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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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到中年
岁月如同城市的河流，缓缓地流啊流，似乎再怎么下大力气，都难以重现过去的清澈。人也一样，眨巴下眼睛，到了遮盖不住的中年。无论猥琐与荣光，都不复往昔清纯。
人到中年的一对夫妻，男的叫肖伟光，女的叫白小燕。肖伟光长得黑，属狗，白小燕叫他“大黑狗”。白小燕生得白，属兔，肖伟光叫她“小白兔”。肖伟光四十五岁那年，白小燕四十岁。白小燕说：“大黑狗啊，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有个新标准，四十四岁以下为青年，四十五至五十九为中年，你已经是中年大叔了呵！”肖伟光说：“我三十三岁当科长，四十三升副调研员，人到中年也很光彩嘛！”抓住白小燕的手，又说，“我家小白兔却不同啊，岁月再催人老，还是年轻漂亮得很嘛！”肖伟光说前面的话时颇有自信，说后面的话时就有怪异的滋味。
肖伟光的得意缘于事业顺风顺水。大学毕业后在一家中学当老师，因为写得一手好文章，常在省报发表作品，被厅里组织人事处长看上，想调他去写材料。肖伟光有些犹豫。白小燕鼓励他说学而优则仕，大胆去吧！肖伟光就去了。以交流的形式调任公务员，一去就是副主任科员。先在厅办写材料，五年后升正科。再五年，厅里空了个副调研员位置，写出成绩的肖伟光顺理成章地去了三处任副调研员。虽说不是领导职务，终究也是副处级别。
四十三岁当上副处也不简单，何况脱离了写材料的苦海。轻松下来的肖伟光刚刚有些自鸣得意，却被一件突如其来的小变故弄得身心憔悴。内心都狼狈不堪了，人还能有滋味吗？
肖伟光猝不及防的是，向来好好的左侧睾丸突然肿胀疼痛，仿佛被人踢了一脚，正中要害。就连夜去了附近的中医院，检查结果为睾丸炎。肖伟光在中医院断断续续治疗三个月，中药吃了几十包，病没完全治好，还弄成慢性睾丸炎。中医院泌尿科那个白面无须声细的主任医生慢条斯理地说，很多男人都有睾丸炎，慢慢调理吧！中医讲调理说明就那样了。气急败坏的肖伟光赶紧去了人民医院。一通检查后，西药吃了一大堆，激光生殖治疗几次，后肛指入按摩十几次；两个月下来，又成了慢性前列腺炎。人民医院泌尿科年轻的博士医生长发轻甩，说，很多男人都有前列腺疾病，先这样看着吧！西医都说先这样看着，也只能这样了。让肖伟光气恼又伤心的是，每次行完房事，耻骨处针扎般疼半个小时。肖伟光有苦难言，每次撒谎去清洗，实则是在洗手间偷偷用热毛巾敷。再去医院检查，结果又多了项病症：精索静脉曲张。医生又是半解释半安慰，都是男人的常见病，别太当回事就行啦！
怎能不当回事？其他问题不至于增加心理负担，下面才是男人的根本问题。疼痛不适是一个方面，坚挺时间也在其后大为缩短。只要想到白小燕意犹未尽，肖伟光甚至感到惭愧。这可是关乎男人尊严又影响另一半的大事！带着几个问题又去医院几趟，治疗结果还是时好时坏。事业上自信的肖伟光，心理上多了份无奈的困惑。实际上每次就诊，都瞒着白小燕。还将药带回办公室，藏在抽屉偷着吃。看到治疗男性疾病的广告，就偷偷留了心眼。夫妻之间也有隐情。肖伟光越是如此隐晦，越觉得在白小燕那里尴尬难言。白小燕在小学当老师。慢慢悠悠地过着，家里又毫无负担，人就保养得黑发白肤，看起来像三十出头。尤其是女儿上了大学之后，家里操心的事更少，彻底解放的白小燕，到了晚上就往肖伟光怀里钻，甜蜜地叫唤“大黑狗”。肖伟光每次雄心勃勃地应付，事后却疼痛不适。久之，看见老婆白花花的身体反而心怯。就找各种借口，装忙，装累，看报纸，看球赛，故意拖到很晚才上床。
老是这样推却或者草草了事，白小燕也不高兴。一天，快到下班才和肖伟光说约了朋友吃饭，并且很晚才一身酒气回家。肖伟光忍了怒气，却忍不住冒出的醋意。看着白小燕面若桃花地躺在床上，有心想问她跟谁吃饭，但觉得已经一二十年的夫妻，又作罢。让肖伟光心里五味杂陈的是，白小燕非常漂亮，即便到了四十，除了变得饱满玲珑之外，精致的五官加上白皙的皮肤，怎么看还是一枝花。心存疑惑的肖伟光，一边暗骂自己心中有鬼，一边偷偷去了白小燕吃饭的餐馆，拐弯抹角地得悉白小燕确实来过，而且是四个人，才放下心来。
风干的岁月有了丁点异响，必定草木皆兵。肖伟光说服自己不要猜疑，却在每次潦草结束床上战斗，并且感觉疼痛不适后，愈加留意白小燕的一举一动。肖伟光明知这样不对，但想到白小燕意犹未尽的神情，忍不住又想窥探。外面的诱惑多啊！肖伟光怕她受骗。
这种担心跟随悄无声息的秋风来临。一天晚上，白小燕外出归来洗澡时，微信响了。肖伟光壮着胆子按下白小燕的手机，微信火一样烧着眼睛。第一条会话是白小燕发出的：你什么时候方便，我来？第二条会话是对方刚刚发来的：15日中午1点来白水街34号吧，我在。对方的头像似曾相识，长发瘦面，一脸温和的笑。是白小燕前男友陈喜国，也是大学同学！肖伟光去机关时，听说陈喜国辞职下海开了间外贸服装店，曾旁敲侧击地提醒白小燕不要多管闲事。此刻，偷看了微信的肖伟光又痛又恨。痛惜白小燕耐不住寂寞与前男友暗结情缘，恨不得将陈喜国砸成肉泥。只是人到中年又是处级干部，不便发作的肖伟光强压怒火，遂有了想法。
15日那天是星期四。肖伟光借口有事，推了单位的午间饭局，搭车去了白水街。34号是间外贸服装店。陈喜国坐在里面，还有个面容清秀的女子。这当口，白小燕也过来了。肖伟光赶紧闪进对面店铺。就见陈喜国将一个包裹递给白小燕，爽朗地介绍清秀女子是他太太。清秀女子拉着白小燕进店聊了一会儿。白小燕掂着包裹走的时候兴高采烈。暗中观察的肖伟光心里再次装满疑惑。偷会旧情人的猜忌虽已作废，但白小燕神秘兮兮地要干吗呢？
当晚，白小燕早早洗漱，躺在床上柔声呼唤“大黑狗”。等心神不定的肖伟光进入卧房，白小燕甩出中午的包裹，拿出一件白色羊毛衫，说：“这是我托人给你从澳洲带回来的纯正羊毛衫。”肖伟光一怔，怯怯地说：“突然送我衣服……干吗？”白小燕咯咯地笑，说：“笨啊你，明天就是你生日，当了二十年大黑狗也该改变下形象了，穿上这件衣服做白绵羊吧，保证比大黑狗帅多了！”白小燕抖羊毛衫时，也抖去了肖伟光连日的疑惑。肖伟光恍然大悟，明天真的是自己四十五岁生日呢！就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头皮说忘了。白小燕一把将肖伟光拉到床边，说人到中年就这么好忘事，老了怎么办？说着，命令肖伟光脱了外套试穿。
进口羊毛衫质地很好。柔和温暖，纹理光滑，摸起来舒服，仿佛白小燕的肌肤。白小燕的肌肤也是这样，还散发着体香。肖伟光将羊毛衫从头往下套时，眼里湿乎乎地有了泪。
（原载2017年4月5日“活字纪”公众号；2017年第10期《小小说选刊》选载）
（二）四十不惑
时光犹如天边的彩霞，再多的灿烂绚丽也只是片刻精彩。美丽转瞬就会消逝。
人家会不会这么想，白小燕不知，至少自己这么觉得。白小燕也不认为自己多愁善感。孔子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四十岁的女人要怎样才能不惑于心？什么大彻大悟、波澜不惊，都是扯淡。白小燕觉得，说夕阳西斜人生暮年可能过分，女人到了不惑之年，总该有些明察世事、知晓自身吧！
这么想时，白小燕的内心既有欣慰，又多了层隐忧。二十年的夫妻路上，被自己叫作“大黑狗”的老公肖伟光，别看长得一般，事业却一帆风顺。先是从学校调去厅机关，从副主任科员干起，再由厅办正科升到三处副调研员。虽然是个非领导职务，终究进入县处级干部队列。老公肖伟光偷偷告诉白小燕，厅党组非常关心他，等到明年三处处长退休，他转任实职副处长，而且非常有可能主持三处工作。夫贵妻荣，丈夫有了出息，妻子也有面子，何况当年还是自己鼓励他去的机关。白小燕不担心自己的工作原地踏步，女人当个小学教师没什么，而是隐忧悄悄增加的腰围、无声长在脸上的雀斑。女为悦己者容。四十不惑的女人，每次孤独地面对镜子，感叹悄无声息改变的容颜，那才是发自心底的恐慌啊！
白小燕大学时是校花，毕业后在学校工作还是校花。其貌不扬的肖伟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貌美如花的白小燕追到。即便到了今天，肖伟光还在含情脉脉地夸赞白小燕年轻漂亮。白小燕却时存疑惑。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三十豆腐渣。白小燕觉得自己这朵花即便还算漂亮，毕竟不再鲜嫩。即便还算鲜嫩，肖伟光毕竟看了二十年。二十年面对一朵行将凋谢之花，再有热情的男人也会审美疲劳，至少失去原来的十分热情。比如，女儿上了大学，自己身心放松，本以为可以好好享受夫妻浪漫，肖伟光却总是欲迎还拒，还经常提前败退。这就是白小燕隐忧之处。肖伟光本来生龙活虎的，现在这样不是厌倦是什么？尴尬的是，这种事有苦难言，只能闷在心里苦恼。实际上，白小燕一直相信肖伟光。二十年躺在一张床上，不信任他信任谁呢？白小燕悲哀地觉得，也许自己真的魅力不再，所以肖伟光才敷衍了事。
这些事困惑在心，让白小燕头痛。头痛了，就没有心思再疑惑。只要不被我发现就行。白小燕想起，自己也听别人说过这样的事。白小燕可以容忍丈夫房事方面冷淡自己，绝不能容忍丈夫对外面的鲜花浇灌雨露，更不希望家庭出现变故悲剧。有一次，肖伟光领衔的单位课题获了一等奖，肖伟光请三处同事去量贩式KTV唱歌。白小燕也跟着去。其间，一个风姿绰约的年轻女同事请肖伟光跳舞，还与他深情对唱《夫妻双双把家还》。颇有修养的白小燕笑在脸上气在心里，端坐着一声不吭。回到家就旁敲侧击地提醒肖伟光，还阴阳怪气地说：“肖大处长，要注意检点自己哦！”
肖伟光知道白小燕所指，赶紧拥了白小燕，一如既往地夸：“没有谁比我的小白兔漂亮，即便有你这般漂亮，也比不上你的优雅嘛！”遗憾的是，抱着香喷喷的肉体，肖伟光有心却无力。人到中年身体见鬼，莫名其妙地得了慢性睾丸炎和前列腺炎，又有什么精索静脉曲张，每次做完那事，下面便疼痛不适。中医西医前后看了大半年，连医生都说是男人常见病别太当回事，肖伟光才无奈放弃持续治疗。愧疚的肖伟光想着白小燕的好，感动在心又尴尬难言。
岁月确实美好，只是并非时时安静。三处是厅里重要业务部门，有许多审批权力，免不了接触社会企业。肖伟光是厅党组的培养对象，每逢三处赴外参加业务活动，处长都会叫上肖伟光。虽说没有大吃大喝，但席间小饮在所难免。酒后的肖伟光不能驾车，就有人派车相送。让白小燕难安的是，偶然一次看见有个女人开车送肖伟光归来。那个女人叫林美容，是肖伟光的大学同学，身段婀娜，白面红唇，气质长相挺不错。据说肖伟光还曾追过她。当天晚上，白小燕有意无意地问肖伟光：“林美容怎么送你？”肖伟光说：“我参加她们公司活动，人家主动送的。”白小燕说：“人家主动投怀送抱你也要？”肖伟光哭笑不得，说：“我们是同学嘛！”白小燕有些生气，说：“同学的红粉炮弹才更厉害。”肖伟光争辩不过，只好说：“人家没你年轻漂亮，担什么心嘛！”白小燕这才收了声。却在其后很长时间仍然满腹怀疑。
心里装着疑惑的白小燕对肖伟光留了心眼，每次听到他和林美容通电话，必定竖了耳朵偷听。不久的一天，白小燕真的发现了秘密：肖伟光在厕所和林美容通电话，说是星期五晚上六点去胜利路百货大楼接她。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气得发抖的白小燕很想破厕而入，最终忍了下来。白小燕不想重蹈社会新闻中那些家庭的覆辙，只想给两个无耻的家伙来个教训。
到了星期五，肖伟光真打电话给白小燕请假，说晚上有活动不回家吃饭。白小燕嘴上不动声色地说好，心里骂：装吧！气愤的白小燕整个下午无心上课，一放学就搭车去了胜利路，猫在百货大楼边的咖啡店，一边不停喝水，一边忐忑不安地观察。肖伟光果真如约而来，还在附近花店买了束硕大的鲜花。白小燕看见肖伟光手持鲜花低头嗅闻时，眼泪流了出来。虚伪的男人啊，自己妻子过生日连枝花都没有，对外面的女人倒大方得很。白小燕很想冲上去扇他一个耳光，又强迫自己忍住。白小燕想等妖精林美容出来一并收拾！
一辆红色中巴驶过时，林美容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恰好站在咖啡店外边，长发披肩，碎花长裙，花枝招展的样子。只不过，林美容挽着一个中年男人的胳膊。中年男人还拎着个送礼的果篮。白小燕有些眼花缭乱，这不是林美容老公张志锋吗？白小燕见过张志锋，回来还给肖伟光打趣，说人家比你帅呢。肖伟光、林美容，还有张志锋，都是大学同学。此刻，白小燕挖空心思在想，他们三个同学相约百货大楼，又是鲜花又是礼物，演的什么鬼把戏？
这当口，肖伟光走过来在张志锋的肩上拍了一巴掌，大声说：“先讲好，今晚同学们给王老师过生日由我买单，你们夫妻可不能抢啊！”张志锋也大声说：“行啦，那我们就给你肖大处长面子！”林美容咯咯笑，推了张志锋一把，说：“谁叫你关键时刻车子坏了，害得人家肖处长亲自过来接我们！”肖伟光拉开车门，说：“同学之间废什么话嘛，谁接都一样，快上车啦！”
肖伟光的汽车一溜烟跑了好远，痴痴孤坐的白小燕还沉浸在零乱中难以自拔。
（原载2017年3月21日“活字纪”公众号、2018年7月《中山日报》）
