高兴,说子女赡养老人,给些养老费用很正常。白雯雯说人人都有父母,我爸妈就不要我们养。罗德尚气得吐血,却找不到回驳理由。两个不同世界长大的男女,为此恶言恶语大干一场,甚至有了肢体推搡,说出离婚的话。气极的雯雯抱着孩子走回娘家,罗德尚就在家里给母亲打电话,却无法说出内心的委屈。

母亲不可能知道儿子心里的痛,只要接到儿子电话就无比开心。罗德尚告诉母亲自己任流动党员管理服务中心主任后,倍感骄傲的母亲逢人就说,我家老三又有长进啦,当了主任呢!人们在恭喜之余好奇地问:老三当了主任还坐办公室吗?母亲说,当然还坐办公室。母亲还时不时关切地嘱咐罗德尚,你这个主任级国家干部要管很多人和事,可要注意休息啦!

千里之外的母亲成了罗德尚的精神支柱。罗德尚要请一个星期假,目的是想在老家多陪下母亲,以弥补作为儿子在孝道方面的缺失。但是,即便领导仅批五天假期,而且是死人的假期,白马镇那边还是有不少与文秘相关的事情,苍蝇一样缠绕着罗德尚。

最先烦罗德尚的是李卓越。李卓越打电话给罗德尚时,罗德尚开车载着白雯雯和女儿翠翠,火急火燎地上高速不久。结婚以后,白雯雯不再回婆家。那里夏天没空调,冬天没暖气,上个厕所还得去茅房。战战兢兢地踩着两块木板,蹲下去都要勇气。等到生了翠翠,罗德尚只好自己带着孩子回老家。如果不是公公死了,加之恰好在暑假,白雯雯还有理由不去。

从白马镇跨省开回老家有六百公里,一路上需要耗费七八个小时。手机第一次响时,罗德尚没接。再响时,罗德尚将手机递给白雯雯,说:“我们李主任打来的,你接下吧!”

白雯雯不高兴,嘟着嘴说:“你以为你是谁啊,家里都死人了,什么重要的事还得找你?”

过了两分钟,电话又来了,不依不饶,响得车上的人难受。白雯雯接了电话,故意说:“谁啊?”李卓越在电话里说:“我是李卓越,麻烦你叫罗老师接下电话!”白雯雯没好气地说:“他爸死了,他正在开车呢!”李卓越说:“抱歉啊,还得麻烦您问罗老师,书记讲话稿放在哪儿?”

李卓越在打电话时,其实已经坐在罗德尚的电脑前。李卓越将领导们送到嘉得旺公司,估算镇委书记讲话还有段时间,带着中巴司机风驰电掣地赶回政府。罗德尚没法回避,一边开车一边告知:“打开C盘;再打开领导讲话文件夹;再打开书记讲话文件夹;再打开2015文件夹;再找嘉得旺公司讲话稿……”罗德尚每说一句,白雯雯对着手机重复一句。

等李卓越找到稿件挂了电话,白雯雯嘲讽地说:“你们这些官爷,出去讲个话还要人家事先写好稿,一旦找不到稿,就不知道说什么,真是好笑!”

罗德尚终于逮到得意的机会,说:“没有我这个大笔手,很多领导还真不知道说什么。”

翠翠也觉得父亲非常伟大,说:“下次有活动,干脆让爸爸直接去讲不就行了吗?”白雯雯哼了一声,说:“那也得让你爸爸先成为领导,有人请他讲才行。”翠翠帮着父亲,说:“外婆说爸爸是主任呢!”白雯雯又哼了声,说:“是啊……不过他这个主任,还得给领导写稿!”

刚刚有些自豪的罗德尚,立马变得尴尬。开了小差的头脑反应就有些迟钝,手里的方向盘失了分寸,车子突然变道左边快速线上。一辆正在超车的丰田越野车,鸣着长长的喇叭呼啸与罗德尚的车子擦肩而过,光头光膀的男司机开窗探头大骂:“想死啊,操你妈!”

罗德尚在窗户紧闭的车里听不见对方骂什么,白雯雯却吓出一声冷汗,说:“都是你们的人害的,现在开始,谁的电话都不接!”白雯雯说着,重重地摁下罗德尚的手机关闭键。

罗德尚带着老婆孩子风尘仆仆地赶到老家,灵堂布置完毕,父亲已经暂入棺材。哥哥妹妹及侄子外甥全部披麻戴孝,前来吊唁的亲戚朋友也都系上白纱。头发花白形容枯槁的母亲,虽然没有多少眼泪,但孤独无助地坐在空房里的样子,显得异常凄凉。没来得及戴孝的罗德尚哭了,眼泪不是流给死去的父亲,而是流给活着的母亲。此时此刻,孤独无依的母亲才是罗德尚心里的痛。换了孝服的罗德尚,除了偶尔接待过来奔丧的亲戚,一直待在房间陪伴母亲。白雯雯倒也安静,罗家安排简单接待亲友的礼节,她都跟着做了。

往常,只要不是周末,哪怕罗德尚在休假,总会有人打来电话,询问与公文相关的事情。事实上,罗德尚返回老家的当天下午,文秘组的同事给罗德尚打过几次电话。可惜罗德尚的手机被白雯雯关闭。实际上,罗德尚自己也不想开机。文字工作比女人的月事还要麻烦。可以想象得到,只要一开机,党政办的未接电话提示就会弹出,鬼一样如影随形。

到了深夜12点,替父守灵的罗德尚趁着大家昏昏欲睡,尝试打开手机,果真有条下午发送的短信跳了出来:安副书记叫我问一下您,明天的讲话稿帮他弄了没?发信的人是敏敏。这条特别不合时宜的短信让罗德尚变得异常愤怒。罗德尚在敏敏的短信上飞速输入:我爸死了,我在陪他!短信显示发送之后,余怒不息的罗德尚,干脆又将手机关闭。

灯光幽暗处,罗德尚的目光扭向一边,刚好撞见父亲的脸。父亲躺在租赁的透明冰棺里,双眼紧闭,面容安详,身上穿着老式的寿衣,仿佛沉沉睡去的瘦削戏子。再是喜丧,也总有回忆。罗德尚想起父亲生前的种种往事,突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爸,哇——”

8

奔丧期间的罗德尚,反而有了解脱的放松。眼不见心明,耳不听心静,远离了白马镇那些烦心的人和事,耗子镇的空气尽管还有些伤感,罗德尚觉得这里天都亮了许多。

即便作为拥有十五年公文写作经验的大笔手,很多时候,罗德尚也感到力不从心。有时觉得已经摸到领导的五脏六肺,领导却突然变换思路,这里应该怎样写,那里应该如何改。如果罗德尚提出不同意见,他们就说要讲政治。罗德尚明白,某些领导所谓的讲政治,实际上关联着个人利益。更要命的是,起草一份材料要呈给十几个党委领导审阅,这些平时口口声声说自己不会写东西的大爷,竟然个个成了高手,总要加上不同意见。若是总结类稿,有些不讲理的分管领导看到材料不对自己的胃口,甚至直接打电话质问罗德尚:我分管的领域为什么要那样写?安副书记就是这样,贵为主要领导,别看平时和蔼可亲,一旦发起脾气来,少则批评,重则怒骂。或许同是老师出身,安副书记没对罗德尚发过脾气,有时也会在罗德尚呈来的材料上毫不客气地打个大叉,或者重重地写下修改意见,把罗德尚气得够呛。

老家的丧葬习俗,头一天死者入棺,第二天白间亲友吊唁晚间闭棺入殓,第三天送葬入土。罗德尚回绝了安副书记的问询,第二天早上就有些反悔。有心想要如何弥补,无奈前来吊唁的亲友越来越多。昏昏欲睡的罗德尚打起精神,忙着与家人接待亲友瞻仰父亲的遗容,也把这事抛进父亲的棺材。直到第三天下午,父亲安葬完毕,吊唁的亲友全部散去,罗德尚才打开手机。除了两条中国移动推送的广告信息,其他全无。

没有这烦心的鬼东西更好。彻底清静下来的罗德尚,和大哥二哥四妹商量操持父亲的“头七”。“头七”是中国的一种丧葬习俗,指人死后的第七日,魂魄返回家中。家人在死者魂魄回来之前,事先预备丰盛的饭食,然后躲避。这种躲避不是离家出去,而是上床睡觉。如果睡不着,也要闭眼装睡,以免死者魂魄看不见家人而牵挂,影响投胎转世。还有种说法是,“头七”子时,家人要在屋里烧个梯状之物,以供回来的死者魂魄顺着“梯子”升到天堂。周日是父亲的“头七”,罗德尚却要在那天赶回白马镇,因为星期一要上班。感觉歉疚的罗德尚主动掏出两千块钱,说爸爸“头七”的费用,他全包了。罗德尚没有其他意思,平时自己照顾双亲少,只想以钱做个弥补。父亲的丧事花费两万,自己也主动掏了一万,占四兄妹支出的一半。

大哥说:“老三啊,爸爸走时一直惦记着你呢,就不能多待一天吗?”二哥说:“老三啊,爸爸走时,想你想得眼睛都没闭上哇!”四妹抹着眼泪说:“哥哇,父亲‘头七’回来要是不见你,他在那边更难受呢!”哥哥妹妹这么一说,罗德尚没了主意,感觉有苦难言。

坐在一旁的母亲,看到了罗德尚欲言又止,摆手示意子女安静,说:“都莫吵,老三是国家干部,有任务在身上,老头子‘头七’回来,我同他解释,叫他莫惦记,放心上路。”

罗德尚万万没想到,母亲在这个时节如此通情达理,更加觉得过意不去。就掏出电话,准备再请一天假,给父亲过完“头七”再走。号码还没拨出,马委员的电话打了进来。

马委员说:“罗老师啊,家里的事都忙完没?请代我向你家人问候啊!”

罗德尚口上说“谢谢”,心里在骂:“妈的,无非想催我快弄总结材料。”但马委员却先不谈工作,而是透露一个好消息:镇人社分局有个股级干部调走,空出个公务员编制。马委员说:“我已经向几个主要领导汇报过,准备用交流调入的形式帮你解决公务员身份。”在体制之内,“编制”就是公务员的护身符,一个萝卜一个坑,编制上的人没退出,外面的人无法调入。马委员说时,特意强调付出的艰辛:“我一个一个去找领导汇报,先跟安副书记谈,再跟镇长谈,最后再跟书记谈……我下这么大的决心,做这么大的努力,可全都是为了你……”

马委员口若悬河地说了五分钟,刚才还悲伤不已的罗德尚听得喜上眉梢。马委员的电话挂断,罗德尚一把抱住母亲,大声说:“妈,您儿子真要成为国家干部啦!”

母亲有些狐疑,仰着皱纹满面的脑袋,问:“那你以前……不是国家干部吗?”

罗德尚说:“以前也是,但不是公务员,刚才领导打电话给我,可以正式转啦!”

大哥、二哥、四妹互看几眼,脑子有些混乱,不知国家干部和公务员有什么区别。母亲也不懂,但母亲懂得适时给儿子打气,就竖起拇指说:“老三啊,好样的,有出息!”

白雯雯偷偷掐了罗德尚一把,小声说:“别高兴得太早,留个心眼吧!”罗德尚据理力争,说:“刚才就是马委员打的电话,人家可是组织委员呢!”白雯雯冷笑一声:“组织说话才让人不相信……我只希望你早点去掉大笔手的帽子,不要一天到晚把办公室当家,就阿弥陀佛了。”

罗德尚正要辩驳,短信提示音响起,手机屏幕上弹出马委员的信息提示。罗德尚对白雯雯“嘘”了一下,笑着说:“你看,马委员的信息又来了!”就将手机交给女儿,要她读。翠翠拿过爸爸的手机,点开短信键,读道:“刚才的消息先保密,还请跟紧半年总结……”

母亲竖起耳朵听翠翠读完短信,盯着罗德尚颤巍巍地说:“崽啊,这么快就有新任务了吧,你是坐办公室拿笔杆子的,好好写吧,娘看好你,嗯哪!”

罗德尚有了底气,把车钥匙扔给白雯雯,让她带女儿到各处转转,说自己要工作。

白雯雯赌气地说:“家里都死人了还忙成这样,再说我可是很久没来,让我去哪儿瞎看?”

罗德尚狡黠地笑,说:“还好意思讲,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却几年都不回来一次。”

此刻的罗德尚没有心思理会白雯雯。光明的前景已经触手可及,完成工作任务当然最为重要。精力突然充沛起来的罗德尚,借了大侄女电脑,打电话叫敏敏发来总结会原始材料后,一屁股坐在父亲阴魂不散的屋里,正式开启大笔手的紧张工作。

罗德尚伏案工作的情景,母亲看了,骄傲又心痛。母亲拉着老大老二的三个孩子,悄悄来到罗德尚身后,压低声音说:“看看三叔在干吗……你们可好好学习啊,像三叔那样,考上大学,坐办公室,当国家干部,嗯哪!”一个小孩探头去看,被老人嘘的一声打住。

接下来的几日,年迈的母亲非要亲自下厨,每天给罗德尚加做一道营养汤,并且亲眼看着儿子喝完。母亲的身子已经躬成一座桥,行走时,双手外张,两腿外撇,仿佛一只朝着前方行走的螃蟹。罗德尚知道,母亲的汤里承载着农村人和祖先们对自己的希望与骄傲,每一次喝着母亲做的汤,眼泪都会吧嗒吧嗒掉在碗里。透着碗里散发的腾腾热气,罗德尚暗暗发誓,等转了公务员,好好感谢母亲,接她来家里住一阵子。自己结婚后,数次邀请母亲来白马镇,母亲次次说坐长途车头晕而放弃。罗德尚明白,母亲担心她过来会影响罗德尚与雯雯娘家人的关系。罗德尚还在想,自己的腰杆也要直起来,在老婆和岳父母面前好好出口气。这口气究竟如何出,罗德尚也不知道。反正不能让他们瞧不起,我可不是只会写材料呢!

白雯雯却愤怒了。有心开车回家,苦于路途遥远不识如何行走。翠翠和堂姐住一起。怒气冲冲的白雯雯晚上躺在床上,只肯与罗德尚靠背而睡。父亲才刚下土,罗德尚即便生理有需要,也有力无心。再说心思已经扑上写作,躺在床上感觉也倦怠。别小看脑力劳动,往常每个大型材料起草,罗德尚都要寝食难安,说构思就是十月怀胎,写作就是生产,特不容易。

到了星期五下午,总结稿和计划稿终于拟了出来。罗德尚长吁一口气,最后一次校改之后,给马委员发了邮件。吃了晚饭,一身轻松的罗德尚早早上床,心里默默念过父亲,伸手去揽老婆白花花的娇躯。白雯雯无声抗拒一会儿,顶不住罗德尚的百般爱抚,半推半就地仰躺开来。憋了几天的罗德尚,猴急猴急地攀爬上去动作。二人正如胶似漆时,罗德尚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正在享受中的罗德尚哪有心思去接。手机却不配合,一直叫个不停。稍停一会儿,再又响起时,罗德尚猛地抓过手机,摁下接听键,一边动作,一边大声说:“你谁啊?”

电话里响起马委员的声音:“罗老师好,我是马波啊,不好意思,打扰你没有?”

罗德尚停止动作,干趴在白雯雯身上,硬着头皮说:“马委员好……没事……您说!”

马委员柔柔地说:“真是大笔手啊,这么短时间就弄出总结和计划,稿子我收到都看了,写得很好,不过还有几个小小的地方,可能需要再修改一下……”

马委员表面上说是小修改,其实意见建议提了一大通,足足说了五分钟。这个过程中,骑虎难下的罗德尚只能嗯嗯地干应着。躺在罗德尚身下的白雯雯,那一刻没法形容内心的感受。好比一辆开足马力的汽车,正在热气腾腾地爬坡,突然油门半闭死火歇停,先是令人十分扫兴,继而让人万分尴尬。更要命的是,还要如此近距离聆听丈夫与另一个女人的对话;而丈夫的身体尽管还在自己体内,却在对另一个女人言听计从。从未有过此种遭遇的白雯雯,觉得自己简直在遭受奇耻大辱,似火的热情瞬间变得冰霜般冷彻。

愤怒的白雯雯猛地掀翻身上的罗德尚,再用力踹上一脚,狠狠地骂:“滚你妈的!”

猝不及防的罗德尚从床上跌滚下来,宛若一个巨大的肉团砸在地上,“咚”地摔了个响亮。摔出去的手机在地上滚动时,马委员在电话里惊讶地叫:“罗老师,怎么啦?”

浑身赤裸的罗德尚狠狠地盯了白雯雯一眼,爬过去捡起手起,忙不迭地说:“不好意思啊,马委员,我正在给我爸烧香磕头呢!”

9

死去的父亲连同与他有关的记忆,在一个星期快速消失。匆匆赶回白马镇的罗德尚,星期一上班后立即投入紧张工作中,压根没有时间想念父亲,除了对孤独的母亲心怀愧疚。

白马镇上半年工作总结和下半年工作计划初稿经镇党委班子三次审改,再经镇属各单位负责人阅改,在罗德尚手里前前后后经历了十次。大材料历经十次修改的过程,跟打仗一样,也就是两三天的突击。白天上班,晚上加班,罗德尚每天待在办公室的时间达到十四五个小时。晚上加班饿了,就吃自己掏钱买的方便面。直到文秘组同事将最后定稿印制出来,已经是星期三深夜12点。罗德尚将散发油黑清香的完稿抱在胸前,犹如护着自己的孩子。尽管没有任何地方标注罗德尚名字,只有“中共白马镇委员会、白马镇人民政府”的字眼,但罗德尚的心血已经深深倾注在白纸黑字之间。甚至于深夜回到家里,已经累趴的罗德尚躺在床上,还要通稿细细品读一遍。其中,个别地方还值得斟酌,罗德尚为未能再修改而遗憾。

星期四上午9时,白马镇半年总结大会如期召开,衣冠楚楚的镇领导们坐到主席台上。先是镇长神气十足地照本宣读《2015年白马镇半年工作总结》,然后是镇委书记慷慨激昂地宣读《白马镇下半年工作部署》。坐在台下的,有白马镇的党代表和人大代表,还有镇属机关、企事业单位中层以上干部及全部公务员。工作总结实际上是政府工作报告,只不过打算的部分放到工作计划里。镇长铿锵有力地宣读冗长的总结时,台下坐的人,尤其是党代表和人大代表,大部分人听得昏昏欲睡。有个商人模样的代表,甚至打起轻快的呼噜。只有罗德尚比任何人都要听得专心。镇委书记宣读工作计划时,罗德尚一丝不苟地记下书记口头发挥的要点。有些领导就这样,喜欢脱稿讲话,还要挥舞拳头振奋人心。罗德尚没有工夫跟着叫好,他只记得,作为文秘人员一定要牢记领导的话,以便正式发文时再修正。

总结活动属于镇党委政府的大事,由管党务工作的主要领导安副书记主抓,分管党政办的领导马委员具体操办。按照惯例,乡镇召开总结大会时,一般应有负责挂钩联系乡镇的县级领导出席。挂钩联系白马镇的是县政府钟副县长。白马镇半年总结会议结束后,出席会议的钟副县长连声赞叹会议开得成功,尤其是材料弄得好,说一点也不亚于县府办弄的材料。镇委书记和镇长就夸奖安副书记工作抓得好。安副书记就夸奖马委员具体工作做得实。

调到白马镇刚达半年的马委员,第一次承办全镇性大型会议就得到夸奖,自然非常高兴。散会之后就单独找到罗德尚,传达了县领导和镇主要领导的表扬。传达完毕,马委员眨巴眨巴着单眼皮,又说:“罗老师啊,我在领导面前特意提到你,你这个大笔手功不可没呢!”

罗德尚不敢正视领导的媚眼,红着脸说:“都是马委员的领导工作做得好。”

马委员说:“我这个领导当得有点愧疚,中央‘八项规定’出来,镇里花什么钱都掐得死死的,你父亲走了,我们连个慰问都没有。”马委员叹了口气,掏出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塞给罗德尚,说,“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小意思,对你和你家人表示慰问,与组织无关。”

受宠若惊的罗德尚,双手合拢靠前,不住地摇摆拒绝。

马委员呵呵一笑,说:“罗老师啊,下属给上司送红包违纪,上司对下属慰问可以的呵。”

罗德尚鼓起勇气,嗫嚅着说:“我知道马委员真的关心我,您上次也说过,人社分局那个公务员位置空缺的事……今后,还得请您多操心我的事呢……”

马委员左手将信封插进罗德尚裤袋,右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我一直记着这事,其实在你父亲去世前,那个位置已经空缺,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在想办法为你争取呢!”

罗德尚感动得语无伦次,口里说:“好……好……”眼里有了湿乎乎的感觉。

总结会开完,不管是李卓越安排党政办工作,还是马委员安排分管领域工作,抑或是党委班子成员交代工作,只要与文秘相关,罗德尚都会愉快地接受。接了任务的罗德尚,如同打了鸡血般精神抖擞,会在最短的时间高标准地完成,有时甚至不惜加班到次日凌晨。

有一次,县委常委、秘书长李俊杰来白马镇调研城建工作,镇委书记、镇长及分管副镇长要当面汇报。调研通知前一天下午才收到,也就是说,只有一个晚上时间准备汇报材料。分管城建副镇长不管党政办,却认为汇报稿是党政办的事,扔给李卓越一堆原始材料,要党政办立即准备。李卓越明知这是城建内部的事,加之时间又紧,就向马委员汇报,建议分管副镇长安排自己的人手准备材料。马委员觉得双方都有责任,怎么能直接把活推给我们?考虑到与分管副镇长相同级别,直接拒绝不太好,就向镇委书记和镇长汇报,给党政办竖了挡箭牌,说我们的同事再有天大的本事,恐怕短时间内也弄不出汇报材料。

城建工作是政府的事。镇长说:“那个罗老师不是大笔手嘛?让他弄吧,这是政治任务!”镇委书记同意。镇长就直接批示:请党政办认真组织,文秘组具体落实。于心不忍的马委员,厚着脸皮去给罗德尚下达任务,转达主要领导的意思。没想到,罗德尚接过原始材料,二话没说,埋头写了起来。当天恰逢马委员值班。深夜12时许,马委员例行巡查镇内各处经过党政办,见办公室灯火通明,罗德尚伏案工作的身影映在窗上如同剪纸,感动得差点流泪。马委员心想:这样的同志,如果不想办法为他解决身份,简直说不过去。

次日上午,白马镇几个领导拿着罗德尚连夜赶写出来的材料汇报,李秘书长听得非常满意,吩咐同行的县委办干部要了材料电子版,并指示要当成经验刊在县委简报上。李秘书长走后,镇委书记对马委员说:“你们党政办那个罗老师啊,是个好同志!”镇长跟着说:“这样的同志敢担当、有作为,在新常态、新形势下,我们特别需要这样的干部!”

马委员将主要领导的话记在心里,再次单独找到罗德尚,原原本本地复述给了罗德尚。马委员感慨地说:“罗老师啊,机会总是为付出汗水的人准备着,能够同时得到两个主要领导这么高度的评价,你转公务员的事啊,依我看啦,更加没问题了呢!”

罗德尚又感动得语无伦次。忙不迭道谢的同时,泪光朦胧的双眸闪烁着无尽希望。

10

满怀希望的罗德尚,想到自己转成公务员,人生命运就此改变,立即觉得生活充满阳光,做梦都是春暖花开。几次美梦醒来,罗德尚窃笑不已,因为梦里人物竟然发生一连串不可思议的逻辑关联:自己和绣花结了婚,走过羡慕嫉妒的雯雯和岳母身边时,特意相拥相吻甜蜜携手,然后开车回老家看望母亲;这一过程中,马委员也神奇地出现过,单眼皮眸子眨巴眨巴,娇俏而又可爱;只不过,美丽柔媚的马委员在偷偷暗恋自己……

和绣花结婚,对老婆家人不满,是潜意识的事;梦到马委员暗恋自己,那可有些荒唐。罗德尚不敢对马委员说梦。单眼皮的马委员确实漂亮,丰乳肥臀优雅性感,但毕竟是自己的领导。在官场,敢对女领导说这种欣赏话的,只能是女领导的领导。罗德尚把梦里故事偷偷告诉绣花。因为年前一次回老家,罗德尚想方设法要到绣花的电话。绣花羞涩地问罗德尚:“要是你真转了公务员,还会这样对我吗?”罗德尚反问:“要是我这么做了,你答应不?”绣花骂罗德尚在政府学坏了。罗德尚很伤心,说:“老婆常骂自己只会写材料,写来写去,人都写傻了。”罗德尚对绣花说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很快,我就可以扬眉吐气了。美梦之后的罗德尚,开始了满怀期望的等待。

一个月过去了,没有动静。人社分局空缺的位置,没有去人。

两个月过去了,没有动静。人社分局空缺的位置,还是没有去人。

罗德尚度日如年地等到第三个月,天气逐渐变冷,白马河水冰凉,镇里终于有了人事变动。那天早上,全镇召开干部大会,马委员在会议开始前宣读一项人事任命:牛德桦同志交流到镇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分局任科员。公务员序列里没有股级一说,新调任的“科员”就是空缺的“股长”。这段时间,罗德尚对人社分局特别敏感,听到这个名字也觉得非常耳熟。定睛看了之后,几乎眩晕。这不是曾经的同事、白马镇初级中学数学老师牛德桦吗?罗德尚清楚记得,牛德桦也爱好打乒乓球,他们曾经多次交手。就在上个月,自己忙里偷闲回到学校,还与牛德桦打过一次平手。马委员的突然宣布,之于罗德尚而言,简直就是晴天霹雳。此前,组织人事部门没有透露任何消息,口口声声说帮自己的马委员也是守口如瓶。

罗德尚看着跟自己年龄相仿、但精神气质清朗热情的牛德桦,突然感觉胃部一紧,有了绞痛般的感觉。罗德尚老早就有这个毛病,要是早上空腹吃水果,胃必定会疼。今天早上,因为急着要去办公室打印材料顾不上吃早餐,罗德尚出家门时,顺手在茶几上抓了个苹果。去到办公室,罗德尚在等待打印的间隙里,一边连皮带核地啃完了苹果。

如今一切归零。再完美的希望之于公务员体制之外的罗德尚,最终成为空洞的梦想。内心绞痛而又绝望的罗德尚不明白,这些表面透明的官场游戏,明明发生在身边,为何让人毫无觉察?更可笑的是,这些游戏还非要套个看似合乎事理的规则,实则难通情理。但是,说不合情理,它又确实合乎规程,更不会留下任何违法乱纪的痕迹,而且还有着名正言顺、行之能通的合理解释。

实际上,早在此前,白马镇的党政领导们已经在酝酿与罗德尚有关联的人事安排。只不过,过程再风云变幻,始终如同地下工作,心在事中人在事外的罗德尚更加蒙在鼓里。

提议这项关联罗德尚的人事安排,就是马委员。罗德尚回老家奔丧时,马委员专门向三个主要领导汇报了罗德尚的真实情况,建议以交流形式调任人社分局空缺的股长,理由是对做出重要贡献的同志有个交代,也让其他辛勤工作的年轻人有个念想,觉得努力付出终有回报,也算是为“融合新老白马镇人”干了实事。主要领导当即一致同意。马委员甚至还给组织人事办打了招呼,就差找个合适时机形成议程,提交党委会讨论通过。但是,看似十拿九稳的这一切,却在县委李秘书长来白马镇调研之后,发生了完全颠覆性的变化。

那是一天下午临下班前,安副委书记来到马委员办公室,给她一份制作精美的个人材料,笑着说:“马委员啊,我们发掘到一个人才,特别优秀,人又年轻,镇机关正需要这样的人呢!”材料的主人就是牛德桦。马委员翻了翻,感觉也不错,全日制硕士研究生毕业,就读学校是“211”和“985”工程院校,现在又是单位骨干人才,就应了安副书记的话,说:“牛德桦确实是个人才,不过由于是教师身份,我同教办打个招呼,看看他们需不需要这方面的人。”

安副书记说:“教办也是事业编制,他去那里换汤不换药,人社分局不是有个空缺吗?”马委员说:“人社分局是有个空缺位置,不过属于公务员编制。”安副书记说:“人家小牛这么优秀,可以用交流的形式调入嘛!”马委员一怔,说:“你们几个主要领导上次不是都同意……要考虑罗老师吗?”安副书记揉了揉肚皮,说:“是吗,我好像不记得了……要不你问下书记。”

马委员果真操起办公电话去拨镇委书记的电话,正要打通时,才刚出门的安副书记踅了回来,摁住电话叫她别打。安副书记说:“马委员啊,这么跟你说吧,这个人的材料就是书记叫我转给你的。”马委员的脸色当即有些凝重,说:“可是我们……都答应过罗老师了呢!”

安副书记突然反客为主,和谐可亲地请马委员坐下,给她倒了杯热水,也不叫“马委员”,而是改称“波妹仔”。“妹仔”是当地的亲昵性称谓,一般用于亲友之间长辈对晚辈的称呼。安副书记亲切地说:“波妹仔啊,这个牛德桦也不是书记什么人,是李秘书长的亲戚……对了,李秘书长是你的老领导吧?”马委员点点头,说:“李秘书长兼任县委办公室主任,我在他手下做过事。”安副书记说:“这个问题呢,与他是不是谁的亲戚不重要,重要的是小牛有才,更重要的是镇机关需要这种有才的年轻人,你同组织人事办商量下吧,看如何走程序。”

安副书记是离开时丢下这句话的。庞大的身躯出门时遮住了室外的光线,在马委员的视野里落下一片难以言说的暗淡。马委员突然觉得,她有责任去冲破这层怪异的暗淡。

安副书记前脚刚一离开,马委员后脚就去了镇委书记那里。马委员压根没有同组织人事办商量走程序的想法。身材魁梧的镇委书记早先在县直机关工作,曾经干过公安局副局长、交通局局长,办事风格素以雷厉风行著称。马委员找到镇委书记时,他正准备去参加一个镇属企业的活动。旁边,一辆已经启动马达的企业商务面包车,正在“突突”地等待。

马委员拉住镇委书记走到一边,简单说了安副书记来自己办公室的事。镇委书记呵呵一笑,说:“马大美人啊,我以为有什么重要事,明天再说吧!”马委员说:“我就是想问一下,如果那个牛德桦交流到人社分局,好像专业不对口呢?”镇委书记止了笑,说:“怎么不对口?我看了小牛的材料,人家学的是区域经济,顶呱呱的实用人才,我们镇的经信和统计部门特别需要这种科班出身的经济专业人才。”马委员小声地说:“可是,空缺位置的是人社分局,经信部门人员都满额呢!”镇委书记的方脸变成一块板砖,说:“马波同志,这就要考量你这个组织委员的办事智慧和能力了,编制是死的,人是活的,编制放在人社分局,人在经济部门干活,不就可以了吗?”马委员还想提罗德尚,“可是……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镇委书记大手一挥,说:“行啦,赶紧整理小牛的材料,弄个议程上党委会讨论吧!”

这当口,一个长得肥头大耳,一看就是暴发户的粗黑男人走过来,对着马委员敬了个军礼,故作优雅地说:“向漂亮的马委员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马委员认出粗黑男人是镇商会的一个常务理事,平常好对漂亮女人暖昧,连镇机关女干部也不放过,就象征性地回了个问好。粗黑男人马上发出邀约的姿势,说一起去吃晚饭。镇委书记摆摆手,说:“马委员别听他忽悠,时间也不早了,你赶紧下班回家陪孩子吧!”镇委书记说着,拍了拍马委员的肩膀,爽朗地笑:“李秘书长要我代他向你问好,说你们是老朋友,下次他要过来请你吃饭呢!”

马委员没有点头也没摇头,目送镇委书记等人上了商务面包车,眼泪流了下来。

几乎可以预料的是,李秘书长犹如演习中的士兵,隔着老远放了个空炮,没有兑现承诺来白马镇请马委员吃饭。马委员知道,李秘书长其实连枪栓都没拉过。高级别领导的有些话,可能只是他们顺口说出而已。但之于有些低级别的干部而言,上级放个屁,那也得乖乖落实。尤其是上级领导托付的私人事宜。牛德桦调任的事,看似主动工作、实则被动接受的马委员,默默地安排走了组织人事程序。从考察任命,到正式上班,前后不到一个月。

11

国庆之后,白马镇响应全县号召,召开冬季休闲旅游工作领导小组会议,准备举全镇之力做好第四季度的三产和乡村旅游工作。按照往年惯例,领导小组组长由镇委书记、镇长担任,常务副组长由分管经济的梁副镇长担任。领导小组下设临时办公室,经信办主任担任办公室主任,农业办主任、三产管理公司经理担任办公室副主任。根据镇主要领导的指示,罗德尚兼任临时办公室成员,具体负责材料撰写、信息报送、会议纪要。不过,会议没有通知罗德尚参加。按照职别,罗德尚只能接受分派任务,参加这种会议的资格还不够。

李卓越参加了这次会议。他在会后来到文秘组,传达会议精神和临时办公室要求后,抱着罗德尚的肩膀,亲切地说:“罗主任啊,又要辛苦你哟,今年的工作量不少呢!”李卓越现在不叫“罗老师”,改叫“罗主任”。罗德尚正在“OA系统”阅读省里发来的文件,对李卓越的话充耳不闻。李卓越前脚回到自己办公室,罗德尚后脚跟了过来,将一张请假条扔在李卓越办公台上。李卓越在事项一栏里看到:“休年假,回乡探望生病的母亲”,脸色大变。

李卓越用手指敲着桌面,激动地说:“罗主任,你这是什么意思?”

罗德头反问:“我妈病了,我用自己的年假去探望,难道不可以吗?”

李卓越说:“问题是,刚开完休闲旅游工作会议,给你分派了任务,你怎么……”

罗德尚说:“会议永远没完没了,我的年假每年都休不完整,不过这都不要紧,问题是老母亲有病,我不能等到人死了,又像对父亲奔丧那样,匆匆忙忙跑回去吧?”

无言以对的李卓越,极为不爽地拿了请假条去找马委员。马委员叹了口气,问李卓越:“敏敏和阿武,不都是中文专业毕业的吗,谁能代替罗德尚的工作?”李卓越说:“要说代替,他们还真没法代替罗老师,那不是一个水平档次。”马委员说:“既然不是一个档次,更要多加培养,这种大笔手不能只有一个,还得储备人才,懂吗?”马委员说完,问敏敏的情况。

李卓越说:“敏敏的孩子才两岁,加不了班。”马委员说:“阿武呢,个人情况如何?李卓越说,阿武是外地人,前年考了雇员,有个女朋友。”马委员说:“那就好好培养阿武,这小伙子人挺不错;文秘工作嘛,不是什么人都能干,也不是什么人都不能干,比如罗老师就有些小牢骚。”李卓越赶紧说:“领导您看人真准,今天我给他安排工作,被他气得够呛。”李卓越说完,又自言自语:“好奇怪,他以前即使有点小情绪,但也不像现在这么明显哦……”

马委员摆摆手,在请假条上分管领导栏里批示:“同意。请德尚同志安排好工作对接。”马委员批完,对李卓越说:“叫阿武来我办公室,我亲自同他聊聊;你也可以先同他单独打个招呼,文秘工作是很光荣的事业,镇党委政府非常重视;作为文秘工作人员,除了不断提高业务能力和理论知识水平,关键要懂得顾全大局和不折不扣地执行。”李卓越频频点头,说:“那是,那是……马委员您教诲得对,是要听领导的话才行!”

马委员说:“你也别拍我的马屁,我实事求是地说呢;告诉阿武,这项工作容易出成绩,到时转个事业编制,应该没问题;一个外地孩子能够进入当地事业单位,有个固定编制,向女朋友求婚都是有利条件呢!”马委员其实很想说,“阿武还年轻,有条件报考公务员,考不上可以通过交流的方式解决”,想了想,又改了口:“再同阿武说下,学学罗德尚老师,人家通过写作当了部门头;要是阿武也能成为大笔手,那可是很了不起很光荣的大事啊!”

在机关工作了十五年,一直小心翼翼的罗德尚,在历经解决身份的系列波澜壮阔之后,终于大彻大悟。内心一通透,人就乐逍遥,甚至会忘却地位高低,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变得全然无拘无束无所畏惧。李卓越将马委员批好的请假条转给罗德尚时,罗德尚甚至还打了个响指。李卓越心里骂“妈的你得瑟吧”,嘴上却笑着说:“罗主任啊,回去代我向你母亲问好啊!”罗德尚嘴上说“工作上的事辛苦李主任啦”,心里骂:老子早他妈的不想干了!

潇洒的罗德尚回到家,对白雯雯说:“老婆啊,我今年终于可以轻轻松松地休个年假了;上次回老家没时间陪你,这次带你回老家好好走一走吧!”

白雯雯冷冷地说:“我要上课,又要带孩子,哪像你这个大干部,每天不是操心国家大事和镇党委政府大事,就是操心老家的大事,要回你一个人回去吧!”

被浇了冷水的罗德尚不气反笑,伸手去揽老婆的腰,说:“你不怕我找其他女人吗?”

白雯雯推开她认为一身酸腐的老公,冷笑一声,讥讽地说:“有人以前经常写信给那个什么绣花村姑,而且还告诉我,人家多么贤惠,多么漂亮,多么能干……哼,我呸!”

白雯雯不提绣花还好,这一说,突然激发罗德尚内心积压的不满。老子这一辈子辛勤工作踏实做人,不嫖不赌,不贪不妄,混到四十五岁,除了老婆,没碰过第二个女人手指头,却总是受到如此奚落,他妈的什么世道。绣花怎么了,除了长得胖一点,皮肤白皙,性格温柔,你也不能说人家是村姑啊!罗德尚在为绣花辩解时真想起她,心里涌起了一丝温存。

这一次休假,罗德尚确实回了老家。但不是回耗子镇看望母亲,而是先去了绣花所在的老家县城。绣花大学毕业后,先在老家镇中心小学教书,后来自谋职业,在县城开了家百货商场,如今已成为当地有名的女企业家。罗德尚在傍晚时分回到老家县城。绣花开着进口宝马接到老同学,去了县城最高档的酒楼,点了间颇具私密性的豪华包厢。罗德尚刚一坐上绣花的宝马车时还在想,老子都活到四十五了,上对得起党和政府,下对得起工作同事,中对得起老婆孩子,这次回乡就想好好休一次年假,见见以前的老恋人(罗德尚不敢套用当下时髦的叫法称“老情人”)。如果想法稍稍豪迈一点,也不过就是:老子窝囊压抑这么多年,就想趁这次休年假,豁出去任性一回!

与罗德尚同岁的昔日恋人、如今的企业家绣花,事业的成功并没让她的体型同时变大,反而较年轻时显得优雅得体,犹如家乡的山茶样耐看。罗德尚的心怦怦跳,雯雯狗眼不识人,你看不起的村姑现在是成功女人,比你漂亮多了呢!更让罗德尚惊诧的是,绣花不仅身形气质由头到脚非同往昔,还特别能喝酒聊天。几杯下肚,两人眼里都有了温暖,嘴巴也放得开。壮胆而来的罗德尚,突然有了更大的勇气,眯着眼说:“你比以前多了女人味,更加好看呢!”

绣花笑得花枝乱颤,说:“你比以前胖了一圈,头发花白面容苍老,有点像小老头。”

罗德尚也不生气,打开手机,将翻拍的绣花当年的相片一张张地展示,说:“你寄给我的每一张相片都珍藏着,没事就打开看一看,看着看着,把头发都看白了。”罗德尚说着,将一张绣花当年头扎麻花辫、腿穿踩脚裤、脚穿白球鞋的老相片,放大了仔细来看。

绣花说:“骗鬼,你藏着其他女人相片,老婆杀了你。”说着,人轻轻依偎过来。

罗德尚给自己灌了杯满酒,伸手将绣花揽在怀里,说了许许多多他和白雯雯之间的事,还有在白马镇机关抑郁不得志的种种境遇。罗德尚说:“我可完全够得上公务员交流调任的条件,而且几个主要领导都答应过,没想到突然成了人家的菜。”罗德尚说着,骂了起来:“新调任的那个人要是公务员,也就罢了,竟然和我一样也是个臭教书的;狗日的他凭什么能行,老子任劳任怨地干了十五年都不行?”罗德尚说着骂着,一拳击在桌子上,流出了眼泪。

绣花捉住罗德尚的手,说:“你啊你,真是写材料写糊涂了;古人说过,朝中有人好做官,你在政府待了那么多年,怎么就不明白?官场的事,想不通也要想通。”

罗德尚抹了把眼泪,笑着说:“老子就是想明白了,所以今年一定要休这个年假。”

绣花咯咯一笑,说:“这就对了嘛……行啦,现在气也消完了,先去休息下吧!”

罗德尚反捉住绣花的手,醉眼朦胧地说:“去哪里休息?”

绣花不说话,去前台结了账,领着罗德尚穿过酒楼,走向对面一家星级酒店。这当口,天下起了小雨。过马路时,绣花一手将包遮在头上,一手挽了罗德尚的胳膊,顶着他往前跑。罗德尚脚步有些蹒跚,心想着雨下得大点儿,自己就脱了衣服披在她身上。不紧不慢间,二人到了酒店。绣花开好房,与罗德尚进了房间,指着大床对他说:“今晚你就住这儿吧!”

此时此刻的绣花,形态娇媚,面若桃花,微微沾湿的丰韵之身,散发雌性荷尔蒙的味道。相挽而行时已经激动的罗德尚,此刻感觉身体燥热,更大的勇气涌上脑门,不由自主地将绣花揽进怀里。浑身发热的罗德尚使劲贴住绣花,颤抖着说:“今晚你……也留下吧!”

绣花将手摁在罗德尚胸口,说:“你都没问我老公在哪儿……做什么的?”

罗德尚的手松了一下,说:“那你老公在哪儿?做什么的?”

绣花说:“和你一样,也在政府做事,不过他是公务员,而且还是县里的局长。”

罗德尚仿佛受了惊吓,双手立即放开,人快速退后一步,说:“不会吧?”

绣花往前一步,拥了罗德尚,轻垂粉面,说:“我以前没和你聊过,去年离了。”绣花说完,娇羞地笑了起来:“怕了吗?我真要留下来了哦……你先去洗澡吧!”

罗德尚说:“怕个球,老子等了二十年,等不及啦!”抱起绣花扔在床上,压了上去。脱衣除裤还没完全结束,两具滚烫的肉体纠缠在一起。几乎顺理成章,罗德尚挺着高昂的男人标志进入绣花身体时,手机响了。绣花抱住自己的身体,说:“先接你的电话吧!”

罗德尚推开绣花的手,狡黠地笑着说:“省委书记打来的,我也不接。”

电话偏要作对,停了一次,又响。愤怒的罗德尚抓过手机,说:“打个屁啊,关了你。”

绣花捂了下罗德尚的嘴,说:“还是接下吧,说不定领导有急事找你呢!”

罗德尚骂了句“他妈的”,摁下接听键,愤怒地说:“你谁啊?”

电话里响起马委员的声音:“罗老师啊,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本来旅游临时办那边我安排了阿武替你,但几个主要领导都认可你,担心阿武胜任不了呢!”

罗德尚吻了身子底下的绣花,对着手机不高兴地说:“我正在休年假呢!”

马委员说:“知道,假是我批给你的,不过你也别担心,我跟阿武说了,叫他把弄好的初稿先发给你看看,你抽空顺便指导下,这样行不行?”不等罗德尚回答,马委员又说:“那就这样说好,你开心休假吧。”啪地挂了电话。

罗德尚心说“好你妈个头”,半坐在绣花身上作骑马状,嘴唇咬紧,默不作声。

绣花扳住罗德尚,将他重新压在自己身上,咬着耳朵说:“傻瓜……关机吧!”

窗外,划过一道闪电。近冬季节已经没了雷声,淅淅沥沥的雨,下得没心没肺。闪电过后,马委员的两只单眼皮眸子,如同两团火焰映现在窗前,把罗德尚烧醒。娇媚的马委员刚刚消失,白雯雯又出现了,寡白寡白的面孔浮在窗前晃荡。罗德尚打了个寒战,从绣花身上快速滚落,摸着发软的标志物,发出长长的苦笑,说:“绣花,对不起,我不行了。”

(首发2019年11期《中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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